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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雅河之戰(二)

事發突然,大車那邊聽到“殺良冒功,劫人錢財”,頓時男哭女嚎亂作一團。只是騎兵護衛們已經驅馬將車隊團團圍住,哪裡還走得脫?傅元覽之兄已被押解過來。他身上的長衫從衣領處被撕開,半邊在地上拖著,形象十分狼狽。

傅元覽之兄以頭搶地,叩請求饒:“小弟言語唐突,冒犯大人,我乃其長兄傅元修,甘願頂罪,要殺要剮都任憑大人!只請大人高抬貴手,放我傅氏一族七十餘口一條生路!”

面對求情,朱平槿只是冷笑幾聲:“你兄弟二人侮辱我等為禽獸,還想輕巧脫罪?”

車上車下的人都在官道上跪地求饒。呼天搶地,哭聲震天,滿滿的跪了一大片。領頭跪著老人若干,估計書生的父母也在裡面。看來中國古代的這個“聚族而居”,真不是說著玩的。

傅元修是個中年人,臉型比其弟瘦削些。他急於脫身,在地上砰砰磕頭:“我家的錢財地契都在車上,我傅家願全部奉獻大人。只求大人放我等一條生路!”朱平槿也不拿正眼瞧他,只是默不作聲。那傅元修瞧瞧朱平槿緩和的臉色,似乎得了生機,連忙連滾帶爬回去。很快他便吆喝著家裡僕僮,趕了四輛大車過來。

傅元修以頭觸地,雙手捧一疊地契,高舉過頂:“在下雅州生員傅元修!將軍征剿勞苦,我傅氏一族祖業田土二十一頃,金子三千兩、銀子四萬一千兩,還有珍玩首飾玉器若干,盡皆奉獻大人!只求大人能高抬貴手,放我全族生路!”

大難臨頭,讀書人的忠孝氣節不過如此!

手下人收了地契,朱平槿依舊昂著頭沒有說話。兩兄弟繼續叩頭如蒜,口中道:“賊人來的突然,傅家能帶出來的就只有這些了。萬求大人海涵……”

“拋家舍業,惶惶如喪家之犬!天下雖大,爾等又能逃到哪去?”朱平槿突然從鼻孔中噴出話來,言語中透著極大的不屑,“你兄弟二人還有臉自稱讀書人!聖人的書,都被你們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朱平槿揪住這兩書生的生員身份,又把狗東西的稱呼還了回去,估計還要狠辣些。果然,地上那兩書生頓時抬起頭來,臉色雖然惶恐,眼中卻充滿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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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平槿譏笑道:“本世子就在這裡與賊人拼命,你們兩位書生帶著家人逃命去吧!”

朱平槿一字一句,兩個生員聽得很清楚。他們倆疑惑地互相對望了一眼。大哥傅元修問道:“敢問大人,您是哪個世子?”

賊人一路搶掠,預計不會馬上到來。賀有義也感覺到世子並不急於開戰。他揣摩世子在等待碧峰峽的主力,以便在進城前掌握自己的力量,不再單獨依賴土司兵。故而賀有義始終未曾開口,只是饒有興趣地觀看世子貓盤老鼠似的逗弄那兩個生員。直到那個大哥唐突地問起朱平槿身份,賀有義才笑著斥責道:“大明禮制,世子,下藩王一等!我蜀地一省何人敢自稱世子?虧你們都是生員,你們在學校裡是怎麼讀書的,怎地如此不曉禮節?”

這下兩兄弟大吃一驚。當他們當真看清朱平槿身著的大紅團龍袍,連忙重新爬起,正經地叩首參見謝罪。

看來還是知禮的。知禮便知尊卑,知尊卑者便不好犯上作亂!朱平槿的氣消了一半,便讓他們抬起頭來,道:“兩位生員不必著急逃竄!本世子便駐軍在此,賊人能奈我何?”

世子所率大軍近在眼前,傅元修是又驚又喜。他連忙問道:“不知世子為何到了我們雅州?那賊人正在城裡城外殺人搶掠,世子擁精兵數千,卻何故頓足於這城邊?”

