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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見

“鄒哥,早。”

鄒建瞧著黃微比朝陽還要燦爛的笑容,不大自然地回了句:“早。”

他昨天晚上輾轉反側大半夜才入睡,此時腦子仍昏昏沉沉的。

其實不止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他都是熬到大半夜,直到實在困的不行了,才堪堪入睡。

並非他認床,而是心裡有事兒。

八天前,剛跟劇組一塊進駐四合院時,他還挺開心的,京城的四合院很多,好些地方都能看到,格局好的、差的都有。

可是來京城九年,他還是第一次住進來。

這一切於他而言是都相當新奇,直面歷史的新奇。

甭管走到哪,他都會不由想起,往前數個上百年,這方兩進的院子裡,應當也跟他們似的,生活著一大家子人。

站在院子中,他更是忍不住發散思維,一百年前會不會有一個和他年齡相彷的年輕人立在此處思考,思考百年之後,會不會有一個跟自己齒歲相當的年輕人佇立在此處想到自身?

他不清楚有或者沒有,但是總覺得很有意思。

只是打第一天午飯之後,這些不為人知的樂趣,就漸漸離他而去。

吃飯前,藍田野老師要求男女分桌,他對此倒是沒有太多疑問,這也是體驗生活的一部分,可是下午探討過“體驗生活”後,他就陷入了自我糾結之中。

1998年,他成功考入上戲,正式開啟了演員生涯,在走入校門之前,他跟大多數同學一樣,也是抱著當電影明星的夢想,只是進了班他才發現,自己原來只是最普通的一個。

長的不帥,也不具備特別突出的特長。

隨著學習,他逐漸意識到,演員的藝術,在舞臺上,而影視,是導演的藝術。

書中出現的、課堂上老師一遍遍提及的名字,無聲無息的於他心中生根發芽。

沒有經過正規院校學習的演員,根本不能明白“人藝”的份量,就像他和一個學經濟學的同學聊天時,同樣不覺得亞當斯密、薩繆爾森、凱恩斯有什麼特殊之處一樣。

經濟學嘛,跟以前的神學有什麼區別,那玩意只要會胡扯,能自圓其說就完了,還要專門花心思研究?!

02年畢業,他一夜之間成了同屆同學羨慕的物件。

他考入了人藝!

大學四年,系裡一直默默無聞的邊緣人物,一下成為了整個畢業季同學們談論的核心。

那段時間走在學校裡,聽到別人對自己指指點點,他總是忍不住竊喜。

他成功進入了表演界的“殿堂”。

儘管面試時,主考官楊力新評價他“比較踏實”。

他不大明白楊力新的意思,可是終歸是進入了人藝,終歸要變成今後多年老師要時常給學弟學妹提起的、讓他們作為表率的“優秀學長”。

進入人藝之後,一切卻跟他過去想的不太一樣,院裡近百位演員,近一半的人心思似乎都沒在戲上,有的隔三差五的出去拍電視劇、電影,有的雖然人在院裡,可跟撞鐘的和尚似的,“duang ”的兩聲,一天就徹底過去了。

他並沒有選擇“同流合汙”,因為事實證明,默默努力,總會開花結果。

進院的頭幾年,他踏踏實實地跑龍套、當綠葉,演了一個又一個沒臺詞甚至只有幾句臺詞的角色。

一晃,幾年就過去了。

奇怪的是,他的努力似乎沒人瞧見,又似乎是當綠葉被習以為常,他總是當綠葉,這個組缺個侍衛、僕人,他頂上去,那個組缺個龍套,他又頂了上去。

他也想演角兒,做夢都想。

收入的提升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認為那是劇院和觀眾對自己的認可。

在這期間,他動搖過很多次,但每一次,他都想起當年畢業時同學們羨慕的眼神,想起楊力新對自己的評價,踏實。

劇院的情況改觀,還是在07年,那年,張合平空降人藝,出任空缺了四年之久的院長,他本以為不會有什麼變化,可是張合平到任之後沒多久,就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那些改革,跟他沒什麼關係,但他身上確實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他的機會突然增加了不少,也開始演角兒,儘管臺詞依舊不多,但比以前多了。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發展!

