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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塵滅

山坡上,清除了一片積雪。當間是個小小的土堆,土堆前擺放著酒肉、香燭,還有一塊靈牌。

尺餘長、三寸寬的玉牌上刻著一行小字,先嚴冷如山、先慈苗氏之靈位。

於野坐在一旁,眼光低垂。他在憑弔雙親,追思傷情。

一陣冷風吹來,吹熄了香燭,又捲起灰屑與雪花打在他的臉上,他渾然不覺,猶自默默守著墳堆。

他身後的老樹下,坐著一位銀髮女子。

白芷陪著他來到此處。

而他家的草屋早已不復存在,僅剩下幾截斷壁掩埋在積雪之下。不知是悲傷過度,還是哀思無以憑藉,他祭拜了孃親之後,便一個人守著小小的墳塋。

塵起,依然跪在另外一處山坡的大土堆前。

師兄當年說了謊,他與甘松聯手殺了於家村的族人。當他面對祠堂的廢墟,三十二位獵戶的墳冢,以及倖存者後人的指證,他知道他無從否認,他也知道他所欠下的血債終於到了償還的這一日。

天近黃昏。

於虎帶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與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來到山坡上。

那是他的兩個孩子,前來拜望於叔祖。

於野閉著雙眼沒有理會。

於虎只得轉身離去,轉而帶著幾個族人扛著木棒、草蓆等物返回,動手搭建了一個遮擋風寒的草棚。當夜晚降臨,於虎的兩個孩子再次送來一個燈籠與一罐肉湯,還有一堆生火的木柴。

白芷道了聲謝,她掛起燈籠,點燃火堆,獨自坐在草棚下,守著寒冷的夜色,陪伴著墳前那道寂寞的身影。

夜色漸深,滿天繁星閃爍。

點點星光之下,積雪晶晶生輝,宛若星落山谷,天地輝映此間……

次日清晨。

白芷走出草棚。

她站在熄滅的火堆前,衝著滿地的灰燼默然傷神。

片刻之後,於虎匆匆跑了過來。

塵起死了。

從昨日午後,他便跪在土堆前,又凍了一宿,死了。

於野終於從靜坐中睜開雙眼,出聲道:“將他就地埋了吧!”

“叔父,只怕不妥……”

“塵起,殺我族人、火燒祠堂的主兇之一,將他埋在墳前,告慰冤死的亡靈!”

“天吶……”

於虎驚訝一聲,轉身跑開。

於野翻手拿出一個酒壇子,他灌了口酒,籲著酒氣,緩緩說道:“去送你師兄最後一程!”

白芷點了點頭,走下山坡。

穿過一片雪地,便能見到村子東南方向的大土堆。

土堆前,塵起仍然抱著棍子跪在地上,周身籠罩著厚厚的冰霜,像是一塊冰冷的石頭,已氣息全無、亡魂遠去。

與此同時,村裡響起哭泣聲,繼而湧出五六十道人影,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無不悲喜交加而狀若瘋狂。祠堂的那場災難過去六十餘年,見證者已不在人世,而曾經的仇恨與傷痛,卻一代代傳承沿襲下來。

只見人群衝到了近前,其中有帶著獵刀的漢子,揮舞剪刀的婆娘,咬牙切齒的孩童,還有舉著柺杖的老人,爭先恐後的撲向塵起。

白芷本想阻攔,遂又目瞪口呆。

轉瞬之間,塵起的身子已四分五裂,接著又被獵刀劈砍,被牙齒撕扯粉碎……

白芷怔怔片刻,轉過身去。

山民獵戶,修仙者眼裡的螻蟻之輩,即使遭遇凌辱,也只能苟且偷生。而仇恨卻已藏在心底,像是火種,一旦爆發,便將掀起沖天的怒火烈焰。

而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為了報仇,他竟然足足忍了六十餘年!

身後再次響起悲號聲,於家村的族人以塵起的血肉祭奠亡靈……

白芷不敢回頭,慢慢奔著來路走去。

於野已離開了他孃親的墳頭,一個人在草棚前踱著步子。只見他走走停停,不時的揮動著雙手,像是在自言自語,轉而又衝著北邊的山峰凝神張望。

“唉——”

白芷踏上山坡,輕輕嘆息一聲,

師兄已死,於家村的大仇得報,她也該走了。

而她尚未辭行,又微微一怔。

於野不僅鬚髮皆白,相貌蒼老,而且周身的氣息渙散,曾經難以辨別的修為也在明顯的衰退。

“於野,你的修為……?”

“我已修至築基圓滿,而如今的境界已跌至築基八層。”

“莫非你體內的暗疾未愈,或行功偏差?”

“我無病無傷,修煉無恙。”

“而你……”

白芷錯愕不解。

於野的修為境界在跌落,一如當年塵起的狀況。卻見他神態如常,轉身衝她釋然一笑,無奈道:“或為蛟丹所致,誰知道呢!”

“蛟丹?”

“成也蛟丹,敗也蛟丹。”

“哦……你誤入仙途,一身修為來自蛟丹,卻失於根基,盛極而衰……?”

“或許是吧!”

“接下來又將如何?”

“一旦耗盡修為,失去法力護體,蛟毒反噬之時,我或命不久矣!”

