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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衛國夫人、紹哥兒及玉蓮(1)

二月的東京大梁,新綠柳枝在風中搖曳,宮闕與亭臺相映成景。風中飄蕩來的白色紙錢,卻如同落葉紛飛,在春光裡平添了幾分秋意般的蕭殺悽慘。

龍津橋地接大梁城南北中軸大道,北望內城朱雀門東臨外城手工商業區。在這座橋頭,三個似乎八竿子打不著的男女偶然邂逅,彼此間匆匆一瞥恍若隔世

挨著龍津橋的街頭,牌坊底下的半敞鐵匠鋪門口掛著一面寫著郭字的幡子,鋪子斜對著朱雀大道。外面的簡陋木板搭建的攤位上擺滿了新鍛的農具刀具各色鐵器,裡面的風箱拉得呼哧呼哧直響。通紅的炭火幽藍的火焰,裡面比外面要熱得多。

一個十歲高大壯實的後生正輪著鐵錘揮汗如雨,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破短打,胸襟不僅敞著連袖子都撕沒了。揮起的鐵錘甩出風聲,汗水隨著肌肉的顫抖在揮灑,空氣中彌散著最原始的力量感。這後生人稱紹哥兒,一身身材當真好看,兩條長臂膀子上的肌肉成股,胸肌線條突出,腹部更是一塊一塊的;這身板絕非一個下力匠人能練就的,因為線條太過勻稱。紹哥兒十四歲從軍,現在是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麾下的一名禁軍小頭目,長年累月練習的是射箭。

哐這一錘的力量突然很大,火星飛濺,背後傳來一個女人呀的輕呼。

出聲的少婦目光從衣不遮體滿身大汗的紹哥兒身上掃過,趕緊偏過頭迴避,她的目光垂下,臉上浮現出羞臊的紅暈。本來的提著的籃子被她緊緊抱在懷裡,似被暴力的捶打聲音驚嚇了一般。

她額頭飽滿,眼睛大而明亮,破舊的粗布衣裙掩不住婀娜的身子。頭髮已挽起用一塊灰布包著,打扮和年紀都像是有夫之婦,但她不是紹哥兒的婦,只是在這裡洗衣做飯幹雜活。

就在這時,忽見斜對面的朱雀大道上行人匆忙迴避,人們好奇地看去,只見一大隊儀仗護著一駕華麗氈車迤邐而來。不僅有騎著高頭大馬衣甲嶄新的騎兵護衛,還有許多宮女宦官,旗傘蓋牌等一應俱全。這陣仗肯定是大內的貴胄,果然見乘官轎的人都趕緊避到道旁,恭敬地彎腰仰望。

衛國夫人。避讓到這邊牌坊底下的人群中一個聲音說。

紹哥兒也停止了揮錘,站在鐵砧旁邊眯著眼睛遠觀。已是下午時分,從朱雀大道東側的手工商業區向西望,正好對著偏西的太陽,陽光刺得人不敢睜開雙眼。

而那尊貴婦人的儀仗,不也正像太陽一樣,叫人們敬畏不敢直視麼

衛國夫人符氏,出身三代封王的符家,父親符彥卿是河北衛王;唐帝國滅亡後中原四十餘年換了五姓五朝,但無論誰當皇帝,符家權勢富貴基本不受影響,現在衛王符彥卿更是聖眷與威望並有,進封衛王天雄軍節度使河北大名府尹。

長女符氏先嫁後漢大將軍李守貞之子,李守貞父子起兵失敗被殺;符氏又變成了郭威的義女,接著嫁郭威的養子柴榮;柴榮今年正月繼承皇帝位,符氏離皇后也就不遠了。

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從來都在天上的女人,路過紹哥兒的鐵匠鋪時,忽然掀開大車側面的珠簾,露出了明眸皓齒的小半張臉。她的目光有神,彷彿有極大的穿透力,哪怕隔著一條很寬的路,也能看得這邊的人心中一攝。

她看的人是紹哥兒,只一眼,又從旁邊的少婦玉蓮身上掃過。

這樣的三個人,差距實在太大,本不應該有任何關係,剛才的一幕發生在這三個人身上自是非常稀奇。

收起簾子,衛國夫人便端坐在華麗車駕中,輕輕閉上眼睛,似乎在閉目養神。白淨如玉貌美若仙的女子,她上身是素白打底淺色花紋的袒領半臂,隱隱有唐風,不過比唐宮裝收斂多了;她的坐姿十分端正,肩背如削脖子修長,天生一種尊貴端莊的氣質,高高在上不可褻瀆。

