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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生臉

家裡的練習室內,徐容盤腿坐在地上。

看了馮遠正對小張同學的教導之後,他除了感慨馮遠正的教學思維的敏捷和廣闊,對照自身,也受到了一些啟發。

比如配音演員的聲音,往往比影、視、話演員的臺詞感情更加充沛,表現力也更加豐富。

因為他們的表現維度只有單一的聲音,必須也只能透過聲音來呈現他們想要表達的情感。

就像他過去跟童自容學習時,單單重音一項,童自容就根據臺詞的思想邏輯、感情起伏、願望的強烈程度,劃分了強的、次強、中等、弱的四個層次,同時還多次強調在實際運用過程中重音的性質變化。

手段單一,必然導致專精。

他又想起了另外一個合作過的同行,倪大虹,情況大抵也是類似。

“小張,馮遠正有沒有跟你說過,能不能把今天白天你做的那個無聲練習反過來,就是比如不運用面部的表情以及臺詞,單純的用眼睛來表達想要表達的內容?”

小張同學此時眼睛蒙著個黑色眼罩,跟盲人摸象似的,用手腳一點一點的試探著周圍。

這是另外一種訓練方式。

自從小張同學開始跟馮遠正學習之後,她的訓練方式就變得相當古怪。

小張將眼罩推了上去,望著坐在徐行旁邊的徐老師,掐著腰,哈哈笑著搖了搖腦袋,道:“沒有,而且他說表演黃金的量是既定的,老師教導的目的只是開發,而不是憑空增加。”

徐容明白她的意思,所謂的“表演黃金”,就是天賦,訓練和教導的目的,就是開發天賦的過程。

小張同學見徐老師若有所思,道:“不過馮遠正老師也說啦,他說這種表演方式並不適合你。”

徐容來了點興趣,他也想知道馮遠正這個層次的同行到底是怎麼看自己的,問道:“哦,他是怎麼評價我的?”

小張同學歪著腦袋想了想,道:“他說你是典型的體驗,追求的是極致的輸送精準,對了,他當時打了一個比方,哎,怎麼說的來著?”

徐容跟徐行見她看向自己,不由無語,馮遠正是跟你說的,又不是跟我們說的。

“哎,我這腦子,到底怎麼說的來著?”

小張同學皺著眉頭,學著對面的倆人,坐在了墊子上,過了幾秒鐘,她“啪”地拍了一下屁股下的墊子,驚喜道:“我想起來啦,他說的你的表演就像水和水龍頭的關係,你的天賦是水,掌握的內外部技巧是水龍頭,精準就相當於想關的時候,可以滴水不漏,而開的時候,又可以變成高壓水槍,但是這種方式特別特別吃水龍頭的堅實程度,因為你的天賦特別高,如果水龍頭質量不過關的話,不僅做不到開關自如,還會‘嘭’的一下爆裂。”

小張同學似乎想到了什麼,突然興致勃勃地爬了起來,道:“徐老師,我來教你一種特別的訓練方法。”

徐容知道,她肯定是從馮遠正那學到了了不得的東西,問道:“什麼?”

小張同學指著地上的墊子,道:“你趴上去,我說你做。”

徐容並不是特別感興趣,因為從小張同學的訓練和實際運用過程中,他已經看出了端倪,用馮遠正的比方,他是用水龍頭控制,而馮遠正的方式是水渠引導。

他並沒有按照小張同學說的做,而是轉過頭,看向徐行。

徐行本來正好奇地等待著曉斐姐的下文,可是在某一刻,突然發現哥哥和曉斐姐倆人同時把目光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勉強笑了一下,道:“你們,看我做什麼?”

徐容笑眯眯地盯著她,道:“徐行,這可是馮遠正的獨特的訓練方法,錯過了挺可惜的。”

“我,我...”

“徐行,趕緊趴下,我跟你說,這個方法特別好用的。”

徐行不得已,只能不情不願地趴在墊子上。

等徐行老老實實地臥倒,小張同學在愣了下之後,下意識地瞥了徐老師一眼,因為徐行的橫看成嶺側看成峰的曲線,讓她都有點忍不住下手的衝動。

碰巧的是,在小張同學扭頭的當口,徐容同樣看向了她,兩人的視線於半空對撞,其中的意味極為古怪。

徐容見小張同學的睫毛突然停止了眨動,當即搶在她之前,嚴肅地道:“你不是說要練習嗎,還不趕緊開始?”