09年院裡發生了一件大事,徐容來了。

在進入人藝之前,徐容已經是國內炙手可熱的一線男星,對於他的到來,很多人都好奇、疑惑、不解,但不包括他。

徐容的到來,也理所當然地在院裡引起了相當廣泛的議論。

因為陣仗實在太大了,即使他平時不關注小道消息,可與之相關的新聞也總是不斷的傳進他的耳朵。

但這些和他都沒關係,他一直覺得,做好自己的事兒就行。

有時候,他也挺羨慕徐容,還沒進門,院裡的領導、前輩便鋪好了未來的道路,眼巴巴地盼著他來,等正式入職,一場龍套沒跑,直接演角兒。

入院一年,又被院長特別提名進入藝委會,隨後擔任演員隊副隊長。

但是,這些仍和他無關,他還是覺得做好自己的事兒就行。

他平時在院裡經常碰到徐容,見了面,也只是點個頭、打聲招呼,他不太愛與人交流,更不喜歡奉承,儘管他也明白,沒有意外的話,徐容未來會走上更高的領導崗位,就像任院一樣。

一切的改變以及和徐容的交集,是在搬進來的第一天下午的關於“體驗生活”的討論。

他不認同徐容的觀點,儘管對方是藝委會成員、演員隊副隊長,但他還是覺得蘭法慶老師的說法是正確的。

因為在學校期間,老師和蘭法慶老師講的一樣,體驗生活,是尋找特殊群體的行為共性。

當時,他立即提出了不同的意見,卻沒想到遭到兩位老前輩的阻攔。

他從未懷疑過老師教的不對,因為他的老師是上戲的教授、碩士生導師,是國內表演理論界都有名表演理論家。

可是兩位老前輩的態度,又讓他產生了點懷疑,到底是為了照顧徐容的面子才不讓他反駁,還是他說的本身就是對的?

為此,他最近都沒睡好,因為他就是靠著這門手藝吃飯的。

昨天第一天正式讀劇本,徐容總是卡在關鍵點問“為什麼?”

他也被問到好幾次,但並沒有影響到他的情緒,他知道徐容是在逼著他去探尋每一個細節背後的來龍去脈。

可是在最後,徐容又提出了一個要求:年輕演員每天讀劇本之前,都要進行熱身訓練,聲音熱身、聲音發聲、臺詞、吐字歸音以及聲腔訓練。

他也沒感到意外,過去那麼多年,只要不是特別忙的時候,他都沒把晨練落下。

可是一大早,他正在讀著《阮玲玉》,進行熱身,徐容卻急沖沖地跑了過來。

“停。”

徐容看著瘦長臉、雙眼皮的鄒建,簡直納了大悶,鄒建進院不是一天兩天了,可是一臺《阮玲玉》卻愣是給他讀成了林黛玉的自怨自艾。

徐容疑惑地瞧著他,問道:“鄒哥,誰教你這麼念《阮玲玉》的?”

鄒建不大明白他的意思,道:“我一直這麼念啊,上學的時候老師就是這麼教的。”

“你以後不要拿這個本子的臺詞熱身了,這麼念不對。”徐容笑著道,從鄒建的讀法當中,他猜到了點東西,他那個老師肯定沒研究過《阮玲玉》。

鄒建望著他,好一會兒,甕聲甕氣地道:“我知道自己念的對不對,不用你教。”

說完了,他才發現周圍投來的詫異、震驚的視線,頓了頓,轉身回了房間。

徐容愕然地望著鄒建的身影,不由無語,大哥,你這也太迷信你的大學老師了吧?

隨著鄒建的離開,周圍乍然安靜了下來,徐容雖然平時不管事兒,可是他畢竟是演員隊副隊長,是演員隊的頭頭之一。

徐容看著黃微、辛月等人老往這邊偷瞄,當即唬起了臉:“閒著沒事兒了,看熱鬧是吧?!”

說著,他又笑了,道:“怎麼,是不是想著我怎麼給鄒建穿小鞋?”

“哈哈哈。”

“哪能,哪能?”

“都各忙各的,別操閒心。”

蘭法慶和李可龍吃吃地笑著,道:“小徐,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他就是個倔脾氣,幾頭牛都拉不回來。”

徐容瞧著呵呵笑著的二人,問道:“你們早就知道?”

蘭法慶道:“也不是很早,比你早幾分鐘,我估摸著啊,他的大學老師一準兒是帆子的忠實粉絲,那麼個念法,帆子自己聽了都得臉紅,哈哈哈。”

李可龍低聲勸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人不樂意聽,你也就別管太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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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容輕輕地點了點頭,如果他只是院裡的普通演員,自然也不會幹這種出力不討好的破事兒,可是他不是。

重鑄人藝的榮光,不是他一個人就能行的,就像袁雨表現的較為突出,他也會著重關注,在需要的時候給她指點,讓她少走點彎路。

李可龍的建議,是站在自身的角度說的,但他畢竟不是李可龍,也不能那麼做。

不遠處,兩位老爺子安靜地瞧著,朱旭問道:“咋回事,我瞅著小徐和小鄒似乎鬧了矛盾?”

藍田野衝著辛月招了招手,等辛月過來,說明白了緣由之後,他轉過頭問道:“你說,他會怎麼做?”

