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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眾說紛紜

薛知縣每天中午都要喝一杯酒。

——用毒蠍、毒蛇泡製的藥酒。

竹山縣山民家裡多有這類方子,專治風溼,薛知縣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有這些毛病並不稀奇。藥酒裝在一個黑色的大罈子裡,蓋一揭開,就有一股撲鼻的腥氣,全無酒香。即使再饞酒的人,聞到了也要皺起眉頭。

差役跑過來送拜帖的時候,還沒進門就聞到了這味道,忍不住揉了下鼻子,深吸口氣,恭敬地敲了敲門,甕聲甕氣地說:“薛令君,墨大夫送來了名帖。”

薛知縣端著酒杯的手一頓,然後慢慢將杯盞內的酒飲盡,這才開口道:“拜帖放下,請墨大夫去二堂等候。”

差役應了一聲,低著頭進門,放下拜帖,正轉身要走的時候又聽到薛知縣說:“再請李師爺去二堂,代老夫招待客人。”

差役走了之後,薛知縣這才慢吞吞地拿起了名帖。

字跡清晰,字型略長,其形華美又不乏骨力。

薛知縣拈著鬍鬚,短短六七個字他賞鑑了半天,然後摸出一把鑰匙,開了書房桌上的一口紅木小匣子,把拜帖平平整整地放了進去。

關上匣子的時候,他還心滿意足地拍了拍,這才開始運功化去剛才那杯酒裡的毒性。

等內息走了一個大迴圈三十六周天,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薛知縣理了理衣袖跟外袍,慢吞吞地踏出了書房的門。

薛知縣住的這個院子並不大,進了門就是正堂,穿過中庭是二堂,兩側有廂房。

院中原本有幾口種了睡蓮的水缸,現在天冷,怕缸凍裂了,所以裡面沒有水。

葡萄架上也是光禿禿的,只剩下石階旁的一株松樹盆景還有點綠色,薛知縣特意繞到盆景前看了看,唯恐它凍壞了。

這個位置恰好可以聽見二堂裡面的動靜。

“……聖蓮壇之人賊心不死,昨夜還破牆試圖越獄。”

“薛令君!”

墨鯉察覺到外面有人來了,他站起身行禮,原本與他說話的李師爺聽了,連忙迎出去。

薛知縣一看到李師爺,就想起今天早上李師爺草擬的縣衙大牢修繕支出,他不滿地看了自己的幕僚一眼。那聖蓮壇的人拆了牢房,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用得著告訴人家嗎?

李師爺乾笑一聲,心想聖蓮壇是難纏之輩,日後肯定還有人來找麻煩,喊自己來這裡陪坐,不就是指望墨大夫與秦老先生幫個忙嗎?

薛知縣:你懂什麼,老夫自有主張。

看到他們東翁幕僚兩人來來回回的使眼色,墨大夫默默地拿起了茶盞,低頭看地磚。秦老先生說過,像這種時候,最好是去看牆上的字畫,或者品鑑室內的盆景,大家皆裝做無事,這才是君子之道,可是這屋子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地磚能看了。

“墨大夫今日上門,可有要事?”

薛知縣示意自己的幕僚陪坐,自己坐了主位,笑眯眯地說,“這還是老夫第一次接到你的名帖。”

投帖拜謁是很正式的禮節,墨鯉雖然常來衙門,但都是為了他事。

這年月,稍有身份的人,哪怕親戚之間見面也要事先打發小廝去送個名帖,算是打個招呼,不告登門是很不合禮數的。

知縣一般都住在縣衙後面的官宅,竹山縣是窮鄉僻野,連官宅都是薛知縣來了之後重新修的,這個小院墨鯉是第一次來。

“薛令君客氣了,此番前來打擾,是受了老師的指點。”

薛知縣聞言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嘴裡卻謙遜道:“老夫虛度了幾十載光陰,雖然不及秦老先生博學多聞,但些許本事還是有的。”

