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筠顯然沒料會這麼快又遇見她。剛才在禪院裡小憩驟然腦海中浮現出這張臉, 當時還沒覺察出什麼,這會兒再見,他不知為何, 心裡便有些小小的彆扭。
他想,大抵是為著, 他一向不喜歡跟女孩子相處的緣故, 撞見幾回也覺得煩。
明箏也著實沒料, 在早就打點好的後山也能遇見陌生的外男。
她是來幫張姑娘找東西的, 短暫跟女伴們分開,不想這短短一會兒功夫, 就撞見了陸筠。
胭脂慌慌忙忙從小路奔回來, 遠遠看見明箏沿著小徑走下山,“姑娘, 找見了嗎?”
明箏搖搖頭,“回去再說, 走吧。”
吳家人還在院子裡沒走,遠遠就聽見一陣陣說笑,前候著個身材頎長的男人, 穿一身寶藍色圓領袍服, 瞧情形,是在等候屋裡傳見。
想必那就是二姐姐將相看的吳公子。
明箏突然沒了去處, 禪院回不得,後山又有男子,她想了想, 還是去了張家的院子,張姑娘去尋手帕還沒回來,她留在屋中陪張太太說了會兒。
午間明太太才喊人來找她, 回家禪院,二姐羞紅了臉垂頭坐在几案前一言不發,明太太面上也有喜色,看來相看很成功,兩家半都預設了這婚事。
用過齋飯,明箏和二姐留在內室午歇。姐妹倆頭躺在青色帳子裡,誰也沒能入眠。
“姐姐,睡了嗎?”
“沒呢,不困。”
“姐姐,吳公子他為人怎麼樣?你喜歡他嗎?”
二姐頓了頓,一時不知怎麼答,“談不上喜歡,看起來還算順眼,溫文有禮,對娘很恭敬,讀也好。”
明箏嘆了聲,她覺得二姐的描述裡,似乎少了點什麼,“他對你呢?對長輩有禮,讀好,都不代表他會疼姐姐……”
二姐嘆了聲,抬手遮住眼睛,“阿箏,你還小呢。婚事就是這樣,兩家大人同意,看起來不討厭,不就定了嗎?至於疼不疼我,那都是命,只他為人不壞,品行無過,感情以慢慢培養,總不至於給我委屈受,再說……還沒過禮,先相處著再看看……”她己也發覺了,她對吳公子的好印象,不是來他對己的態度。她躲在屏風後,其實只瞧了個大概,遠遠看見一團模糊的影子,不胖不矮,身材不賴,行禮的動作流暢,說出的也很得體。若是換個人,是不是也一樣挑不出錯處?
明箏靠過去,勾住姐姐的手臂,“二姐,我盼著你以後的日子和順滿,別太快答應換庚帖,勸著娘,再看看?”
她不知道己的擔憂從何處來。她只盼著姐姐的婚姻生活少擔些風險。
“我知道的,阿箏……”
二姐的手很軟,輕輕撫了撫她的鬢髮。
睏意襲來,明箏閉上眼睛,迷迷糊糊陷入夢境。
好像走在一間寬闊的房子裡。
不是明家,也不是任何一座她熟悉的院落。
四周陳設古樸大氣,空間極開闊。
她懵懂朝裡走,直來一座重重帷幕遮掩的拔步床前。
光影明明滅滅,分不出是夜晚還是白。
她不敢去掀開帳幕,正欲回身朝外走。
身後忽然伸來一雙手臂。
織金繡麒麟的窄袖,寬大而指節修長的男人的手。
沒來得及避開,被男人從背後抱個滿懷。
她驚慌掙扎,張口想呼救。是嗓子像被什麼堵住了一般,她張不開口,也喊不出聲音來。
“箏箏,今兒在家都做什麼了?”
聲音從頭頂傳來,男人音色帶著點醇厚的暗啞。
極溫柔的,喊她的乳名。
靠在這具懷抱中,不知為何心中升起一抹熟悉之感。
好像她早就認識他,好像她從來都知道他不會傷她。
掙扎的動作明顯鬆懈了,男人低笑一聲,掀開帳簾,她推向那張鋪著大紅被褥的床。
男人呼吸滾燙,那雙手在她領口熟絡找珠扣拆散,跟著披洩下來的是她滿頭秀麗的長髮,他貼上來,溫柔而不容拒絕的吻她。
明箏仰起頭,半眯著眸子瞧向男人的臉。
——啊!
尖叫一聲,明箏驚懼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三妹妹,你沒事吧?”