“我看的話,小徐這孩子,還是有肚量的。”朱旭遲疑了下,才緩緩說道,可是他又不敢確定,徐容平時對誰都頂和氣,但是對於院裡一些他實在看不過眼的人和事兒,他的態度一直相當激進,什麼考核、辭退都整出來了,相比之下,馮遠正反倒是顯得柔和了許多。

藍田野臉色相較以往,也嚴肅了不少,自打《雷雨》演出結束,他對徐容的態度就發生了很大的轉變,認同了張合平和濮存晰把徐容當成“未來”的提議。

但是如果今天這件事,徐容也抱著各人自掃門前雪的態度,那他就得重新考慮考慮了。

至於兩人誰對誰錯,他倒是沒有多少懷疑。

晨練到了一半,徐容大概理清了思路,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走到了倒座房前,伸手敲響了房門。

“篤篤篤。”

開門的不是鄒建,而是演覺慧的苗池,徐容瞧著他,問道:“你啥時候跑回來的?”

苗池嘿嘿笑著:“剛回來,剛回來,我喝口水,喝口水。”

徐容的視線越過苗池,掃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鄒建,道:“我跟鄒哥說會兒話。”

“哦,那我接著去練。”

進了門,徐容拎了把椅子,坐在床邊,看著背對著他的鄒建,笑著道:“鄒哥,聊聊?”

鄒建沒吭聲,也沒有任何動作。

見鄒建一動不動,徐容的聲音當即抬起,道:“一大老爺們,咋還跟個小媳婦似的,受了點氣就往床上爬。”

鄒建果然問聲而起,兩眼睜的大大的瞪著他,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模樣。

可是打量著笑呵呵的徐容,他一時有點摸不清頭腦,在他思考到底以什麼態度對待徐容的當口,卻見徐容直截了當地道:“鄒哥,我先給你道個歉,首先,我並沒有不尊重你的老師的意思,當然,剛才我也有點著急,語氣不太好,這點還請你原諒。”

徐容稍微瞭解點鄒建,老實人,認死理兒,這樣的人,是不能硬來的,越是來硬的,他反抗的越是激烈。

鄒建愈發迷湖了,徐容笑的很和氣,先前的一切跟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讓他陡然萌生了自己才是做錯事情一方的錯覺。

而且是徐容副隊長,這麼跟他道歉,他更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勉強擠出丁點笑容,道:“沒,沒有。”

徐容擺了擺手,道:“其實你念的沒錯,因為當初徐凡老師確實就是那麼演的,而且她也憑藉著對這個角色的演出,拿到了梅花獎。”

他循序漸進地引導著話題,爭論的雙方,大多數時候,往往總是力圖證明對方是錯的、自己是對的,可是越是如此,越會導致更僵的僵局。

而他則是首先肯定了鄒建“沒錯”,等他情緒徹底穩定,才問道:“能說說你對《阮玲玉》的理解嗎?”

鄒建猶豫著,望著徐容懇誠的目光,悄悄地點了點頭,道:“我覺得,我覺得阮玲玉因為出身卑微,內心自卑、自尊又敏感,而且還多情,雖然她成功演出了一系列悲劇電影,但是愛情不幸、所託非人、緋聞纏身的遭遇,她的內心又是怯懦的,是憂慮的,找不到自我的充實和平衡,所以我認為她內在的狀態和情感,是抑制不住的要向外‘溢’出來的,當年徐凡老師也是這麼演的。”

徐容不住地點著頭,聽他說完了,才道:“對,當年徐凡老師確實是這麼演的,你說的也確實沒錯,那你願意聽聽我的理解嗎?”

“嗯。”

“人言可畏你聽說過吧?”徐容看著他問道,“說一個你熟悉的人,你見過張國容平時的表現異於常人嗎?”

鄒建愣愣地瞧著徐容,他完全沒想到,徐容會拿張國容舉例子。

徐容起了身,笑著道:“當然,我並不是要勉強你接受我的觀點,而是想交流一下咱們倆對這個角色理解,僅此而已,現在看來,咱們的理解是差不多的,只是認為的呈現方式不同而已,但是不管怎麼說,不要因為這件小事兒耽誤了排戲。”

他相信,時間會證明他的考慮是對的,因為《阮玲玉》同樣是眼下的復排劇目之一,而且也會在今年上映。

徐凡要是還跟十九年前演的一模一樣,那他也無話可說,但他總感覺,經歷了馮小鋼出軌事件之後,徐凡演阮玲玉,其實就是本色演出。

當晚吃過晚飯,徐容正尋思著怎麼讓任明配合他把兩位老爺子支開,苗池急匆匆地跑了回來,道:“徐隊,徐隊,不好啦,鄒建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