朱平槿長嘆道:“飛仙關突遭賊人襲擊,遣人到天全土司求救。待天全土司發兵救援,飛仙關已經失陷。天全土司高先生一夜苦戰,總算重奪關城重地。本世子奉父王母妃之命巡視各地王莊已畢,路遇亂民,正巧遇到高先生追賊至此,於是兵連一處。本世子見藩下百姓生靈塗炭,也是心有不忍。奈何朝廷有令,藩王不得干政地方。若本世子貿然出兵,那雅州知州事後反參我一本,那本世子身上就算長了八張嘴也說不清了。君等豈不見唐王故事乎?”

兩秀才也非毫不曉事,知道朱平槿說得沒錯。兩人躊躇半響,傅元修終於開口道:“世子,我傅家與雅州知州王國臣王大人私交甚篤。學生願潛入州衙,說動王大人寫下親筆信函向世子求援!”

朱平槿搖搖頭道:“那朝堂烏鴉便更有說道,彈劾本世子交構地方官員!”

世子藉口不肯出兵,讓兩兄弟急得頭上冒煙。若讓亂民佔領州城,那他們傅家真的要淪為喪家之犬了。

傅元修想想決然道:“既然世子在此,我等家人應該無虞。我兄弟倆願一起入城,說動州裡文武官員與一干士紳聯名拜書求救!如此一來,求救之人既有地方官員,又有士紳賢達,更有黎民百姓。料那朝廷烏鴉想要藉機生事,也沒有什麼由頭!”

這兩兄弟急中生智,卻正中朱平槿的下懷。不管他們的行為動機如何,好歹不是沒有血性的貪生怕死之輩!

賀有義在一旁給朱平槿遞了個眼色,意思是可以了,見好就收。

然而朱平槿卻不為所動,對兩兄弟哂笑道:“汝等世家大族廣佔良田,魚肉鄉里,平日多有不法之事。現如今饑民揭竿而起,汝等自身難保,卻想本世子為汝等火中取栗!欺本世子年幼無知否?本世子來問你們,你們傅家人口多少?田土多少?收取多少租子?”

兩兄弟的一點小心思被朱平槿輕易戳穿,臉色頓時十分難看。賀有義看懂了朱平槿的用意,見兩人躊躇不肯說話,在一旁厲聲呵斥道:“世子天璜貴胄,貴為蜀地儲君。爾等小小生員,膽敢欺君乎!”

見世子左右皆不肯出兵,又不肯放他們全家過去,傅元修曉得今天一定要把話說清楚,否則傅家一族的命不丟在賊人手中,也要丟在世子手中。於是他心底一橫道:“我傅氏一族七十餘口,田土二十一頃,其中約有一半是別人家寄在我族中。以我傅氏一族人口之眾,對田土之寡,不過中人之家!”傅元修一邊咬文嚼字,一邊觀察朱平槿的臉色,心裡則掂量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租子一般是這樣收的:主家出地、出牛、出農具、出種子養出苗,佃戶只管種和收的,主八佃二;主家出地,出牛、出農具,佃戶出種子負責收種的,主七佃三;主家只出地,佃戶出牛、出農具、出種子的,視田土之肥瘠,或主六佃四,或五五對開(注一)。至於寄在我家的田土,將主家收租總數一分為三,我家收一,他們寄家收二。”

二十一頃就是二千一百畝,減去一半詭寄,再除以七十口人,人均十五畝,這還是中人之家!看來這雅州大地主闊得很啊,朱平槿打土豪的心思再度重燃。

當下朱平槿細細盤問兩生員,瞭解雅州土地佔有等情況。最後朱平槿嘆息道:“你等官紳人家,既有朝廷的免稅田,自家又有店鋪,日子養尊處優。那些庶民百姓,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何苦還要繳納田稅,他安的不反!盧公(盧象升)身前曾曰:貧者日益貧,富者日益富,大約貧民之髓富民實吸之。此言誠不虛也!”

賀有義見自己說話的時機來到,於是插言道:“既然你等已將田土投獻於王府,不如一併說動其他大戶,將田土盡獻於王府?”

兩兄弟剛才為了保命主動獻出田契,那是白送的。即便世子亮明了身份,現在也很難收回。所以賀有義的“投獻”之語,頓時讓兩兄弟面面相覷。

所謂的“投獻”與“詭寄”相似,不過是土地資產掛靠特權者以便偷稅漏稅的代用語!

