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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五章 娘子,美甚

十一月初二,成日,吉平,執神天德,井宿為犴。

天宿之中,井木犴是朱雀第一宮,本意上凶多吉少,有戰、煞、亡、烈的隱喻,但她是雙子三宮之一,其喻意中少有的吉便應在夫妻閤家,齊眉皓首這一條上。

日成乃吉,吉平乃德,天德當空,犴宿護主。

這樣滿吉滿福的婚嫁吉日子數年也難遇上一個,凡夫俗子們甚至不敢在這樣的日子裡行使嫁娶之事,怕自己福澤不夠,滿溢成災。

但在李恪的婚事上,慎行、嚴氏、古公、呂公卻不約而同點在了這一日。

生而知之乃為天眷,少年揚名更是神顧。聖人傳血,否極泰來,如李恪這樣受著滿天英靈眷顧的天生之人,世上又豈能有他無從消受的福份?

納采、問名、納吉、納徵、問期。

時間雖然緊促,但是各方早已心知,能簡則簡,當正則正,等到了婚期當日,前置的五禮皆已完成,只剩下最後的親迎。

十一月初二,日朗朗,風雲靜,水波靜嫻,雞犬和睦。

嚴氏早早來到李恪暫居的屋宅,捧著木盆敲開房門,用粗麻潔布輕輕為李恪潔發擦身。

她擦得很仔細,很用力,粗糙的麻布磨擦皮膚,帶來微微的針銼似的刺痛。

李恪就如無所覺般,雙手撐膝,袒胸跽坐,任由嚴氏顫抖著手,去擦拭那些並不存在的汙垢。

“上次為我兒擦身,好似還是十來歲的時候……一恍神,我兒卻長這麼大了。”

李恪歉疚道:“孩兒不孝,三載求學,不曾回過苦酒裡一趟,就連婚姻大事也要媼隨我在這種化外之地熬著苦寒。”

“為娘不苦的。看著我兒成材,揚名,成家,聚室,舉手投足間,千萬人捨生忘死,跟從隨行,為娘心裡只有喜樂。”

嚴氏喃喃著為李恪擦完身子,披上深衣,又為他打散了髮髻,任由那一頭長髮披肩散落。

“我兒十八了。十八之時,庸碌之人尚未分家,精幹之才不過縛籍,我兒卻已經是顯墨的鉅子魁首,賢名揚於世,君王求不得。我兒是李氏最有出息的孩兒,有兒如此,便是立時便死,為娘也有顏面見你的翁,拜見你名傳天下的大父了。”

李恪柔聲說:“媼,您還年輕呢!今日有新婦入門,不幾年您還要為我教養孩兒,以後還要為孫兒教養孩兒,哪能動不動就把死掛在嘴邊。”

“也是。”嚴氏輕笑,“今日我兒大喜,為娘可不能掃了興致。”

母子兩說笑著,嚴氏為李恪一縷縷整齊髮束,套上玉環,再扎上簪。

扎完髮束,她站起身,從坑上取來玄衣和纁(xūn)裳,跪身遞推到李恪身邊。

“下市了,吉時將至,換完衣裳快些出來,為娘就在正堂等著,等著你把新婦帶回家。”

“唯。”

嚴氏緩步退出房間,閉上房門,李恪靜靜吐了口氣,起身褪掉披掛的深衣和墨家的連胯絝,抖開纁裳,赤身披衣。

纁裳是深衣樣式的連體長袍,色偏黃,微泛紅,整件衣飾又帶些色彩的漸變,上身更紅些,如夕陽燒雲,下身則黃些,似光照土地。

他壓上純黑的衣衽,系上玉帶,又抖開形如大氅的硬料玄衣,玄衣整體紅中泛黑,如夜暮將臨未臨時的天色。其肩厚硬,面繡銀絲,至袂又分作四片,隨步搖曳,顯得輕薄舒軟。

此外還有靴,同樣是纁帛所納的靴面,暗黃之中帶點明紅,深藏於裳裙之下,唯邁步間才能顯出形來,就如風過時原野塵沙,驚鴻一瞥。

這是大秦最正統的婚服,玄衣纁裳,自周開始便是貴族嫁娶的指定穿著,與昏禮一同,意喻天地玄黃,陰陽兩濟。

李恪年尚不滿二十,所以毋須加冠,他只在左腰繫上龍淵,右腰並掛上玉牒和鉅子令,收拾妥當,推門而出。

院子中,憨夫、儒與何玦三人早已牽著車馬等候多時,滄海也牽著匹純黑的駿馬,一臉訕笑看著李恪的笑話。

新郎官正在發怔。

連著兩日不曾出門,他根本不知前五禮的推進狀態,他只知道今天會有駿馬金車候在院外,問題是……金車怎麼會有三輛?

李恪歪起腦袋質問現場唯一一個正經結過婚,所以早早便被認命為婚慶總指揮的由養:“你們究竟有多擔心車軲轆脫軸,居然能備上三輛金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一次娶三個吶!”

