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UU看書 > 穿越 > 崇禎十三年最新章節列表 > 第二十九章 世道人心
選擇背景顏色: 選擇字體: 選擇字體大小:

第二十九章 世道人心

朱平槿到達邛州城下時,得了訊息的邛州知州徐孔徒、上南分巡道胡恆以及饑民口中的楊天官已經趕到城門外列隊迎接了。邛州與臨近的眉州、雅州、嘉定州(今樂山)和瀘州,是直屬四川布政司的五個直隸州。直隸州與府下面的散州,如朱平槿昨日經過的成都府下的崇慶州等有點不一樣。不過只要不是京府,知州官品一般差不多,都是從五品。分巡道一般由按察司僉事兼任,不一定有單獨的衙門。胡恆平日就在成都的按察司衙門裡上班,正旦朝拜還見了面,因此與朱平槿並不陌生。元宵之後,他輕車簡從到邛州嘉定兩州檢查工作,沒想到會比世子先一天到達邛州。

見到地方官,朱平槿一點沒有擺藩王世子的譜。知州、道臺兩位大人剛剛率隊跪下去,就下車將他們一一扶起,又與州縣屬官及地方名流親切會面,沒有任何仗勢“欺凌地方”的樣子。透過徐大人介紹,朱平槿見到了地方名流中排名第一的一位老者,這就是人稱“楊天官”的原吏部文選司郎中楊伸。

楊伸這個人名氣大,朱平槿以前聽舒師傅提起過。他是西蜀楊家子弟,祖上楊世安在宣德朝授保寧知府,後進兵部尚書。楊伸少年喪父喪母,過繼給叔父楊守敬,天啟年進士,考過州試第一,任官後除短暫恤刑江南,十多年來一直在京師任職,從吏部文選司主事當到了文選司郎中,官聲倒是挺好。前年冬天楊伸因父楊守敬重病,辭官歸鄉盡孝。因為父子二人皆曾在吏部供職,所以地方請旨在邛州豎了個“父子天官”的大石牌坊。

父子天官!朱平槿心裡冷笑。十多年來從一個六品處長當到四品司長,這官看似不大,進步也不算快。但吏部文選清吏司號稱大明朝的天下第一司,天底下兩萬多名文官的銓選之權,主要集中在吏部尚書和文選司郎中手裡,吏部侍郎等副職根本無從干涉,所以這楊伸的權利要說多大就有多大。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對一個地方而言,在中央出了一個管官的官,地方的官員還不拼命巴結討好?如今楊伸的官是辭了,但是能量還在。剛才徐孔徒介紹楊伸時的那種謙恭甚至諂媚,朱平槿已經明顯感受到了。

碰面完畢,朱平槿堅決推遲了徐孔徒及胡恆的宴請,只是說代母巡視王莊,父王母妃曾有嚴令,絕不可騷擾地方。若不是路遇鬧租,只怕已經過了邛州。知府大人情知鬧租之事,也知蜀藩歷來謹小慎微,從不願與地方構接。自己君臣之義已全,可以離場了。於是徐孔徒鄙視之餘,趕忙給正主楊伸一個眼色。退休司級老幹部楊伸連忙上前,以私人身份盛情邀請世子賞光參觀他家的花園。

邛州城裡著名的天官花園裡,雖是百花凋零、新綠初發的新春,仍然可以感受到主人生活的花團錦簇錦衣玉食。

蓮塘水榭之旁,雅亭精舍之內,炭火小銅爐把房間烘得暖洋洋的。朱平槿與楊伸對面小坐,清茶一杯。

這天官花園倒頗有些世家文人的清雅品味!如何說動面前人老成精的楊天官?朱平槿頗動了一番心思。他想了想,便先從楊伸的癢處談起:“聽得府中人說,在我蒙頂王莊附近有個智矩寺。楊公遊歷蒙頂山時,曾留墨‘曠覽’二字(注一),刻於寺前左溪畔的石崖上。本世子此去蒙頂山,正好可順路觀摩一番。”