“……”

白芷打量著於野,禁不住伸手捂著胸口,輕輕緩了口氣,然後慢慢走到草棚坐下。

她熟知他的性情為人,他不像在說謊。他衰老的相貌,渙散的氣息,以及返回大澤之後的變化,正是失去修為的徵兆。

而塵起的下場,乃是罪有應得。他剛剛報了血仇,便要步塵起的後塵?

這世間若有因果輪迴,也不該如此的巧合?

“再幫我一回。”

“哦?”

於野抬手指向山坡上的墳頭,道:“我死了之後,將我與那塊靈牌,埋在我娘的身邊,一家人便齊整了。”

他竟然在交代後事。

“你……你未卜先知?”

白芷再次打量著於野,愕然道:“六十年前,你在雲川門濟水峰的洞府,說過同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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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野點了點頭,道:“自從我離開於家村,便當自己死了。以後每多活一日,都甚是滿足。”他踱著步子轉過身來,走到白芷的身旁坐下,伸出雙手輕輕撫平衣襬,意味深長道:“你我相互成全一回,如何?”

白芷沉默不語。

她知道於野在說什麼,卻又好像什麼也聽不懂。

是成全,還是了結?

是緣起,還是緣滅?

午時,於虎再次帶著他的兩個孩子,還有他的婆娘來到山坡上,遠遠的“撲通”跪下,感恩神靈的庇佑,使得大仇得報,也請求於叔父收下兩個侄孫為徒,修煉仙門的長生之術。

於野漠然拒絕。

於虎一家四口失望而回,卻聽他的婆娘在村口抱怨,無非是於叔父生性薄涼,禍害全村,不近人情,等等。

“這又何苦呢!”

“修道的沒有好人!”

“山村如此貧瘠,難尋活路,修煉幾式自保之術,再不濟也可庇佑鄉鄰!”

“一人修道,禍害全村。”

“我也修道啊,並未殃及族人。”

“你爹孃是否安好,族人又是否無恙?”

“唉,我師父說過,天不藏私,大道無情,我曾奉為圭臬,直至數年之前方才醒悟。試想,雷霆雨露滋養萬靈,山川河流承載萬物,天地又豈非無情,當有所寄、當有割捨,物外天一,得以玄妙之機……”

草棚下,兩個曾經的對手,相互猜忌了一輩子,如今成了皓首蒼顏的老者,反而敞開心扉暢談無忌。

寒風漸暖,積雪消融。

當最後一片積雪融化之後,荒涼的山谷中多了一絲春意。

於野依然守在山坡上,或圍著草屋的廢墟踱步,或在樹下徘徊,或是衝著北方的山峰久久凝望。夜晚降臨,他便點亮燈籠,默默飲著酒,然後寂然靜坐。

白芷則是陪著他回憶過往,聽他講述狩獵與江湖的趣事,看著他的修為慢慢消失,看他的相貌日趨蒼老。

於虎前來探望幾回,送些褥子、木柴、吃食。他的家人與村裡的族人則是敬而遠之,沒誰喜歡一個禍害過全村,且又性情古怪的老人。

二十餘日之後,於野的修為已喪失殆盡。他修為跌落的如此之快,不僅罕見,而且令人難以想象。

天色晴朗。

白芷坐在草棚下。

草棚頗為簡陋,一盞破舊的燈籠在她頭上搖晃,四周可見青草的嫩芽,透著點點的春意。

而十餘丈外,有人在墳地揮動著鋤頭。

片刻之後,小小的墳塋旁邊多了一個土坑。一位老者從中爬了出來,撲打著身上的泥土,道:“嗯,一生不過百年,存留之地五尺!”

白芷搖了搖頭,道:“你在挖掘墓穴,難道真的活不成了?”

塵起遭遇重創失去修為,尚自支撐數十年。而於野在短短的二十餘日,便從築基圓滿境界低落至凡人,並斷定他即將死去,著實讓她難以置信。

“嗯,我怕別人動了我娘的靈骸,便自己掘個坑,力求妥妥當當!”

於野丟下鋤頭,在墳前點燃了三根香火,然後喘著粗氣走了過來。他拿起半壇殘酒飲了一口,突然猛咳了幾聲,嘴裡吐出幾顆牙齒。他眯縫著雙眼,道:“哎呀,怎麼了……”

清晨時分,他尚且行動自如,而挖掘了墓穴之後,他已衰老的兩眼昏花、牙齒脫落。

“你不該如此呀?”

“或許蛟毒發作。”

“蛟毒……”

白芷不再質疑,只管默默端詳著他的一舉一動。

於野將脫落的牙齒揣入懷中,自言自語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他將殘酒一飲而盡,扔了空酒壇子,搖搖晃晃走到草棚坐下,然後帶著疲倦的神色閉上雙眼。

“你……你的遺物如何處置?”

“我的納物戒子來自海外,為禍根之所在,為免禍及他人,已被我放入御獸戒。御獸戒的兩頭六翅金螈嗜殺成性,常人難以馴服,便留下來為我護靈吧!”

他左手的鐵環果然已消失不見,唯有右手的拇指套著一枚御獸戒子。

“且罷,我也陪你最後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