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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荒山野墳

這事過了有一段時間,我才無意中跟耗子說起。聽得出他有點不高興,不過也沒多講什麼,只說週末要回來一趟。

週五下午他就到家了。我剛下班,他已經來到辦公室門口。我說:“上我家吃飯吧,剛好我爸媽都做客去了,咱倆吃餃子。”他一聽“餃子”兩眼放光,連說:“好,好。”

兩個人買了餃皮到家,我洗手開始準備肉餡。他說沒酒不行,自己要下樓去買啤酒。我於是將家門鑰匙扔給他,“上來了自己開門,我不沾手了。”

他“嗯”了一聲去接鑰匙,不想手剛觸及鑰匙鏈,忽然渾身一哆嗦,將手縮了回去。

我吃驚的看著他,“怎麼了?”

他臉色蒼白的看著落在地上的鑰匙,不自然的笑了一下,“沒事。”說著作勢要彎腰去撿鑰匙,可遲疑了半天也沒伸出手去。

我好奇的走過去將鑰匙撿了起來,歪頭看著他,“你到底怎麼回事?”

他直起身子來,看著我猶疑了半天,問道:“這鑰匙是你的?”

我說:“是啊。怎麼了?”

他又問:“這鑰匙……到過王權貴手裡?”

我脫口道:“怎麼可能?”忽又想起上回的經歷,於是挑出那枚住院部大門的鑰匙,“哦,這個倒確實可能到過他手裡。”

話剛出口,不由得呆了一呆,“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

耗子逐漸冷靜下來,“你聞聞看。”

我將那枚鑰匙湊近鼻子聞了聞,“沒什麼啊。”

他說:“再聞聞,仔細點。”

我皺著眉頭又聞了聞,這一次,果真隱約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似曾相識。

我還沒開口,他已經冷冰冰的說道:“當年那藥缸子是我砸壞的,這味道……我比誰都敏感。”

我一時恍然,“原來是那個。”當下苦笑了一下,“王權貴那怪物只怕滿手都是這味。”說著,將這鑰匙失而復得的經過講了一遍。

耗子顯得有些緊張,“這麼說,王權貴已經知道你進了他書房?”

我心裡有些好笑,暗道:“原來這傢伙骨子裡對王權貴厭惡還在其次,害怕倒是要多上幾分。”

我說:“他知道又怎麼了?”

耗子搖搖頭,坐在廚房靠窗的凳子上,出了一會神,然後接過我手裡的鑰匙,問道:“這鑰匙很重要麼?”

我說:“也不重要。其實有沒有都無所謂。”

他說:“好!”一揮手,將鑰匙遠遠扔進窗外那片積滿雨水的荒地裡。

我有點不快,“你沒事吧?”

他反問道:“這味道,你不覺得噁心麼?”

我剛要開口,忽然想起有種說法叫作“嗅覺記憶”,心知必是這氣味引起了他深埋心底的那段可怕往事,因此惡不噁心先放一邊,不願舊事重提才是最重要的。

可他卻只是坐在凳子上,似是自言自語:“這是地獄的味道,你永遠都別靠近。”

我“噗哧”一下就笑了,有些玩味的看著他,“地獄?你去過?”

他抬起頭來認真的看著我,“劉宇,我跟你說認真的,別不當回事。”

我無奈的搖搖頭,想起那鑰匙上的氣味,確也有些不舒服,於是轉身重新洗手,一面說道:“你可別告訴我,這氣味可以將地獄裡的一些東西吸引到我身邊來……”

“說了沒跟你開玩笑!”耗子壓抑著怒氣,幾乎在向我低吼。

我撇撇嘴,“好吧,咱們不說這個。換個別的……”我話沒說完,他已經站起身來,在屋子裡四處打轉,不時的抽動一下鼻子,像一隻獵犬。

我強忍住笑意,“你放心,我家裡除了這鑰匙,再沒什麼跟王權貴扯上關係了。”

可他還是不放心,嗅完廚房,又去我臥室、書房和客房檢視了一遍,連陽臺和衛生間也沒放過。

我問他:“我爸媽的房間,要不要也給你展示一下?”

他說:“不用了,站門口就行。”說完,還果真站我爸媽房門外嗅了半天。

我心裡雖覺無奈,也只能任由他去。畢竟有過那些可怕經歷的人,即使顯得比別人神經質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等我煮好餃子,又下樓買了幾瓶果汁叫他開飯時,他已經完成了對我家的全面大排查。我說:“好了,休息會,吃完飯再接著來!”

他無力的坐在桌前,一面扒拉著餃子,依然心事重重。

我說:“你就真放下心吧,王權貴對我沒興趣。要有什麼,他早就動手了。”

耗子抬起頭來看著我,“你最近是不是遇到很多怪事?”

我想了想,“是有一些。”

“講講。”

我遲疑了片刻,本來這些事我已經不打算告訴他了,免得他又大驚小怪,但看他那副我不開口,他就絕不罷休的神情,我只好自己先認輸,把這段時間在醫院裡遇到的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怪事都大致講了一遍。

耗子果然沒食慾了,放下筷子,只是一個勁的喝著果汁。我好奇的問:“莫非你覺得,其實我這段時間裡遇到的怪事,都跟王權貴有關,尤其跟這鑰匙上的氣味有關?”