二姐吃了一驚,忙撩起帳子喊人送溫熱的茶水過來。
明箏滿頭是汗,臉色發白靠坐在床裡,她搖搖頭,只說做噩夢了,接過茶淺抿了一口就推開。
二姐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阿箏,這是佛淨,有佛祖保佑著咱們,做夢而已,你不用怕。”
男人的呼吸彷彿還在耳邊,呼出滾熱的溫度,撩撥著她敏感的肌膚。她彷彿還能聽見夢裡那一聲一聲的低喚,再親熱不過的舉動,再親密不過的稱呼。彷彿她嫁了他,——那個人,那個在後山僅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
她心裡忐忑不定,這樣難以啟齒的夢境無法對任何人言說。
她不知道己這是怎麼了,寡廉鮮恥竟然夢那樣的畫面。
明太太聞聲帶著人趕了過來,靠近帳子捉住她的手,“三丫頭,發生什麼事了?臉色這樣差,不尋個大夫來?”
明箏搖搖頭,勉強笑道:“我沒事,興許是昨晚沒睡好,剛剛魘住了,母親別擔心,當真無礙。”
明太太道:“下午你去佛前燒個香吧,叫你姐姐陪著你。”
明箏頷首,小聲道:“是。”
午後空曠的大殿中,除姊妹二人再無旁的香客。二姐求了根籤,拿去側殿去尋人解籤文。明箏仰頭望著佛祖莊嚴寶相,低聲祝禱。
“願佛祖保佑爹孃康健百,保佑哥哥公務順利,嫂嫂平安生產,保佑二姐的婚事圓滿順遂,保佑二弟金榜題名……”
她聲音不大,因著四周太過靜謐,這清潤的嗓音在空蕩蕩的殿中聽來就分清晰。
巨大的泥塑佛像後小憩的人張開眼,幾乎沒費力氣就辨認出了這聲音的主人。
一之間,這是三回遇見她。
姑娘嗓音乾淨純澈,帶著獨屬於少女的嬌甜。
“也求、求佛祖保佑信女明箏,信女不想再夢……了,信女……”
聲音低下去,聽起來似乎窘迫難當,又極為委屈。
陸筠不知己出於什麼心理,探過頭,躲在巍峨的佛像後,朝低處跪著的少女望去。
她的樣子幾乎哭出來了。
那張瑩白如玉的面頰不知緣何佈滿了疑的紅暈。
他細想她適才說的最後一句,依稀是說不想夢什麼?
究竟是夢了什麼稀奇東西,能叫個刻板守禮的少女窘成這副模樣?
還是說,她那些所謂的知禮守禮,也不過是層虛假的面具?
少女水盈盈的眼底閃著光,就在他以為她會哭出來的時候,又一個眼生的女孩子走了進來。
“三妹妹,我抽了上上籤。”
明箏忙抹了臉,換上得體的笑容轉過身去。
她飛快的從懊惱的情緒中脫離,又變成那個大方得體的閨秀。
陸筠瞧得一怔,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站起身,挽著姐姐的手去了。
入夜。
那折磨人的手和唇……就在耳畔、頸間。
夢裡的明箏無助的攀著男人的肩膀。
似痛楚又不是痛楚。
似酸澀又不是酸澀。
似哭又不是哭。
似快活又不盡是快活。
“你……”她推開他,茫然望著男人的眼睛。
“箏箏,別拒絕我。”他靠近過來,薄而淡的唇輕輕研著她的唇瓣,“箏箏,你喜不喜歡?”
**
張開眼睛,明箏對著熟悉的帳簾發怔。
數不清是幾晚了。
從那日後山上匆匆撞見一面那個人,他就夜夜入夢,怎麼也不肯離開。
夢裡的他比她遇見的少更成熟些。膚色更深一點,稜角更分明,薄唇更鋒利,眼眸也更疏冷。
此時他還是個少,清瘦、白皙,雖挺拔,也帶幾分未經風雨養尊處優的矜貴。
她不知他是誰,更不明白為什麼己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捂住臉,已不單單只是羞澀。冥冥中,彷彿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在牽引她走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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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姑娘進宮前,最後一次約明箏和張姑娘去玩。
聽說點定在清元寺,明箏有些猶豫,見夥伴們極致極高,她又不忍掃了興。這回她打定主意不離開女伴們,總不會再遇見什麼奇怪的人。
這般想著,心裡稍安。
坐在山頂的涼亭裡,遠近風景盡收眼底。明箏飲著茶,跟喬、張二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
約莫兩刻鐘後,張姑娘帶著婢子前去更衣。
喬姑娘靠過來,勾著明箏的手臂低聲道:“阿箏,你二姐的婚期定了沒有?聽說吳公子常常上,為人怎麼樣?和氣嗎?生的俊不俊?”
明箏答:“人我未見,不過瞧爹孃的反應,應當是個不錯的人,婚期定下來了,在明春,二姐開始備嫁,娘不準她出了。你呢,瑞芝?進宮了,緊張嗎?上回採選,你見過皇上了嗎?”