見二人不解,賀有義便給他們解釋:蜀王府富有全川,怎會貪圖你等這點家產?官紳人家有田有土,收租高達七八成,而且嫁稅於無田少土之人,正是此次雅州大禍之根源!只有在蜀地厲行減租,平攤賦稅,方能平息暴民,保得雅州長治久安。為此,王府甘為蜀地之先,部分王莊已減租至五成。你等士紳將田土寄於王府名下,我王府五五減租,其中王府只得一成,四成均歸本家,其餘則歸佃農。如此,你等雖然讓出了小利,卻換來百年太平闔族平安,豈不樂哉?

雅河之濱,一支大軍已成陣勢,卻蟄伏不動。它像一支潛行於草叢之中的猛虎,耐心地等待著一擊封喉的絕佳機會。

趁著大軍未動,賀有義向傅家兩兄弟詳細解釋投獻王府的好處。哦,原來世子並不是乘人之危霸佔傅家的田土,而是要傅家將田土投獻王府,以此減少佃戶們交的租子。傅氏帶了頭,州里其他士紳群起效仿,則一州之民安;一省士紳效仿,則一省之民安。傅氏此舉,上合天意,下應民意,正是利國利民功德無量之舉……

花哨的東西騙得了愚民痴夫,卻騙不了傅氏兄弟。不過人在刀口下,不得不低頭。況且從無償獻出田土到投獻田土,性質發生了根本變化,就算是少收了些田租,傅氏兄弟還是一百個願意。但透過投獻王府來實現一州乃至一省的“平攤賦稅”,他們心裡只有一萬個呸字。再說了,那地方官府豈是傻子!地方的稅收變成了王府的租子,他們還不鬧上天去?

傅氏老大開口試探道:“皇田王莊不交稅,學生自然明白。不過……我等田土盡入王府,那州府衙門收不到稅,那豈不是要找我們麻煩?”

朱平槿冷冷道:“州府衙門那裡自有我王府應對!本世子也不怕那朝堂諸公!大不了我蜀藩給皇爺內帑報效一筆銀子,此事便會有聖裁頒下!”

不過傅元修並不是處處束手就擒的人。一旦發現半點希望,他便會試試其他可能:“若那些官紳家不知好歹,不肯將田土投獻王府呢?”

朱平槿微笑道:“那本世子就袖著雙手帶著笑,看著亂民殺了他全家!此等禍國殃民之蠹蟲,死了最好!”

這便是世子的真面目!

傅元修聽了朱平槿的話,臉色白中泛青。他道:“茲事體大,學生要先稟過父母。”

“奉父母當孝!準!”世子點頭。

地契都獻出了才想到稟過父母?所以那不過是傅元修保留臉面的說辭而已。這時傅元修已經恍然大悟:他傅家對世子的最大價值,不是那二十一頃田的一成抽頭,而是給世子搞來那封聯名求援信。有了這封聯名信,世子的軍隊就可以殺進雅州城,把一城之利統統攫取到手。

瞧著跪在地上的父母和族人,傅元修明白:即便是刀山火海,他們兄弟倆都必須往城裡走一遭!

注一:感謝晚明吧友KZFDY的帖子《一個農民解放前後的真實生活》,參考了部分收租方式和數字。

注二:明代耕地數字官方記載極為混亂,從四百多萬頃一千一百多萬頃都有。其中兩次最嚴格的土地丈量,洪武二十六年太祖親自主持丈量,田土總計849萬餘頃;萬曆中張居正主持丈量,田土總計1161萬頃,摺合為11億畝。顧誠先生認為明代耕地數字官方記載混亂的主要原因,主要是因為統計口徑的變化。有些數字只統計了收稅的田畝,沒把軍屯等田畝數統計在內導致的。這種觀點正在逐步得到史學界的公認。

注三:四川的田畝數,洪武二十六年(1393)為11,203,256畝,弘治十五年為1,026,672頃, 萬曆六年(1578),13,482,767畝。以上數字出自《大明會典》。

史載明清戰亂以後,四川僅餘耕地60萬畝。雍正七年(1729),重新丈量四川土地,田畝總額為4590萬畝。數字出自彭雨新著:《四川清朝招徠人口與輕賦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