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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八章 天崩

“第一封令,發往定北,第二封令,發在雁門。切記,第二令必須在李恪一行方過陰山,立足未穩之際抵至,早不得,亦遲不得。”

始皇帝掙扎著坐起來,取過天子璽印親手在兩封令上戳上明章。

“高。”

趙高撲通跪倒,面色赤紅:“奴在!”

“第一封令讓韓談去送,他與李恪……李恪不會過分防備他。第二封令由你操辦,記得做好一應手尾,勿使事敗生變。”

趙高猛叩了一個響頭,高聲宣誓:“奴!必不辱命!”

“行了,朕累了,你等且歸,再叫朕與兒敘幾句私話……”

“臣等,告退!”

列位臣公依序而出,待走到蒙毅時,始皇帝輕聲言:“毅也留下來,陪陪朕。”

“唯!”

殿內只剩下了始皇帝、胡亥與蒙毅,始皇帝掖了掖身上滑落的薄衾,無力說:“沙丘,真冷啊。”

胡亥偷偷撇了撇嘴:“父皇,如今咸陽宮各處都改了冰牆地暖,四季如春。外頭的行宮卻不然,似這等老物件,自然比不得宮中舒適。”

始皇帝似乎是對胡亥的蠢話見怪不怪了,他沒有作出任何反應,只是問:“胡亥,你不聰慧,以後治國必然離不得賢臣相助。在你看來,何人可為倚仗?”

胡亥的眼珠轉了轉:“馮去疾老矣,兒臣會奉郎中令為大夫。”

始皇帝哭笑不得:“毅會隨朕去驪山安居,你大可不必防備他。”

“噫!”胡亥大驚,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即將要殉葬的人,何以看不出一點異樣。

他小聲問:“郎中令……答應了?”

蒙毅含笑而答:“固所願爾。”

原來是兩個死人!

胡亥放心了,擺平心態,開動腦筋:“父皇予兒臣滿廷賢能,兒臣不敢妄動。”

“朕今日非要你說。”

“呃……朝堂之上,文以李斯,去疾,武以岳丈,奉子。若李恪謀反,兒臣便請出郯君,以為助臂!”

他自以為給出了滿分的答案,誰知卻沒得到始皇帝的誇獎。

面對沉默,他越來越心虛,越來越不定,忍不住就發聲試探:“父皇以為然否?”

“嗯。”

嗯?

胡亥愣在當場,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始皇帝究竟是以為然,還是不以為然。

始皇帝的疲憊感越來越強烈,已經漸漸維持不住神智的清醒。

他努力睜開眼,把焦點渙散的視線朝向蒙毅,卻對胡亥說:“你若當國,記得登基初令,便要殺了趙高,夷其三族。”

“殺假……殺太僕?何罪?”

“昨夜不食素,休沐不更衣,一場誤會,心血來潮……朕今日殺了這許多人,你見得了幾個罪證確鑿?”

“無罪……而殺?”

“這便是帝王之威。”始皇帝的語速開始加快,“殺了趙高之後,你便令去疾告老,但御史大夫之位卻不可予旁人,把馮劫招回來,如此可保秦晉法系之穩定。”

“剔掉去疾,卻捧李恪手下的馮劫?”

“相國這塊不可急切。李斯不是去疾,你需拉攏,許他高爵,再將姊妹嫁於其子由,一個不夠便兩個,兩個不夠便令他和離,嫁他三個,莫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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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嫁三個?”

“待李斯視你如朕,肯為你鞠躬盡瘁之時,殺了他,請郯君暫代相國,那時你親去河間,去扶蘇墳上祭掃。”

“待忠而殺……我還要親去河間?”

“接下來便是李恪了。李恪此人不可以財帛名利動,他甚都不缺。你回咸陽,需大肆提拔墨家官員,許以要位,待提得夠了,他會來尋你請辭。”

“兒臣重用墨家,他反要請辭?”