名勝留墨,正是楊伸得意之處。他哈哈一笑道:“世子謬讚老夫了!老夫當年攀爬至此處,回頭一望。只見崖下良田阡佰,平曠無際,由此心中感慨,信手寫下二字。只是取那‘一覽無餘、心境曠達’之意”

“楊公久任京師,天子信重,百官交贊,百姓稱頌,為官為人,皆朝廷表率。辭官盡孝,歸隱田園,‘進則兼濟天下。退則獨善其身’,如此心胸,實在讓本世子景仰!”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朱平槿對楊伸的表揚,倒是出自真心。楊伸在朝為官,清慎持躬,官聲不錯。在家鄉捐施孤貧,修建橋樑,頗多善舉。可以說楊伸的行為,完全符合中國文人士大夫的價值追求。於是朱平槿又道:“本世子偶然路遇刁民鬧租,些許小事,算不得什麼,請楊公千萬不必介懷。”

世子上來就輕輕揭過自己的隱憂,倒是讓楊伸有點意外。不過楊伸還是謙虛一番,道是驚了世子車駕,罪莫大焉。

朱平槿制止了楊伸的道歉,笑道:“楊公田莊甚多,幾個下人慮事不周,做事急躁,惹出些麻煩來,擾了楊公清名。我王府有些不肖奴婢,亦是做出些仗勢欺人之事。今日本世子初遇鬧租,差些鬧出笑話。本世子一見那幾百名農夫聚集一團,個個手持棍棒、鋤頭和鐵叉,還以為遇到大股盜賊上路打劫,於是下令護衛結陣,準備拼死衝殺過去。本世子也棄車上馬,持刀在手……”

楊伸忙問後面情況。

“那些農夫見我大軍列陣,並不驚慌。既不逃散,又不衝殺過來,只是站著不動。本世子心中疑惑,便派了府中文案前去問個明白。那些農夫道,他們並非造反,只是因為春荒時節東家追繳欠租,加之佃租高達七成,他們活不下去了。只見一個農婦抱了個小孩兒,奄奄一息,都快餓斃了。本世子聽得原委,於是心中不忍,只得拿出隨身乾糧,賑濟災民。本世子怕走了以後,那些農夫又找楊公事端,於是略施小計,將那領頭鬧事的四個兄弟帶走。”

楊伸不是一個沒有見識的狂悖之人。他不等說完,已經明白朱平槿的意思了。“暴虐庶人,激起民變”,朱平槿如果扣他一個大帽子,是他在政治上名譽上都無法承受的。倘若釀成民變,不僅會毀了他在家鄉士人百姓中的善人形象,還有可能動搖楊家在邛州三百年的根基。想到這裡,楊伸趕忙離席謝罪。

朱平槿扶住楊伸重新落座之後,楊伸這才訴苦道:“老夫一生以清慎持躬自詡,誰知今日就驚了世子大駕!平心而論,老夫雖有御下不嚴之罪,但生平未嘗奪人妻子、侵人家財!這些佃戶都是自己來佃田的,老夫並未逼迫他等。租佃雙方簽了契約,在州縣衙門備了案。去年秋收後,一些佃戶抗租不交,下人急著催糧,老夫還道緩緩,莫要在過年時上門,被人家說是為富不仁!老夫定下的租佃比例,既沒有高過往年,也從未高過別家,都是老祖宗多年來傳下來的規矩!如世子所說,老夫家的租子最高只收七成,有的人家收到了七成五,甚至八成……”

朱平槿用手勢打斷了楊伸的自辯,道:“楊公的官聲為人,本世子早有耳聞。本世子的師傅對楊公更是讚不絕口。朱子曰:‘天理、國法、人情’,楊公的租佃之法,於天理國法,無可挑剔。然則人情世故多變矣,世所不能盡識也!如我王府,‘蜀中多賢王’,天子累贊,天下共稱。然獻賊過境,我仁壽縣兩個王莊的莊奴,盡皆逃亡。何也,窮也!蓋人心之向,都是吃飽穿暖、高官厚祿、豪宅美眷、多子多孫、多福多壽而已……故聖人雖施教化,朝廷雖加斧鉞,其不得溫飽則必反!楊公秉政多年,這治國之理與治家之理可是相通的?”

