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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藏匣策萬全

接下來卻是異乎尋常的平靜。在楊戩刻意虛瞞之下,沉香與孫悟空在下界的大肆招攬人手,靈宵瑤池非但不知,更當這妖孽心懼天威,現已銷聲匿跡不足為慮了。於是,天廷一片歌舞昇平之態,唯聞阿諛與附和之聲。偶爾朝會上提到積雷山為何久攻不下,楊戩便藉口紅孩兒是落伽山門下,不宜多造殺戮傷害佛道和氣,同時又稱拖得越久越能將懷不臣之心者一網成擒,從容將自己別有用心的徐圖之計,變成了中樞贊成褒賞的既定之法。

兜率暗中與楊戩商略,議定新天條銘刻完畢後便送入華山,再以沉香救母為名,由老君秘密聯絡操縱,大鬧一場造出聲勢。然後由佛門來作項,以進為退劈山打賭,為新天條出世鋪平道路。但七彩石質地特異,天條又詳盡繁多,非短期能峻全功的。於是,轉眼兩個月過去,連楊戩在封神臺大損的真元都全部恢復了過來,老君那邊卻還是全無動靜。

這兩個月裡,除了朝會和回房調養練功之外,楊戩幾乎足不離密室。八百年來經手的舊案文牘,全被他暗中調來藏在此處,一一重新批審閱。四公主在鼎中醒來之後,見他突然忙著清舊案,極是奇怪,試探著追問不休,楊戩只淡淡地答道:“新天條出世之後,我是不會再留在天司法天神任上了。但多年來我構罪他人,曲解律法之處委實不少,須得事先一一註釋清楚才好。”

四公主記得前事,原還有些擔憂,怕他不肯放開懷抱。但此後與楊戩日日相對,見他神色平和,一改以前的壓抑沉鬱,不覺便放心了大半。她又故意提起對未來的諸般憧憬,楊戩一笑之餘,偶爾也會接上幾句,生似那日失控傾述之後,反而化解了他延綿千年的心結一般。

眾人雖知後來的結果,但對著楊戩難得的輕鬆時日,心情到底也隨之舒緩了許多。嫦娥抱著醒後痴痴盯著鏡面的龍四,想起曾聽許多錯判的案卷不翼而飛,天廷至今未能找回,以致涉及的一幹罪仙都不能重歸仙班。卻不知與楊戩此次的舉動有無關係?

另一個念頭浮現了出來:“以他那樣的算無遺策,如果一心求死,又怎麼容忍自己落到那步田地?是不是……是不是他安排過什麼後著……和這些文牘有關?也許他有辦法救治好他自己……”

這念頭是如此的荒誕,卻讓她突然有了一絲隱約的期待。嫦娥脫口問出了聲,同時睜大眼看向鏡裡的楊戩,只盼著兩者之間,真的有著什麼微妙的聯絡。

人人為之一震,三聖母也燃起一縷希望,拼命回想哥哥在家中過的三年多。但那些年,她連提起這個二哥都復不願,又哪裡知道具體的情形?但憶及中秋前的那次救治,她突然便有了些喜色,急急地叫道:“嫦娥姐姐,你得對,二哥不會束手待斃……也許我們出陣之後,便能看到他恢復如初,就象,就象這次封神臺後一樣,多將養些時日就沒事了……”

她大聲地著,象要服別人,實際是在服自己,沒有多少信心,卻儘量顯得真實可信。沉香苦笑了一聲,卻不去打斷母親的話語。這樣或許也不錯——有著希望,才有等候下去的勇氣,無論是不是自欺欺人……

又過了些時日,舊案全部整理完成。這日早朝散後,楊戩施法將佔了大半間屋的文牘裝入一隻徑尺見方的玉匣之內,沒有送回原來的署司裡,卻是回了自己的房中,如以前佈置試煉沉香的關卡一樣,以心血為引,在玉匣上施下了重重的咒法。

眾人不解其意,只靜靜地看著,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這舊案文牘失蹤之事,果然與司法天神有關。但收起此物究意用意何在?更何況一直到最後,也沒見他拿出來派過用場。

收起玉匣,楊戩靜坐案前,微微有些出神,一切,終於到了快結束的時候了。

孫悟空既已復原,按猴子記仇的性子,滿腹的佛經早丟到了九霄雲外,不大鬧一場,豈肯善作甘休?而觀音,自己當日殺上落伽山,明擺著是給她難堪。她又出名的寵護弟子,紅孩子為沉香反上天廷,老君再丟擲造福三界的香餌相勸,勢必一拍即合。