“哼。”

小張同學瞪了他一眼,自己按住了徐行的左腿小腿,而後指著她的左腳腳踝,道:“徐老師,你抓著她的腳,記得要用力,最好不要讓她爬走。”

“行。”

等徐容握住了徐行的腳踝,小張同學對徐行說道:“徐行,你努力往前爬,然後說一段感情強烈的獨白。”

“說詞?”徐行此時只覺腦子裡一團漿糊,她根本不像哥哥,各種經典話劇的臺詞隨口就能來上一大段,要是平時,她還能背上一些,可是眼下需要用的時候,她感覺腦子裡空空如也,總感覺有印象,可是開頭是哪一句,她愣是想不起來。

徐容握著徐行的腳踝,半天沒聽到她的動靜,見她扭過頭來,求救似的看著自己,輕吐了口氣,道:“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透過鬥爭把他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徐行聽著哥哥毫無感情的聲音,腦子當中浮現出隱約的記憶來,這是話劇《哈姆雷特》當中的一段獨白。

“生存還是毀滅......”

小張同學立刻提示道:“要努力往前爬。”

“好。”徐行回頭望了一眼,吸了口氣,一邊用兩胳膊撐著身體,一遍說道,“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咦。”

徐容聽著徐行的臺詞,突然覺得很有意思,道:“徐行,你起來,我來試試。”

他說著,將徐行拉了起來,自己趴到了墊子上,對小張同學道:“小張,你拽著我的小腿。”

小張同學本來就是學有所成之後炫一炫,當即毫不客氣地道:“好的。”

“拽緊了嗎?”

“拽緊啦。”

“生存......”

“哎呦,我的媽耶!”

蹲在地上的小張同學話音剛落,只覺一股大力從徐容腿上傳來,可是因為她抱著一定“拽緊”的想法,因此倆手死死地拉著徐容的小腿,猝不及防之下,跟支穿雲箭似的,一頭栽在徐容的屁股上。

根本沒有起到絲毫的“固定”作用。

小張同學爬了起來,看著快笑瘋了的徐容和徐行,怒氣衝衝地瞪著他倆:“這個遊戲一點都不好玩!”

“哈哈哈。”

徐容笑著,又轉過頭對著坐在地上同樣笑著的徐行道:“徐行,你們倆一起,一定要抓緊。”

“好了嗎?”

“好啦。”

徐容努力地向前爬著,同時口中說道:“我的決心已定,我要用全身的力量,去幹這件驚人的舉動......”

他念的是莎翁《麥克白》當中麥克白的一段臺詞。

念了幾句臺詞之後,徐容緩緩坐起,好奇地打量著小張同學道:“這也是馮遠正教你的?”

小張同學理所當然地道:“對啊,怎麼樣,厲害吧?”

“而且馮老師說,這種表演方式特別適合話劇和喜劇,效果比體驗要強烈很多。”

徐容此時心中只有大寫的服氣,論業務水平,他可以拍著胸脯說不差馮遠正分毫,可是論教學能力,馮遠正能甩他幾條街,他教小張的時候,總想直接把本質教給她,讓她明白為什麼如此,但是馮遠正卻是正好相反。

他明白為什麼如此,但是卻只教學生怎麼做可以達到想要的效果。

當他的腿被小張同學和徐行抱住,他要想往前移動,力氣必然要集中於腿部,而且必然是遠超平時的力量才行,這個時候,他再說詞,只能放棄絕大部分力求精準的技巧,把力量集中在腿部,也就會導致聲音當中的力量感必然增加,而到了這個程度,聲音的原發點,是在腿部。