“本來就要娶三個……”

“噫?”李恪瞪大眼,瞠目結舌。

“鉅子,此事都是老鉅子張羅的。他說今日良辰十年難遇,那個……不若就一次將昏禮全辦了。”

“不若……全辦了?”

由養忍著笑拼命點頭:“此事三家皆知曉,鉅子的媼也不曾反對。那個……反正五禮皆是分開做的,後頭也好辦,就是親迎時鉅子要辛苦一些,得跑三家。”

跑三家……

李恪這才明白慎行的良苦用心。

黃道吉日,三媒六聘,三家新婦同時入門,雖作出名份差異,卻化去了入門先後。

這既是對呂雉的尊重,也是讓公輸家知道,墨家重視且看中他們,卻也不是沒他們就過不下去。

一場親迎,一石二鳥。

李恪淡淡笑了起來:“跑三家的話,我們可得抓緊了。”

……

奇特的迎親隊伍自李恪的小院出發,排成長溜行向公輸宅邸

李恪騎著黑馬,由滄海牽著行在最頭,身後是三輛雕飾金銀的華貴金車,再然後是一路匯起的肅穆墨者,待到公輸門前,三百步外,迎親的人群已達百餘。

李恪遠遠看到公輸瑾,這個嬌小的少女正被盛裝的公輸嵐牽著立在門口,與李恪一般的玄衣纁裳,垂首低眉,不笑不顰。

兩人先前只不過一面之緣,聯姻的背景也稱不起浪漫,再加上這樣那樣的諸般因果……若說這場昏禮對呂雉來說是苦盡甘來,對虞姬來說是順理成章,那麼對公輸瑾這個嫡妻而言,這場昏禮只能稱之為倉促應對。

雙方或許都沒有做好接納對方進入自己生命的準備,但各自的身份和使命又讓他們下意識地選擇順從接受。

李恪不討厭這個中氣十足,而且頗有些機關天賦的小丫頭,從她前次主動通名來看,她應該也不討厭李恪。

可與此同時,對於這場三女同嫁的昏禮,李恪對公輸瑾也不會有半分虧欠。

這是慎行的安排,對慎行而言,呂雉的喜、虞姬的幸和公輸瑾的怨都是附帶之物,唯有墨家傳達給公輸家的態度才是唯一的真實。

那是李恪需要且希望的真實。

所以他哪怕不喜歡這種把少女情懷放在祭壇的手段,也不會去刻意阻止。

雙方以後會有很長的路要走,容忍,謙讓,相敬如賓,用時間來淡化兩人間濃重的利益色彩才是他們該做的事,李恪與呂雉初識之時,其實也是如此。

思緒至此,李恪的馬也來到了公輸府外,他翻身下馬,從憨夫手上接過金車,牽著在府門外繞了三圈。

“請娘子歸。”李恪對著公輸瑾喊到。

公輸瑾顫了一顫,薄施粉黛的俏臉抬起來,半點也不畏懼地看著李恪。

“你是墨家的鉅子麼?”

李恪一愣,轉而輕笑:“是啊,如假包換,墨家第十代鉅子。”

“你今天還有兩個妻要娶麼?”

一旁的公輸嵐面色驟變,想要阻止,可在人群之前卻拿不出半點手段。

李恪還是笑:“是啊,一個是與我相敬四載的賢妻,一個是為我操持起居的嬌娘。”

眾人幾乎以為這場聯姻要毀了。

可是公輸瑾並沒有如他們所料般轉身逃走,她溢著淚,忍著哭,又問:“我是真正的嫡妻麼?”

李恪沉默了片刻,看著她,鄭重如誓:“是啊,李恪的嫡妻貴勝連城,小小的公輸家,卻值不起這個價。”

公輸嵐的臉色像鐵一樣泛青,可公輸瑾卻笑了。

小姑娘含淚綻笑,笑靨如花,一剎那的芳華連李恪都為之驚豔。

“姨母,瑾兒隨君郎歸嫁了!”她掙開公輸嵐的手,聲音正肅,隨即便離開送親的人群,邁出門簷,主動把自己的手塞進李恪的手裡。

那只手和主人一般嬌小,柔若無骨,又冰涼如雪。

“娘子,上次相見,我本以為你不甚美。”

公輸瑾恨恨瞪了李恪一眼:“那你為何還像登徒子似瞧我半天。”

李恪認真辯駁:“首先,登徒子是君子,宋玉才是小人。其次,凡男子乍見自己素未謀面的妻,總會忍不住多瞧幾眼,與孟浪無關。”

“哼!”公輸瑾傲嬌地皺了皺鼻子,順從地任由李恪將她扶上金車,“你先前說上次見,那今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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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啊……”李恪鬆開公輸瑾的手,展顏朗笑,“今日之娘子,美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