“你要許他請辭!但戎狄上將軍之位,予雁門將軍陳旦,旁人一概不可,墨家官員亦不可。然後,繼續重用墨家,打壓法吏!”

“將西軍交予李恪的爪牙,卻許他請辭?”

“再後來,約三五年,待你有女,許給其子。記得要許長子,也就是偏妻呂氏之子李肇!你還要以帝王之尊做媒,欽點其女華予嫁給耳。”

“大秦公主許偏房?李恪之女嫁侄兒?”

“到了那時,你才可以開口請他出山,許他以相國之位,徹侯之尊,讓他教導你選定的三世。而你,從此自居於咸陽宮中,不問軍政,以示信寵!”

胡亥張著嘴無聲而動,已經連問題都找不出來了。

始皇帝深吸了一口氣,眼神凝集,猛一扭頭。

“朕知道你想問,你能在何時奪回大政……不要想,不要奪,待你要死了,如朕這般了,叫他叫到宮裡!他不會防備你,你殺了他,夷其三族,殺盡李氏滿門,到時候,你,撒手人寰!”

“兒臣……兒臣要為他陪葬?”

“是!你二人俱死之後,三世登基,要恢復諡法,要予他絕頂的美諡,要助他得成聖人之軀!而你……三世得為你議定惡諡,幽、紂、厲、煬,皆無所謂!”

“這,便是你這二世的一生之責!大秦萬代垂否,帝家威儀具否,全在你身了……”

胡亥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這一切。

就如始皇帝暴怒之時所言的,胡亥如今也想問……

二世之君我耶?恪耶?

何以我身負帝王之尊,一生之行卻皆要為他人謀劃,就連死,也要死在這場驚天的謀劃當中,甚至連生後都必須要承擔惡名。

那可是萬世的惡名!

他哆嗦著嘴唇,徹斯底裡地吼叫:“我不服!何以……何以!”

可是始皇帝並沒有回答。

始終站在始皇帝身邊,似影子一般的蒙毅蹲下來,伸手探了探始皇帝的鼻息。

“殿下,陛下心力交瘁,已然昏了。您有異議便收著,待陛下醒後,再來面君。”

“你說父皇昏過去了?”

胡亥的眼裡沒有焦點,聲音裡也沒有人氣。他歪了頭想了一想,走上來,親手探了探始皇帝的鼻息。

確有呼吸。

他覺得遺憾,皺著眉站起來,問蒙毅:“老賊都昏過去了,你不走麼?”

蒙毅沒有在乎胡亥的措辭,只是笑著搖頭:“陛下何往,臣何往。如今韓談去往狼居胥傳令,陛下身邊需人侍奉,臣便不走了。”

“是麼?”胡亥想了想,“老賊可有遺言?”

“陛下白日曾有秘詣,詣,立皇子胡亥為太子,代朕監國。殿下出去時,記得將天子璽印也一道取走,只留下傳國玉璽便可。”

“我明白了。”胡亥從榻邊摘走天子七印,收於腰間,“我……如此便監國了?”

“是。”

“我的話,如同御令聖言?”

“是。”

“我該如何自稱?”

“可稱孤。”

胡亥深吸了一口氣,轉身便走,走到門口時,他停下來。

“郎中令伴君多年,必深知陛下喜好。陛下如今聖體不健,與這殿中人多嘈雜亦有關聯,孤意,將此間人手都撤了,殿門緊閉,遮擋天光,與陛下好生安養。郎中令,你以為然否?”

“臣,全憑殿下聖斷!”