此時的臺詞,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由腿部發出來的。

從生理上講,身體的部位發聲,是不可能的,但是從意識的角度,的的確確地達到了身體的某一部位發聲的效果,因為表演落到觀眾眼睛裡,他們能夠很清楚地判斷出,他臺詞當中的力量感,來自於左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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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這門技巧的應用極其廣泛,比如表演過程中的腿部受傷、拿著重物或者受到同演者的影響等等,都可以使用這種方法,推而廣之,也可以運用到方方面面,胳膊、手、乃至面部,都可以,是一種相當實用、並且相對簡單的技巧。

而且最為奇妙的是,小張同學與這種表演方式的契合度很高。

因為一直以來,她幾乎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壓力,不是鹹魚,勝似鹹魚,但是格派控制下失控的前提,就是透過一系列的極限訓練、熱身運動以及練習方法,把演員的生理或心裡逼到極限。

透過馮遠正的教學對照自身,他也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在教學當中,教授實用性比較強的方法才是對的,他總結的那些表演體悟,壓根不適合教學。

也就導致了過去的尷尬情形,像小張同學、徐行乃至於楊蜜、袁珊珊等人,對他的教導都相當不感冒甚至覺得是一種折磨,而吳鋼等人,卻很願意和他探討技巧原理。

因為他總是習慣性的預設接受者的基礎是足夠的,而恰恰,絕大多數所謂的同行,跟他沒有溝通的基礎,也就是基本功。

到了晚上十點,練習之後,徐容衝了個澡出來,並沒有在臥室見到小張同學,他開啟房門,瞥見樓下廚房門縫當中透出的亮光,隱約猜到了什麼。

他赤著腳,悄無聲息地下了樓,摸到了廚房門口,而後握住門把手,猛地擰開。

“咔嚓。”

“啊,你挖的太多啦!”

小張同學和徐行坐在地上,各自抱著碗雪糕,在徐容推開門的一瞬間,小張同學捏著勺子,咬著牙,死命地從徐行的懷中的碗裡挖了滿滿一大勺。

而徐行殘存著笑容的緊繃小臉、瞪的滾圓的眼睛,無不顯示她內心當中的抗拒,以及馬上報復回來的決心。

“你們倆在幹嘛?”

倆人的動作戛然而止,小張同學仰著頭,眨了眨眼睛,道:“你,這就洗完啦?”

“別打岔,你們從哪弄的雪糕?”徐容掃了一眼冰櫃,他明明記得,家裡沒有雪糕的。

徐行立刻指著小張同學道:“曉斐姐藏的!”

“她也藏了!”小張同學同樣不甘示弱地揭發了徐行的老底。

10月1日,《雷雨》國慶演出前最後一次排練。

當徐容帶著小張同學,到了劇院的正門口,他突然發現情況有點不對。

以往院裡的保安,他基本上都認識,可是今天站在門口的全是生臉,而且比起過去,站姿更為挺拔,年齡瞧著也更為年輕。

“早。”

“徐老師,早。”

徐容看著二人,笑著問道:“你們是剛來的?”

“對。”

徐容見二人面容嚴肅,估摸著他們是第一次見自己,有些緊張,道:“放鬆點,要是覺得曬了,可以到裡邊。”

“謝謝徐老師。”

徐容再次衝著兩人點了下頭,跟小張同學進了門。

可是他總覺的有點不太對,也不知道是不是國慶放假的緣故,院裡不僅冷清的不像話,進門半天,愣是沒瞅見半個熟臉。

連保潔,也換了個二十來歲的短髮女孩兒。

到了劇場,見辛月和張萬坤在其中忙碌著,徐容打了個招呼,問道:“張老師、辛月,你們注意到沒,家裡的保安全是生臉,咱們跟原來那家安保公司的合約到期了嗎?”

彎著腰擦桌子的張萬坤略帶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咱們是人藝,這樣的情況很多,你要學會習慣。”

徐容愣了下,望著張萬坤那略帶深意的笑容,他默默地走出了劇場,上了二樓,打窗戶朝四周望了一眼,周圍的比首都劇場高的建築物的窗戶,全都關的嚴嚴實實。

結合家裡煥然一新的“保安”、“保潔”,他回過味兒來,估計是明天附近要搞“消防演習”之類的活動。

轉過身,注意到走廊的攝像頭正對著自己,閃爍著紅光,他的麵皮不由地僵了下,然後若無其事地笑著,衝攝像頭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