喬姑娘長長嘆了一聲,將頭貼靠在明箏肩上,“我哪有那個福氣?三輪選秀,皇上一回面都沒露,前兩關只是御前的掌印公公和尚宮姑姑們定奪,後來的主選換成了梁貴妃,梁貴妃誇我儀態不錯,也不知該不該高興。你知道的……”她聲音壓得更低,貼在明箏耳畔道,“我想見的人是皇上……後日就進宮了,連皇上金面還沒瞧過,心裡總是不安。”
哪怕是進宮伺候,也盼著將陪伴的那個人,是閤眼緣的。
明箏寬慰她道:“皇上龍章鳳姿,風采常人難匹,你擔憂什麼呢?入宮後加倍小心勤謹,只不出錯,憑你的家世,誰也不能輕視了你去。放寬心,瑞芝。”
側旁山石後,陸筠輕哂。
他在此有一會兒了,適才就想走,怕反而驚動了亭子裡的人,才耐此時。聽得匆匆的步聲傳來,適才那張姓姑娘去而復返。
“阿箏,瑞芝,你們猜我在下面遇見誰了?”
“誰?”喬姑娘笑道,“莫不是王太太也來了?”
王太太乃是張姑娘未來婆母,被女伴打趣一句,張姑娘羞的滿臉通紅,啐了聲道:“喬瑞芝,你別胡說八道!”
轉過頭對著明箏道:“我瞧見承寧伯府的梁世子啦。”
見明箏未曾動容,張姑娘含笑解釋,“阿箏,你難道不知道他?京中各家公子裡頭,頂數他最俊,‘東梁北趙’之說如此盛名,你當真不知道?”
明箏對這四個字略有耳聞,“東梁,就是梁世子?”
喬姑娘接過頭,“不是?你怎麼能不知道?梁家處京都東,趙柘趙小郡王住在京都北,這兩個人,一個文一個武,都是京城有名的男子。”
明箏笑起來,“瑞芝,你知道的真。”
這分明是揶揄,氣得喬姑娘伸手來打她,明箏後退一步,繞柱躲了過去。喬姑娘跺腳道:“文繯她也知曉啊,怎不見你笑她?”
明箏道:“我不敢,王伯母常來我家,萬一她給文繯出頭,我豈不就慘了?”
說得兩個姑娘都笑著來捉她。
笑聲遠遠蕩在山間,輕風吹送著花香,山頂的青草浮起微微碧浪,那是明箏人生裡一段珍貴的、不知愁苦的華。
後來陸筠回想這幾番巧合的遇見。大抵命中早有定數,她送他身邊。
他不知是幾回偶遇開始有意的注意她,瞭解她。
也不需刻意製造機會,她總是恰好出現在他左右,時而隔著樹叢,隔著花牆,隔著數丈的距離。
他在茶樓遠眺,一垂眸,就見她頭戴幃帽被攙下馬車。
姑娘雖還幼,已頗具傾城之姿,一段細腰引得少京中公子側目回眸。
她歲還輕,家裡忙著給二姐備嫁,還沒開始著手考慮她的終身。
也順勢給陸筠留下了更以瞭解她的機會。
鄭公府的堂會,她隨母親去了。他被請內堂去給老太太行禮問候,隔著一條長廊,遠遠見著她,在為兩個起了爭執的姑娘勸架。
跟同齡人相比,在外她總是顯得更沉穩端莊。
但他也知道她的另一面,笑起來彎著眼,像個孩子,也會揶揄也會玩笑,也是個再純粹不過的女孩子。
他總想找她“假惺惺”的罪證,也許某日尋她什麼錯處,他就不會在夜深人靜時,總是想她的笑、她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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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箏有幾回分明感知了。
常常有束目光,穿過人叢朝她望來。
紛擾的長街,熱鬧的集會,她輕紗遮面,不敢太過流連,人群中偶然也曾朦朧望見一個影子,見那行跡稍稍與夢中那人重疊,她就不敢在瞧一眼。
她怕見他。
怕窘。
一面之緣的男子,被她如此惦念,睡夢中百般纏綿,那些她根不該知道的東西……他親手示範給她……
雖然有些朦朧,斷斷續續也不連貫,那些畫面是無序排列的閃回。她只隱隱知道,他們做著夫妻之間的事,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至於旁的,無法知道更。
如何解釋,己如入了魔障一般的想他。
彷彿前世記憶,又怕只是己無端的妄念。
明箏消瘦了。夜裡不敢睡,醒來時常發呆。
大夫問她是否“思夢”,明箏倏臉漲得通紅,擺手道:“沒有,一夜無夢,睡得極沉。”
明太太滿臉狐疑,不懂為何女兒與大夫說謊。那副神態,明顯是心虛不是嗎?雖然她聰慧,總能很好的遮掩情緒,但她畢竟還幼,瞞不過明太太。