說罷看著墨鯉,就像看著自己的子侄之輩,還有些期待的神色。

旁邊的李師爺頓時覺得牙酸,他覺得自己東翁的老毛病又犯了。

——想搶人徒弟。

至今為止,這犯病物件,都只是墨鯉。

誰讓墨鯉是秦老先生的弟子呢,良才美質,可遇不可求。

自己找徒弟,那是遍尋不著,看誰都是歪瓜裂棗,忽然來了一個傑出之輩,偏偏是別人的徒弟。這就像走在街上,看別家的婆娘總比自家的好看,議論別家的兒子發現都比自家的有出息一樣。

然而搶不過啊,連李師爺這個不懂武功的人都知道,薛知縣的武功差了秦老先生好大一截,十多年過去,現在能不能贏過墨大夫都是未知之數。

墨鯉動作一頓,心裡無奈地嘆口氣。

“……在下怕是要讓薛令君失望了。”

“嗯?”

薛知縣一愣,其實多年過去,他早就不想什麼收徒之事,現在只是想顯擺一下秦逯不能之事。

“此番前來,不是來問醫道之事。”

墨鯉說得很委婉,薛知縣卻知道什麼意思,他不解地問:“秦逯精通歧黃之術,他不明白又要你來詢問老夫的事,不就只剩下毒了嗎?你不是為這個前來拜會,又是為什麼?”

“……”

還因為薛令君你是朝廷命官,雖然待在窮鄉僻野,也能從各種渠道知道天下大勢啊!

墨鯉哭笑不得,難道他在薛知縣心裡,就是一心鑽研醫術哪兒也不想去的大夫?

“薛令君說笑了,我想承老師之志,雲遊天下,濟世救人。”墨大夫想了想,決定把秦老先生拿出來做藉口。

薛知縣一驚,旁邊陪坐的李師爺也連忙搖頭,一開口就是勸:“墨大夫,不是我給你打退堂鼓,現在這世道,到處都是兵荒馬亂,政令不通,強匪遍地。就拿聖蓮壇來說,除了那些居心叵測之輩,盲從者都是苦命人。你若是遇上了,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那些個信奉聖蓮壇的村子,村民不辨是非,也不分好壞,只知道拜那什麼紫微星君,敢出頭的人,不是被村民燒死了就是被亂刀砍死了,哎!”

墨鯉聽了,自然而然地問:“說起來,聖蓮壇的人被囚禁在縣衙,開春化凍山路通了之後,會不會還有人來?”

“那肯定啊……”

李師爺還沒有說完,就被薛知縣阻止了:“不過是些鼠輩,只要製造假象,讓別處的聖蓮壇之人以為竹山縣窮困無物,既撈不到油水,也沒有什麼龍脈,他們自然就不會再來。”

“龍脈?”墨鯉皺眉。

“昨夜老夫親自審訊過了。”薛知縣不在意地說,“據那個所謂的聖女說,他們投靠的那個天授王手下的方士,推算出平州府西北方有龍脈,於是就派出了好些個人四處查探。咱們竹山縣,恰好是平州府西北九個縣城之一。”

墨鯉啞然,找到龍脈有什麼用,難道讓他幫那個天授王黃袍加身登基稱帝嗎?

這活兒他可做不了,還不如去找太京龍脈呢!

李師爺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說:“薛令君,咱們這兒恐怕真有龍脈……”

昨天還有一條黑龍飛在天上。

“許多人都看見了,眾說紛紜,這堵也堵不住啊。”李師爺憂心忡忡。

“讓保甲鄉老們傳話下去,告訴百姓看到龍王真身的事不能掛在嘴邊。就說仙凡有別,龍王為救竹山縣一地百姓,倉促施法,不慎暴露真身。雨水暴雪,都是天命,龍王是違逆天命,要犯天條的。所以廟不能建,事也不能說,要是有陌生人問起,更不能承認,這樣無憑無據,龍王就能逃過一劫。龍王救我一地之人,吾等要心念恩德,誠心助之。”

李師爺連連點頭,讚道:“此法大善,令君果然高人一等。”

薛知縣撫須晃腦,做得意狀。

墨鯉:“……”

見識了,薛令君果然深藏不露,高人也。

墨鯉定了定神,繼續問:“方士既然說了龍脈在平州府,別處又找不到,他們會甘心嗎?”