耗子搖搖頭,“我現在還不清楚。不過……”他看了我一眼,“你必須離開這所醫院。”

我吃驚的“嗯”了一聲,有些摸不著頭腦,“我為何要走啊?”

“總之你必須離開!”耗子的語氣顯得不容商量。

我搖搖頭,“我不走!真要有什麼古怪,我還巴不得呢!真愁沒機會知道真相!”

“真相?”耗子用近乎嘲笑的神情看著我,“你能不能別這麼學生氣?”

“我何來什麼學生氣啊?”我也有些不快了,“那些事情就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弄清楚有什麼錯?”

“問題你根本就沒本事弄清楚!”耗子說這話的時候,顯然已經完全把我自尊忽略不計了。

我真火了,放下筷子,一言不發。

耗子冷笑了一聲,“聽我的,回去做你的乖學生,繼續上你的學,談你的戀愛,至於別的事,讓你別管就別管!”

我深深吸了口氣,“你今天到底怎麼回事?多少年的兄弟了,真要撕破臉還是怎麼的?”

他說:“你少來吧!你要是那種會跟我撕破臉的人,我還真用不著管你這些閒事了!”

我一下子蔫了。我承認,我的個性是沒他強硬,可這也並不意味著我就真的只是一個書呆子吧。

我於是將之前分析的那套關於傳說中“鬼”的真相,以及“鬼”的所謂終極問題等等,平心靜氣的跟他講了一遍。

他好奇的看著我,像看一個怪物,“你做學術呢,還是寫詩?”

我於是徹底無語了。

他說:“好了,吃飯吧。明天帶你去個地方。”

我帶著情緒,語帶譏諷的道:“幹嘛明天啊?要去今天去!”

耗子轉頭看了看外面漸濃的夜色,沉思了片刻,很乾脆的道:“那好吧。今天就帶你去!”

收拾完廚房大約七點半鍾,我接了耗子電話下樓,見他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輛車。

我有些沒好氣的道:“不就去個地獄嘛,用得著這麼好的車?”

他說:“別耽擱了,上車吧。”

那時天已經全黑,小城四下裡已經亮起路燈。車剛出城就插進一條小路,然後七拐八彎上了山。

我問他:“你到底帶我去哪?”

他緊握著方向盤,仔細盯著坑坑窪窪的山間小路,漠然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說:“好吧。”沒再理他,掏出手機來玩。過了一會,竟然靠著車窗睡著了。

大約十點鐘左右,一陣剎車把我驚醒過來。車子停了,耗子開門走下車去。我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一面懶洋洋的問著:“這就是地獄麼?不像啊。”一面也跟著下了車。

這時,我看到車燈照著的冷颼颼山野裡,竟然佈滿了灰黑色破敗的野墳。

縱是經歷了那麼多事,我當時還是不自禁的出了身冷汗。

我轉頭問耗子,“你帶我來這地方幹嘛?”

耗子一面用手機照路往前走,一面冷笑道:“你不是很想看看地獄什麼樣麼?我先讓你見識下地獄入口啊。”

我說:“別鬧了!回去吧!要來改天再來!”

他依然冷笑,“這可是你自己選的時間啊。”

我一時語塞,聽他嘴裡說著玩笑話,手機燈光裡卻是一臉嚴肅,彷彿罩了一層化不開的嚴霜。

我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說出。這時,他已經停在一座新墳面前,然後抬手一指,“看看吧。”

我說:“什麼啊?”極不情願的往那墓碑上一看,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王嬸?”

耗子沒說話,只是垂著腦袋,一動不動的站在黑夜裡。

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王嬸?怎……怎麼可能?”我看看那墓碑上刻的名字和貼的照片,又轉頭看著耗子,“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耗子還是不說話,調轉了腦袋看著原處的樹影。我無力的走近幾步,再次確認著那碑上的名字。一陣冷風呼嘯著穿過我整個身子,使我猶如刀割、電擊般頓在當地。

我大腦裡一片空白,“莫非……莫非是因為那串鑰匙……莫非王權貴知道了王嬸把我帶到了他家裡,還進了他書房,所以……所以對王嬸下了毒手?”我愕然的看著耗子,“這麼說……我……我還是連累了王嬸……我……我……”

耗子手裡的燈光熄滅了,四下裡一片黑暗。無星無月的天空裡,只有幾片厚厚的雲緊壓著深山裡這片古老的松林。

我感到渾身無力,幾乎就要坐倒在地上。這時,又一陣冷風穿過林子嘶吼著向我撲面而來。我一動不動站在風裡,半天才艱難的吐出了幾句話:“你說的對,我是不該過問這些事。可我……可我……”

緊接著,我又努力深吸了口氣,“可那天是王嬸自己來找的我……”話剛說完,又情不自禁的搖搖頭,“不對,不是王嬸的錯。還是我,就是我的錯。我那天不該進王權貴的書房,是的,我不該進那間書房。那屋子……其實那屋子就是地獄!”