“既無異議,那便如此吧……”

……

始皇帝三十七年九月二十七,始皇帝駕幸沙丘,同日,立幼子胡亥為太子監國。

太子監國七日,帝崩。太僕高與丞相斯議,令取鮑魚一石載轀輬車,掩屍腐之臭,秘不發喪。

車隊西向而返,復歸咸陽,十一月初九,發喪。

初十,太子登基,稱秦二世,初令改元,稱始皇帝三十八年為二世元年。

十二月,葬始皇驪山,郎中令蒙毅並無子后妃百八十三人請殉,二世制曰,可,乃命太僕高除郎中令為用……

時,始皇帝三十八年,十月初四,歲首,孟冬。

陰冷的沙丘宮裡唯有始皇帝和蒙毅二人。

胡亥以帝有恙,不喜光的名義封住了主殿的一應門窗,故二人雖都醒著,卻不知如今是日是夜。

人的眼睛是具有適應性的,在黑暗中待了這許多日,些許微光已經足以讓他們看清你我,看清周遭。

所以,始皇帝睡醒的時候,蒙毅一眼便看到了他臉上難得的紅韻。

“陛下今日似乎康健了許多。”蒙毅笑著說。

“迴光返照,油盡鐙枯,毅,朕要死了。”

“天子之死如天崩於民,陛下此時該用崩才是。”

“對對對,朕要崩了,想來天崩便在今日。”

二人都笑起來。

蒙毅扶著始皇帝起身,輕輕為他捏著胳膊,舒緩筋骨,始皇帝發出一聲愜意地呻吟,大舒了一口長氣。

“武靈當年被惠文孤困於此,瘋逝,怕就是身邊少了如毅這樣一個陪伴。趙政何往,蒙毅何往……毅,真乃是信人也。”

“公子說笑了。”蒙毅自然而然地換上了總角時的稱呼,那時他不過三四歲,始皇帝也還不是皇帝,是公子政。

“不說笑。”始皇帝享受這樣的稱呼,翻過手,反捏住蒙毅的胳膊,“毅,胡亥如此涼薄之人,我殺扶蘇而立他,是不是錯了?”

“公子還如往昔般英明,您為胡亥謀的策,若他可照實而行,李恪便逃不出公子的鼓掌。”

“他會照實而行麼?”

蒙毅苦笑:“我不知,也看不到。”

“也是啊……”始皇帝嘆了口氣,“算了,行便行,不行便不行,人力有窮盡,興衰早已定!”

“公子終於看透了。”

二人相視,又笑起來。這次的笑與方才不同,不是淺笑輕笑,是朗笑大笑。

笑著笑著,始皇帝抓著蒙毅的手越來越緊。

笑聲不知不覺停了,始皇帝粗重地喘息,只有進,沒有出!

蒙毅盡了全力為始皇帝順氣,可始皇帝掙扎起來,一把就把蒙毅遠遠推倒!

他趴伏在榻邊嘶吼:“仙丹!朕!朕的仙丹!”

“陛下……”

“快與朕把仙丹取來!朕是天下的皇帝,朕將以仙丹永生,朕要做永遠的皇帝!快!快!若是拖延……若是拖延!蒙毅,朕夷你三族!!!!”

蒙毅流著淚叩首下拜,他跪在地上,任始皇帝如何謾罵威脅,只是叩首。

始皇帝罵累了……

半晌之後,他無力地垂下身子,半個身體懸在榻外,乾枯的手臂伸展著,指向牆邊列閣的那個木箱。

他放棄了。

“始皇今日死!”他用最後的力氣大喊出聲,“憾!憾!憾!”

聲音戛然而止。

蒙毅對著伏倒的始皇帝又叩了三個響頭,站起身,擦乾淚,小心地把始皇帝的身體扶回榻上,掖好薄衾,整理好他散亂的髮髻,這才站起身。

大秦的郎中令開始整理自己的儀容。

冠,服,帶,佩,劍,印,履,一應不礙。

蒙毅抬起頭,緩緩行向緊閉的大門,拉開。

門外的衛士向著他撲通跪倒。

“原來現在是白天……”他注視著整整七日未見的豔陽,輕聲呢喃,“勞煩通傳太子殿下,我大秦的始皇帝,崩了。”

始皇帝三十八年,又二世元年,十月初四,歲首。

大秦始皇帝政崩於邯鄲郡信陽縣沙丘宮中,時年五十一歲。

哀鴻遍野,舉世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