想到老君,記起早上眾仙散朝,老君故意落在後面,低語一句“五日後三更”,再凌空書了個“石”字時,那一番仙風道骨,卻又掩不住得意的神情,楊戩不禁好笑起來。

必是新天條注入五彩石成功,五日後三更便要施法送入華山之內了。此舉對老君有百利而無一害,難怪他會積極若斯。其實,這老道也不算太過討厭,只要交易得當,他不會言而無信,更不會佔了便宜還賣乖。想是偽君子當得久了,連老君本人,都習慣了這付表象了罷。

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楊戩輕輕地笑了一笑。現在這樣,或許才是最理想不過的,沒有任何退路,也容不下任何幻想。那只狐狸,幸好打她離開了。聽她叫著舅舅時,自己還真的很想放縱一回,讓這註定了的結果,來得遲一些,再遲一些。

五日轉瞬即過。到了傍晚,楊戩喚來哮天犬,問了些下界的動向,又將龍四肉身存放之處告訴了他。哮天犬有些奇怪,楊戩輕嘆一聲,看著他,神色分外溫和,道:“萬事俱備,不久沉香便要反上來天。我身為司法天神,那時定然在靈霄脫身不得,只能由你送四公主去崑崙還陽了。記住,她未清醒之前,你莫要輕易離開。”

哮天犬一喜,只當主人要自己等龍四醒來,好帶著她趕去清真相,忙不迭地著頭應道:“您放心,哮天犬一定不會誤事。”楊戩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腦袋以示嘉獎,令他再去凡間打探各方的動靜。

目送這笨狗離開,楊戩深吸口氣,舉步向密室走去。七彩石送入華山,一切水到渠成,最後的結局,終於便近在眼前了。兩個來月他一直儘量留在密室,便是怕龍四對那次的夢境仍有疑心,平添意料之外的變故。只是這個爽直的龍族公主,論起機心手腕,又如何比得上自己?這些日子稍加做作,便騙得她滿懷高興,一心等著自己安排她還陽證明真相。

還陽後,從此便是陌路之人了。他下的符咒,也確保龍四魂魄歸體後,沒有三兩天的功夫,休想清醒過來。等到那時,就算哮天犬現不對,也無計可施了吧?只願這笨狗別當真笨到了家,離開自己便再也無法過活下去。

推門進去,龍四照例問他外面的情形,楊戩微笑著撿重要的了。龍四聽他語氣輕鬆,只道事情順利,暗自代他歡喜:“二郎神,沉香經歷了這麼多,終於有了極大的進步。再過些日子,真相大白,你舅甥倆聯起手來,改天條也好,救三妹妹和瑤姬仙子也好,都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楊戩有些出神,但隨即恢復了平素的鎮定冷靜,微笑道:“是再容易不過了。四公主,我有事要外出幾日,你的情形,我已告之了哮天犬。到時我若來不及趕回來,便由他帶著你去附體還陽。”龍四一愣,隨即歡喜起來,在鼎中笑道:“好啊!等我醒後,有哮天犬的鼻子為嚮導,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到你和沉香爺兒倆了!”

鏡外龍四聽著對話,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嫦娥擁著她,想問後來的事,又不敢。龍四將頭伏在嫦娥肩上,哭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幾天後哮天犬便來帶走了我,他主人已到了崑崙,要快去,好讓我重見天日。我只顧著歡喜,以為一切都可以結束了,他再不必象以前那樣的痛苦壓抑。可沒想到……為什麼我竟會全忘了呢!他……楊戩,他為什麼要封印我的記憶?他明明答應了我,答應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珍惜他自己的呀!”

離開密室,楊戩回自己房中靜坐練功。卻與平日不同,帶著莫名的微笑,將頸中幾千年不離身的銀飾取下,凌空劃符,指上逸出縷縷銀光,定在空中不動,組成一張繁雜威重的符文。

五指收攏,那符也漸漸變,收於銀飾之內。楊戩了頭,自語一聲:“隨身多年,此物終是派上了用場。老君,若這樣你都突不破乾坤缽的屏障,那你這道祖,也就當得太過無味了。”

銀飾收回頸中,盤膝運氣。一道弱光從飾上射起,與楊戩神目爍出的銀芒相接。凝滯了片刻後,弱光慢慢縮回飾內,下接的銀芒,卻似被大力牽引著,觸到銀飾後,涓涓細流般傾注進去。開始有所滯澀,但隨著時間推移,楊戩臉色微微白,飾物斂納銀芒的度,也越來越快,越來越疾。