耗子這時低低的嘆了口氣,重新按亮了手機的燈光,“好好看看吧。”

我鼻子裡一陣發酸,但更多的是負疚,一種帶有極重罪惡感的負疚。我拖著僵硬的雙腿一步步走過去。那一刻,我知道懺悔什麼的,全都毫無意義,完全沒有意義了。

我跪倒在墓碑前,撫摸著那些新刻的碑文。奇怪的是,我眼睛裡卻無論如何都流不出眼淚來。我心裡只有壓抑只有恨,還有一種對於自己的極度厭惡,一種將自己徹底毀滅以向王嬸贖罪的衝動。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墓碑上一列豎排的文字猶如閃電般再次將我擊倒。

我迷惑的又將那日期看了幾遍,喃喃說道:“不對,這日期……這日期不對啊!”我轉頭盯著耗子看了看,然後顫抖著雙手掏出手機,我需要查查對應碑上陰曆日期的陽曆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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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面摸索著手機上的按鍵,一面喃喃自語,“不對,不對啊,怎麼會是七月?她……她請我吃飯那天,分明已經是十月中旬了啊……怎麼會……”

我心裡自然知道,即使墓碑上的日期是陰曆,那也不可能與陽曆相差了有兩三個月之久。不過我還是不甘心,非要看到那個具體的日期不可。

這時,手機上顯示出一串陽曆八月的數字,我渾身一顫,手機滑落在草間。

耗子走過來撿起我手機,一句話也沒說。我心裡忽然湧起一陣巨大的恐懼,本能的從地上跳了起來,離開那墓碑幾步站定,然後轉頭看著耗子,“你跟我說,這到底怎麼回事?”

耗子還是一句話也沒說。他手裡的燈光又熄滅了,周圍重新恢復黑暗。此時頭頂烏雲壓得更低了,簡直就要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緊盯住黑暗中耗子那張臉,“告訴我,那天我在王嬸家裡見到的,到底是誰?”

耗子搖搖頭,“我不知道。”

我想了想,又問道:“那麼你那幾件毛衣呢。”

耗子苦笑道:“它們已經消失了,我再找不著。”

我皺了皺麼頭,“莫非你因為這個,才起了懷疑?對了,還有那毛衣上的味道,那毛衣上肯定也有那味道,對不對?”我緊逼著耗子的眼睛,問道。

耗子還是搖搖頭,“毛衣上有那味道,一點都不奇怪。畢竟那是從王權貴家裡拿出來的東西。至於毛衣,我以為是我那天落在客車上了。”

我不解了,“那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王嬸的事?”

耗子深深嘆了口氣,說道:“其實那天你電話裡說到毛衣,坦白講,我當時心裡挺感動的。我也想見一見王嬸的面,但我不願上她家去,甚至連電話也不想打。不過我想辦法聯絡到了跟王嬸同鄉的那個高中同學,你還記得吧?我原準備請他幫我打聽著,等王嬸什麼時候回小房村,必要第一時間通知我,我去見她一面。可我沒想到的是,從那同學口中,我卻得到了這一噩耗。”

我驚愕的看著他,“這麼說,你很早就知道了這事?那你為何不當時就跟我講?”

他還是嘆了口氣,“這事,電話裡根本就講不清。何況我自己也弄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所以……”

“所以你其實根本就只想徹底對我隱瞞下去?”

“不,瞞不下去的。”耗子長嘆了一聲,“只是我一直不知道,究竟應該如何跟你講。”

我一言不發的站著,過了好半天,才喃喃說道:“可是,那天我遇到的,究竟是誰?”這時我很自然的想到了住院部資料室裡那位趙家潤趙大爺,禁不住有氣無力的道,“這麼說,那天我見到的王嬸,其實也已經是一個鬼魂?”

耗子垂下腦袋,什麼也沒說。

我小心翼翼的轉過頭去看著那墓碑,“如果真的是鬼魂,那為何現在……現在她不出來見我們一見?然後把所有問題,都跟我們講講清楚?”

“地獄之門,不是隨時都敞開著的吧?”耗子冷冷說了一句,向王嬸墓碑拜了一拜,轉身往車子方向走去。

我也用心拜了一拜,然後追上他的腳步,問道:“那你知不知道,王嬸……王嬸她是怎麼離開的?”

耗子頭也不回,只漠然道:“那同學說,她是回了村子的第二天夜裡,服了農藥走的。”

我心裡一陣抽動,再說不出一句話來。黑夜裡我看不清耗子的臉,但我知道,此時他心裡也不會比我好過。

我們默默走了一段,待到了車子邊時,我忽然感覺一陣莫名的壓抑鋪天蓋地襲來。我扶著開啟了一半的車門,說:“等等!”話沒說完,晚上吃的餃子全從胃裡嘔了出來。與此同時,眼淚終於決堤般噴湧而出。

耗子靠著那邊的車門,又開啟一瓶隨車帶來的果汁,像喝酒一樣一口口往肚子裡灌。我回頭看了一眼那黑夜裡寂靜的山林,強忍住心裡巨大的悲傷,終於還是在心裡默默話別了那位和藹善良的老鄰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