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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八零章 僭越

熟悉的鼓點,戰號,還有遠處方方正正,緩步行進的黑甲與黑盔。

站在高高的令臺上觀望這一切,李恪總是會生出錯覺,覺得自己正在看一場西軍的操演。

在始皇帝身死以後的第五個月,大秦帝國迎來了二世當政以來的第一場戰事,也是自商鞅變法以來,帝國第一場內戰。

攻方北軍,守方亦是北軍。

一身簡袍的扶蘇緩步登上高臺,凝望著地平線上飄揚的王離帥旗,久久無語。

李恪故作輕巧說:“感覺如何?”

“大秦本孱弱,民雖好鬥,卻強於內爭,弱於外戰。後商君入秦,頒律止戰,費了十數年才教會秦人奮戰爭功,不鬥國人。這一律是大秦強盛的根本,秦人整整遵循了七世,卻不想在我與小弟手中,秦不內爭最終還是成了笑話。”

“後悔麼?”

“悔……又何用?”

李恪滿意地抻了個懶腰:“你有此覺悟,便是西北之福。”

扶蘇強打起精神:“王離排布如何?”

“與我們所料的相差無幾。王離兵分三路,分別攻取北地、上、雁門。北地之軍以涉間為將,兵五萬,主攻白於三關,另有一部牽扯賀蘭。雁門以楊奉子為將,三萬兵馬主攻樓煩,另兩萬軍壓制句注,棄平城關不戰。王離親帥十萬兵進攻陽周,不設前鋒,穩紮穩打。若是只看排兵佈陣,大軍行止嚴謹有序,不愧於上將軍的名銜。”

扶蘇看李恪言辭輕鬆,忍不住提醒道:“恪,莫要小覷了王離。他雖從未領軍征戰,可當初為恬師裨將時便已常年掌領二十萬雄兵,絕非無能之輩。”

“我豈會把他當做無能之輩。”李恪掛起一個笑容,手指著王離的大旗,“你可知,新帥與宿將的區別在哪兒?”

“經驗?”

“是眼界。宿將們見慣了戰場變化,似我這等慣常以奇致勝的後輩,亂不了他們的陣腳。”

“那王離如何?”

“這就要看他有多少急智了。”

丟下這句話,李恪鏘一聲抽出啟夏,高高舉起:“令,窮奇營裝備天羅矢,標定射界,全員待機。”

李恪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傳到將臺,陳平升起窮奇營大旗,緊隨的,則是一面紅旗與一面三角羅網旗。

城牆上的窮奇營開爐啟動,十臺窮奇各自在數十操士的駕馭下噴吐出嫋嫋的青煙。

“這一戰是禦敵,也是操演。我希望此戰過後,西北會被天下視作淨土,再沒有沒完沒了的爭鬥……”

隨著李恪的註解,那一家家弩臂舒展,比正常秦大弩大了一倍有餘的巨型床弩緩緩抬升至十五度射角,床弩的背後是雙缸的小型高壓爐,複雜的傳動將強勁的蒸汽動力轉化為機械力,拉開結實的弩弦,繃直純鋼的弩臂。

咔噠噠一片機簧鎖死的輕響,操士們將機關調至二檔,動力轉供至立柱於床弩兩側的小型龍門,龍門吊起一枚枚巨型弩箭,頭大,杆長,圓柱形的矢鋒看來毫無殺傷力,一枚枚昂揚向天,安居弩槽。

李恪看到操士們舉起了綠色的小旗,意味著弩矢安置完成,整個程式較人工上弦快了一倍不止。

十臺巨弩,十次回令,李恪抬頭去看城牆一腳的測距哨臺,哨臺上一紅一藍兩面小旗,意味敵我距離千五百步。

這是秦軍最標準的備戰距離,因為秦大弩的射程是千二百步,窮奇的射程雖然達到兩千步,但李恪卻無意去提醒王離。

陣列在遠處停了下來,上百駕秦大弩居前列隊,其後是三十面小旗,意味秦弩方陣,三萬弩士。

王離有如此高比例的弩手並不出乎李恪預料。

因為無堅不摧的弩陣本來就是秦人橫掃天下的資本,而咸陽將作更是出產良弩的聖地。

這些年狼山將作雖然在產能上早就將咸陽將作遠遠拋開,但僅在制弩一事,咸陽的流水工坊依舊是當之無愧的翹楚。

雙方待戰,只見王離陣中奔出一員小將,匹馬疾奔至陽周關城下。

那小將高喊:“城上可是武安君,戎狄上將軍恪?”

李恪拄劍微笑:“正是在下,不知王將軍為何領兵前來?”

那小將也是厚臉皮,神色絲毫不變:“咸陽將作為賊人損毀,尊上偵得賊人過陽周而去,煩請將軍開啟關城,勿要阻撓大軍剿匪!”

“咸陽竟出了如此大事?”李恪故作驚訝,趕忙下令,“旦,大開關城,放王將軍大軍過關,不得阻撓!”

李恪的命令立刻得到了執行。

關城的大門緩緩開啟,露出幽深的門洞,和門洞背後一望無盡的直道大路。

李恪揮手一請:“關門開了,請王將軍入關。”

那小將不由愣在了關下。

他早就聽說李恪有斬來使的過往,本次叫關,也是抱著赴死的念頭。

李恪若殺他,王離就有了攻城的藉口;李恪不殺他,王離也可以用李恪阻撓大軍剿匪的藉口揮軍襲關。

他唯一沒想到的就是李恪真的會大開關城。

如今關城已開,直道暢通,可王離又哪裡真敢過關……這戲演到這,又該怎麼接著演下去?

他求助似回望本陣,卻見本陣當中,王離策馬緩緩而上,身邊竟是一個護衛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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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將大驚失色,策馬回身,抽劍護主。

王離輕輕壓住他的劍:“我已在強弩射程之內,李恪若是暗箭傷人的宵小,你一人一劍,又能護我多久?”

“尊上……”

王離沒有再理他,越過他,接近城樓。

“李恪,我來了。”

李恪一臉無奈地收劍,當即有人在令臺與城牆間架起便橋,讓李恪登上城樓。

“王將軍,別來無恙。”

“遠離駐地,漁陽亂起,老夫稱不得無恙。”

“這事兒怪在我頭上可不妥。”李恪聳了聳肩,“胡亥做的蠢事,便是您仍在漁陽,燕趙之地該亂還是會亂。”

“臣不言君過,李恪,你僭越了。”

“言過便是僭越?我還攔過主君自裁,豈不是罪無可恕?”

王離冷冷掃了令臺上的扶蘇一眼,一字一頓道:“先帝明旨傳位於二世陛下,趙扶蘇非君,如今……他不過是一介庶民。”

“您真打算在這裡與我爭論正統性的問題麼?”

“正統不必妄論,世人盡知。”

李恪忍不住笑了起來:“世人盡知?我卻是頭次知道,大秦的至尊位居然還要聽世人的意見。若要世人來論,我猜想楚人或會請出熊心來。以後王將軍去楚地面君,尊禮否?”

王離不再說話了。

他深深打量著李恪,足足半晌:“先帝重用你,是他這一生最大的錯失。”

說完,他不待李恪回應,撥馬掉頭。

李恪長長嘆了口氣,抬起手,辛苦地拍了拍旦的肩膀:“越來越高了,你不會還在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