幾年前,那個少年郎軍士是怎麼出現在符家王府衛隊中的,她完全不清楚也完全不想搞清楚;不過當她出嫁到李守貞府上再次見到少年郎時,便覺得依稀有點眼熟了;直到李守貞父子起兵反叛,被郭威率軍攻進府中,那兒郎才給符氏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彼時兵荒馬亂,李家府上亂作一團,被殺的逃命的求饒的四處都是,但絕沒有還拼死抵抗的,因為一切都大勢已去抵抗毫無意義。符氏並不想陪造反的李家殉葬,匆匆退進內府,後面的殺聲越來越近,這時內府門口竟還有一個沒跑的披甲之士,就是那個眼熟的兒郎。他忽然在旁邊說:讓我最後一次為夫人效命。

她本來就驚懼恐慌,哪裡顧得這奇怪的言語,匆忙就和剩下的唯一一個侍女進門去了。只是記憶深處還保留著一些聲音無法抹去,劍出鞘的金屬摩擦聲如此清晰劍沒有感覺,但握劍的人應有知覺,也許劍也帶著臨死般的悽清吧兒郎的怒吼刀兵的野蠻撞擊聲,他是獨身衝進了一大群追兵中

讓我最後一次為夫人效命。他為什麼要如此做

符氏皺起眉頭,腦海隱約又出現了模糊的印象。一個小雨淅瀝的早晨一個在路邊凍得簌簌發抖的襤褸小子衛兵的罵聲父王父王,他真可憐,你命人救救他吧。

恭請夫人移駕。一個女官跪在車旁說,話音打斷了符氏的沉思。

她由宮女扶著嬌弱的手臂,慢慢走下來,一眾宦官宮女立刻彎下腰恭敬地站立,沒人敢說一句多餘的話,人們對尊位者充滿了敬畏,也對背後那些巍峨高大的宮闕殿宇所散發的氣勢充滿敬畏。唯獨一個官宦在附耳傾聽旁邊的老頭竊竊私語,此時他們偷偷摸摸的動作就非常顯眼了。

符氏並不計較,走到一副轎子跟前,反而揮手屏退左右,叫那宦官過來說話。

那哥兒名叫郭紹,是禁軍中的一個十將相當於小隊長,現效命在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帳下,隸屬殿前司小底軍。宦官口齒清楚地躬身稟道,據說此人乾佑元年在河中投奔張都指揮使,善射在此之前應已從軍奴家斗膽猜測,此人當年可能是河中節度使李守貞麾下的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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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氏輕輕說:原來如此,難怪我記得曾在哪裡見過他。

她說罷便想拋諸腦外,卻不知怎地一個聲音卻如同再次在耳邊響起,讓我最後一次為夫人效命。攪得她有些心緒煩亂,便脫口說道:你若是能見到張永德,讓他照看那郭紹,此人在河中時對我有功

喏。宦官畢恭畢敬地應答了一聲。

符氏說罷心裡便輕鬆了不少,接著問:官家作好決定要御駕親征了

宦官壓低聲音道:奴家覺得不離十,昨日宰相馮道勸阻官家親征,出言不遜言官家不如唐太宗,今日便被罷了相

符氏聽罷什麼也沒說,轉身上轎。她當然不願意自己剛嫁不久的第二任夫君上陣冒險;但正因被封衛國夫人不久還未進封皇後,她也不想過分忤逆柴榮的心思去勸誡。

新皇柴榮要御駕親征的是北漢契丹聯軍。佔據晉陽的北漢主一直想學石敬瑭借契丹兵南下做中原皇帝,前前後後打了不少仗;這回周太祖郭威剛剛駕崩,新君柴榮皇位還沒坐熱,北漢主認為有機可乘,再次聯合契丹大軍聯軍十萬南下,已擊敗潞州的昭義軍節度使李筠,意在攻滅周朝。

符氏曾顛沛流離親歷戰亂,她認為北漢主想這樣長驅南下滅亡周朝不太可能,皇帝並不需要親征。但皇帝的心思可能不僅是想保國,而且想透過一場戰爭來樹立自己的威信穩固國內的局面萬一親征戰敗,後果也不堪設想。但官家既已決意,再勸阻便是無益之舉。

起轎一聲尖尖的吆喝,符氏的轎子在前呼後擁中被人小心抬起。前面是宮闈深深,是尋常百姓無法想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