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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渾水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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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行抱著一匣摺子進了御帳,按日子分揀妥當了,輕輕擱在康熙榻旁的小几子上。自上回囑了馬齊之後,康熙先時的病不僅未見起色,又連著臥榻了好些日子,太醫孫之鼎來請過幾回脈,開了幾副表散風寒,清解肺熱的方子,卻少見起色。約莫是自知有些個‘心病難醫’的味道,康熙後來索性叫停了藥,雖心裡清透,奈何身子不濟是實,近來的奏呈急務等,都著人分揀出來,叫馬齊、陳廷敬兩個去擬了票貼,請安謝恩一類的則是擱了未看。

知顧問行進來,康熙命其扶了坐起,歪靠著軟枕,半闔目道:“奏謝的摺子壓了有半月罷,都是寫些什麼的,念來朕聽。”顧問行跪在腳踏旁,擎出兩份摺子正要遞,見康熙問,收了手小心稟道:“回主子話,江南總督邵穆布請主子萬安,另一份是叩謝主子九月間恩賞鹿肉條的……”見康熙無多言語,又去翻後頭摺子,卻是被那折封驚著,一臉的難色。

見半天沒了動靜,康熙不耐道:“誰的?”聽得語意不善,顧問行忙應了:“是翰林院檢討,張廷玉遞的。”見康熙愈見不虞,顧問行半點不敢耽擱,不待他作,趕緊著小聲兒道:“回主子話,是,是白面子……”聞言,康熙倏地睜眼,遽然皺了眉,張英長子廷瓚早年便卒,次子張廷玉在京,如今他上這摺子只能是……熊賜履八月間歿的,而今張英又跟上了,康熙心中一涼,只覺腦子裡更是昏沉,伸手道:“把餘的摺子都拿過來,你去,叫馬齊。”

不多時,馬齊到了,方行了跪安禮,就被康熙叫起,“朕如今動不了筆,你看著擬個旨意,敦復理學名臣,始終敬慎,有古大臣風,與那些個假道學之人自不同,朕意諡個‘文端’,從厚致祭,以彰其恭勤。張廷玉也不必奪情,準其丁憂回去成服守喪,好生報一報其父的恩養。”說著,遞了張廷玉的摺子過去。馬齊知康熙待這些老臣甚為優容,張英更是個中厚待的,見其傷懷,也是唏噓,寬慰道:“主子還當寬懷些,其子所言也在其理,張相年逾古稀之齡,已是鮮少了,奴才想,做臣子的,定然能體會得君父的這一片愛眷之心。”

康熙已批了小半摞奏摺,提筆停頓間,聽了這話只一哂,話雖平和卻帶了幾分刻薄:“張廷玉看著是個孝的,可朕的兒子卻不曉得有幾個懂這人倫綱常,朕總是沒這個指望,甭說到活到張英那歲數,只怕連甲子之齡也是妄想!”信手抄過又一份,卻是山西巡撫噶禮的祈禱萬壽無疆折。“噶禮這奴才,朕三月間的生辰,這才幾月就遞這個,糊塗東西。”看到末了正要提筆,那九月初四的日子正正映入目中,這不正是在布林哈蘇臺廢黜太子的日子?康熙猛覺一陣刺心,厲聲道,“都安的什麼心!”說著,便“啪”地一聲將摺子帶硃筆、砂硯都摔了出去,支離出一地的硃紅。馬齊正悔著適才言語,思量著如何說,只道是自己觸了康熙的黴頭,哪知這一節,見狀急忙跪下,伏地叩道:“主子息怒,奴才總是想著自己對主子的犬馬戀恩之情……言語無狀,求主子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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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小闔了一陣目,才緩道:“朕這兩日氣性不好,不是罪你。你去罷,十三阿哥那裡叫孫之鼎再過去看看,吩咐他用心調治,這天兒也反覆的厲害。”馬齊也知康熙心性不佳,這段日子自己又儼然成了天子第一近臣,自然是要承些雷霆君恩的,忐忑中堪堪應下行了禮,才退了兩步,又被康熙叫住,“哦,不必說是朕的意思。”

馬齊才出,顧問行就來報大阿哥在帳外候見,康熙只冷著臉甩手叫進,顧問行出來傳過話,瞧著胤褆的背影,想起這位爺方才對自己請安全然不見的倨傲,不由得,面上就隱隱帶出些幸災樂禍的味道來。胤褆甫一入帳,跪倒請過安卻未聞叫起,只得伏了地上候著康熙問話,心下先還不自覺起了惴惴,待見著前頭氈子上的一片狼藉時,便知必是康熙適才又作了什麼人,頓時消了怵意,跟著立時就心生一計:趁著這個時候再給他兩人上些眼藥,豈不更好?

自己代行康熙賜宴,宣撫蒙古,稱頌跟饋敬自是不必說的,單是受土謝圖汗、東臣汗那一駝八馬的九白貢禮,賜九白御宴,普天之下除了康熙與太子,就只有他一人了,在蒙古王公面前頗得臉面倒在其次,個中屬意為誰可不是昭然麼?偏生只溫恪公主額駙倉津要出些妖蛾子,先敬康熙後敬太子,最末才是他這個主席之人,雖然康熙還沒有明詔廢黜太子,可那也是明擺著的事,京裡行營,哪裡不是流言四起,溫恪公主與胤祥一母同胞,胤祥尚且圈禁著,他倉津言行內外,就敢如此下自己的臉子,也太張狂了些,少不得要搬出康熙的身份來教訓一二。

康熙之前就聽了侍衛拉錫對胤褆賜宴蒙古諸王的回稟,再又經了前事,這會真可說是倦怠異常,靠著案,壓著聲問道:“你辛苦了,這宴,行的可還順當?”胤褆卻真是迷了心竅,半點聽不出內裡深意,只當是康熙的關切,叩了個頭,掩不住音色裡的激動:“回皇阿瑪話,蒙古諸部俱都感戴皇阿瑪天恩高厚,哪兒能有什麼不順當的。替皇阿瑪分勞,也是兒子的本份,兒子不敢言辛苦。”見康熙半晌沒吭聲兒,胤褆料康熙是想知道些細末情形,一提氣,道:“順當是順當,就是……杜凌郡王和碩額駙倉津言語似有不妥。”康熙唇角一揚,嘲諷般問道:“哦?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麼?”胤褆內裡喜興,面上做難:“這,兒臣只是替皇阿瑪宣昭恩威於蒙古諸藩,雖然礙著身份,倉津很給了兒臣些難堪,但總於朝廷的體面無涉,兒臣也能向皇阿瑪交好這差使。呃,倉津語出悖亂,不定還是心向著二阿哥,不過依兒臣的淺見,也未必沒有十三阿哥的干係在裡頭……”說到這裡,胤褆不免大為得意。

康熙聽得滿心是火,音色低沉的緊:“你都能替朕、替太子彈壓蒙古各部王公了,朕還當是你得了大體面。”接著,話鋒疾厲一轉,“說他們悖亂,你的臣子本份又在哪裡?!”胤褆還要分說,但康熙的驟然冷厲,立馬兒讓胤褆醒過神來,心道自個兒過於操切了,只是連連叩請罪。康熙也懶得再理會他,只嚴聲質道:“你去傳朕諭於蒙古諸王、貝勒、臺吉,朕前命直郡王善護朕躬,並無預立胤褆為皇太子之意,胤褆秉性躁急愚頑,豈可立為皇太子!”胤褆渾身氣勁兒登時一洩,又不敢面上顯了出來,只是叩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