沉香不知舅舅在做什麼,只奇怪地看著。玉扶了三聖母在桌邊坐下,等著楊戩收功。這間房他們進進出出了八百年,閉上眼也能繪出它的擺設:一榻一桌一椅,餘下的全是書。在正殿處理完公務,回到房,楊戩除了修練休息,便是手不釋卷。他少年時顛沛流離,還須照顧妹,求學之途,較常人艱辛了百倍。儘管現在文才武略,無所不精,卻從未有過滿足之時。

玉環視著滿室書牘,想起沉香被逼背書的事,感慨道:“幸好,舅舅只化出了五千本。沉香,他若是要你讀完他腦子裡所有學識,大約你直到如今,都還被困著出不來呢!”三聖母卻黯然低頭。二哥胸中所學,何等精深廣博,沉香那般浮躁淺薄的性子,運氣縱好,又如何鬥得過他?只是,樁樁疑,卻從沒有人認真深究過,就連自己這親妹妹,也全被仇恨蒙敝住了理智。

龍八看了一會,想起日後拽去銀飾之事,有些愧疚,自語:“這法器不知有什麼用。增進功力的?可沒見真君用過。”哪吒搖頭,遲疑地道:“不象,倒象在封印法力。”一言醒了龍八,回神細想,:“是很象。可現在大事未定,好端端地,真君豈會封住這麼多法力?”

話聲裡,楊戩收功起身,向空擊了幾掌,威勢平平,這才滿意一笑,更換下朝服神鎧,攜著那個盛了舊案文牘的玉匣,悄然離開真君神殿。沒香摸不著頭腦,算算日子,再過不久,就是自己聯絡眾人,殺上天庭的時候。積雷山必反,勝佛被激怒,觀音有老君合,每件事,舅舅都已安排得妥當之至。但為何要在這時拿走舊案牘文,難道這些舊案也和舅舅的佈署有關不成?

不一會雪山高聳入雲,又是見慣了的崑崙風景。楊戩緩步入洞,崑崙山神幻出一個大大的笑臉相迎,叫道:“奇哉怪也,你這幾年跑得好勤,倒比那幾千年裡來得都多!咦,那是什麼?給我老人家帶來的禮麼?”

話音未落,疾風一旋,已將楊戩手裡的玉匣奪了過去,浮在空中翻來覆去地簸弄。楊戩也不和他爭搶,在石凳上坐定,微笑不語。

風刃冰刀一股腦兒上陣,木公連換手法,在玉匣上敲打半晌,終是誇張地嘆道:“不好玩,你以血為引,下了密咒。哼哼,明擺著欺負我沒有形體,無血可放——也不對,我老人家和你不沾親。這破玩意兒除了親人滴血解咒,便再也無法開啟。裡面裝的什麼東西?又是送給你那寶貝外甥的?”

楊戩淡然道:“你先收好,我再和你詳。”

木公不甘心地嘀咕了幾句,見楊戩若無其事地靜等著,不禁洩氣:“真不知呆在崑崙千百年的,是我還是你——比耐心,居然從未贏過你!”霧氣一卷,右側一塊大石無聲地飄起,泥土下陷,那玉匣飛過去埋沒土中,大石再落下壓實。“藏好了,該你了罷。我這兒都快成你的私家庫府,屍體,玉匣,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我塞了來!”

楊戩不理木公的抱怨,神色間是不盡的寂寥,突然道:“我死之後,四公主會還陽,屍體自不必你再勞神。但那個玉匣,卻要煩你選個時機,交給我那不成器的外甥。”

眾人正帶著笑聽木公逗趣,楊戩的話,比山洞中亙古的寒意更甚,斗然響起,冷得人人笑意僵在臉上,心頭窒息了一般。

雲氣翻騰,一抹蒼色夾雜其中,生氣般地跳躍不定,木公近乎咆哮的聲音從蒼色裡傳來:“什麼叫你死之後?總不成還要我去替你收屍?不管,我再也不管你的閒事了,自己的事自己解決,你給我好好活下去!”

楊戩牽動了一下嘴角,似有些感動,輕嘆道:“木公,還有兩個時辰。如果兩個時辰後你還這麼激動,那麼,只怕今日,便要煩你替我收屍。”

雲氣凝住,蒼色疾射到楊戩身前,微微顫抖,“到底出了什麼事?死只是逃避,全無用處的逃避。你不是這種人,除非……除非……西王母?”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名字後,山洞的洞口乒然合攏,重重嚴冰封鎖了整個空間,木公一氣之下,竟將自己的那個冰雪之關拿出來洩了,“你不清楚,今天就別想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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