薛知縣擺手道:“不足為慮,這天下方士,流派眾多,互不相讓。龍脈本身就是虛無縹緲之說,勘定龍脈更是沒有標準的方法,各家有各家的法門,都是欺世盜名之徒,不靈驗是常事。”

“平州府西北有九個縣,聖蓮壇獨獨派出聖女來我們竹山縣,會不會已經對這裡起了疑心?”

墨鯉話音剛落,薛知縣與李師爺都笑了。

“聖蓮壇共有三十六個聖女,這位聖女當真不算什麼。”

“……”

墨鯉松了口氣,他沒有繼續問薛知縣要如何處置抓獲的聖蓮壇教眾,也沒問要怎樣控制這些人傳遞假消息——薛知縣不會治病救人,但是怎麼下毒倒是很有一套。

聖蓮壇的人被關在大牢,除非他們絕食而死,否則想要逃過薛令君的手段,根本不可能。越是貪生怕死之人,越好控制。

既然竹山縣無事,墨鯉想要出去的想法就更加強烈了。

“多謝薛令君的好意,在下心志已定,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總要去看看竹山縣外的世界。”墨鯉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因對外面的瞭解不多,還請薛令君教我。”

薛知縣沉吟一陣,嘆道:“既然秦老先生同意了,我也不再攔你,李師爺,你去把書房架子上的地圖拿來。老夫做竹山縣令已有二十二載,按照吏部的規定,三年評定,平者留任。竹山縣地處偏僻,沒人願來,老夫就討了個便宜,再後來世道愈發混亂,窮鄉僻野沒人打主意,老夫就這麼安安穩穩地坐到了今日,期間歷經了兩朝天下。”

墨鯉認真聽著,也不插話。

“現今國號為齊,十五年前,前朝驃騎大將軍陸璋謀朝叛逆,逼宮登基。當時南邊就有前朝數王起兵,只是都不成事,現如今愈發混亂,割據一方。這些人復國不成,又互相敵視,都自命正統。你若南下,要多加注意,不要被當成他國的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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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那個天授王,他盤踞在西南一帶,那裡的村子都在聖蓮壇控制之下,不要隨意投宿,也不要相信當地的百姓。

“黃河以北是齊國之地,倒是沒有什麼戰火,只是匪徒橫行,豪強世族多養私兵,目無法紀,濫用私刑。”

薛知縣一口氣說了這些。

墨鯉聽完,認真地問:“有什麼地方產靈藥嗎?或者有祥瑞之說?”

薛知縣抽了抽嘴角:“你出去之後,可以找個販賣藥材的商人問問。”

“那龍脈呢?都說龍脈現世,靈藥生長,那些方士究竟找到了幾個龍脈?”墨鯉好奇地問。

“這嘛,眾說紛紜,真真假假,皆不作數。”

薛知縣摸著鬍鬚,沉思道,“不過太京咸陽有龍脈,倒是各家一致認同的事,可那裡並沒有什麼飛禽走獸的異狀,也沒有生出什麼靈藥。就算有,也是編出來奉承皇帝的祥瑞。”

墨鯉謙虛受教,薛知縣又道:“至於那諸多宗門,江湖武林之事,秦老先生想必都告訴過你。這江湖,三年就是一代人,大浪淘沙。老夫久坐此地,與秦老先生一樣不知現今狀況。你出門在外,多長個心眼。反正以你的武功,也沒什麼可懼。唯有一人,你若遇見,千萬小心,不要正面對上。”

“何人?”

“前朝國師,孟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