朱平槿的話引得楊伸大為驚訝。楊伸父母早亡,叔父卻非常喜歡他,視為親子,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小時非常聰明,叔父認為他將來定有出息。他中年登科,宦海遊歷。現在他五十有二了,早已人知天命,還不敢說能夠通透人心。現在一個小子竟然以人心來論國事世事,怎能不叫他吃驚。

“離府之前,本世子見撫臺呈文,說是現在獻賊已經破了巴州,正在向東逃竄。這獻賊是否重經夔門出川,還是會殺回川西腹地,巡撫衙門還沒有訊息。本世子最可慮的,還是闖賊在河南死灰復燃。邸報上說,闖賊上月已經破了偃師、靈寶、新安、寶豐諸州縣,本世子甚為憂慮……”

朱平槿的話勾起了楊伸的會議。他在京師為官,被韃子圍過幾次。兵來、賊去、寇掠,這就是如今大明的朝局。在京師,他聽得最多的不是獻賊,而是韃子和闖賊。崇禎十一年闖賊被洪承疇、孫傳庭在潼關南原大敗後,很長時間銷聲匿跡。朝廷松了一口氣,自然把圍剿的重點轉移到獻賊身上。現在川人皆知楊嗣昌無能,在四川合圍剿滅獻賊的希望已經徹底破滅,所以只求儘快把獻賊送走。若是獻賊入楚,闖賊入豫,再加上韃子入關,那大明天下真的要大亂了!

偃師、靈寶、新安、寶豐諸州縣都在洛陽周圍。

“可是洛陽告急?”楊伸問道。

“目前邸報上還沒有洛陽的訊息。就算有訊息,也要一兩月之後蜀地才知道。本世子與楊公一樣,擔心洛陽不保啊!”朱平槿長嘆道:“那洛陽九朝古都,又有福王藩封。洛陽一失,必然天下震動啊。”

楊伸搖搖頭道:“洛陽天下大城,又有當今天子親叔,必不會有失。”

朱平槿道:“此番楊公可能判斷有誤。本世子聽說,那河南三載奇荒,亙古未聞。村鎮之餓死一空,城市皆殺人而食(注二)。河南之地,已成豐都地獄。闖賊兵至,饑民必定景從如雲。本世子願與楊公打賭,如果今年洛陽不失,本世子專程到邛州向楊公賠罪。如果洛陽有失,……”

楊伸道:“世子請說,老夫必定從命。”

朱平槿笑道:“楊公年高德勳,本世子怎好讓楊公到王府賠罪?不如,楊公今後的租佃分成比例,按照我王府的規矩來辦?如何?”

朱平槿從人心扯到洛陽,然後設下賭局。楊伸當然知道這是朱平槿下的套,但是他並不怕鑽進去。小地主跟著大地主的規矩辦,自己隨蜀王府的大流,別人也不能說什麼。

於是楊伸也笑道:“那老夫與世子一言為定!老夫可否問問,如今王莊的租佃分成是多少?”

朱平槿苦笑道:“七成五。”

楊伸哈哈大笑起來:“如此說來,老夫還要再加收半成不是?”

“請楊公稍待幾月!”朱平槿說著,微笑滿面的臉漸漸陰沉下來。朱平槿道,他必定說服父王和母妃,把租佃分成降下來,起碼要降到五五開!否則蜀地不等闖賊、獻賊殺來,百姓自己就要反了!另外,楊公不必向鬧租的佃戶追租了。他答應了他們,他們欠的租子他來還!

這次楊伸沒有笑出來。他突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注一:此處題刻或許還在。

注二:“三載奇荒,亙古未聞。村鎮之餓死一空,城市皆殺人而食”,系當時居住在洛陽的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給福王一封信裡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