夜裡明太太跟明大人嘮叨,“三丫頭不知怎麼了,打清元寺回來,鎮日魂不守舍,像有心事了。”
明大人翻了個身,嘆道:“孩子大了,難免。”四五歲紀,該說親了。明箏的性子,不像是會己偷偷去結識人的。
明太太道:“不會是在山上衝撞了什麼吧?我知道你不信這些,但實在蹊蹺,我想再去清元寺,找主持大師想想辦法。”
明大人知道妻子的性子,不叫她得償心願,她就會一直記掛。“那你就去,帶些人手,護好己和丫頭。”
**
虢公府裡一場吵鬧剛過。
老太太六大壽,陸二爺硬陸世子從山裡接了回來。老公與他父子大吵一場,惹哭了老太太,一場好宴不歡而散。
暉草堂房緊閉,陸筠己關在裡面。那些喧囂都聽不見了,耳畔清淨下來,心還是亂的。
他的家,好像一直都不滿。
他也曾在佛前發過願,希望父親能回來,哪怕不理睬他,至少團圓佳節之日,他能坐在那張屬於他的椅子上。
母親已經故去,他追不回她。父親還在生,他想挽留住他,哪怕只是裝裝樣子,也免叫祖母常常流淚。
他心裡其實是很羨慕那個女孩的。
有個說溫溫柔柔的姐姐,有個性格爽朗又極疼女兒的母親。明大人對待子女是否嚴厲他不知道,但至少明大人每回家,一家團圓,那是他企盼不來的幸福啊。
他從降生就活在父母親的痛楚和吵鬧聲中。
他對母親為數不的記憶裡,曾有一段,是母親抱著他,一塊兒御賜的玉如意打碎,母親流淚告訴他,“阿筠,這世上情愛不值得期待,你對己好,不愛上、不愛上任何人。”
那時他三四歲,連記憶都是模糊的。
漸漸他長大,明白父母的不和睦是源於被家族強行撮合的這段婚姻。
宮裡下旨那日,父親的心上人負氣遠走。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父親不敢抗旨。虢公府世代忠臣,豈能抗旨。
公主降嬪,何其榮耀,何等恩寵。
新婚夜,公主府不召見,駙馬爺不請覲見,夫妻倆頭日不曾圓房,二夜駙馬出城去追心上人,遇伏傷了膝骨。
是從那時起,父親的腿傷反反覆覆,一直不好。冷陰,痛楚難當,瞧過少太醫都不見好轉。
陸筠猜測,也許是從那時起,母親的態度有些鬆動了吧?
他也只是聽人複述過去的那些事,更幼的時候,他總是纏著嬤嬤說父母的事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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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傷重不愈,太醫說會落下明顯的殘疾。從那時起,他歇了所有心思,什麼情愛,什麼前程,他覺得己都不配再擁有。
頹敗的男人激起了女人笑的同情心。
那個原不情不願嫁進的淮陰公主,對這個男人動情了。
她派人照顧他,偶然也會己來瞧他。
當面絕口不提那些委婉好聽的關懷之語,反譏諷他說她是來瞧他笑。
兩人都輕,意氣用事,分明關心,說出的不是那回事。
他正處於人生低谷,然受不得這樣的刺激。
他也忘了,她就是金枝玉葉,從來都是別人哄她敬她,何曾輪她對男人好言好語低聲下氣?
總是爭吵,總是不歡而散。
至於那次“意外”是怎麼開始的呢?
在駙馬看來,那是一次徹底的反抗和發洩吧?
他醉了酒,從酒樓被她的人扶回來。她剛洗過澡,穿著華貴的浮光裙,赤足撥開簾子,蹲下來提著他的耳朵指責他的頹廢無用。他被她說的煩了,只想堵住她的嘴……
潔白的狐皮褥子上染了幾朵淡淡的紅。
在淮陰心目中,無疑那是夫妻關係破冰的開始。她對他生出小小的期待。
他處理得太糟糕了。
他消失、逃避、躲著不見人。
他忽視她的眼淚折辱她的尊。
她是金枝玉葉,從來心氣高傲。
她就不想嫁給他,是她先動心,又是她被玩弄拋棄。
就在她最難過的這段時光,她突然發現,己有孕了。
城中最熱鬧的酒樓裡,駙馬一灑千金,徹夜買醉。
膝骨尖銳的疼痛告訴他,他配不上她。
她原是有心上人的,他沉溺在無盡的卑裡,覺得己永遠比不上她心目中那個人。
他甘墮落,醉生夢。
陸老太君帶著人在酒樓找他,告訴他公主有孕的訊息那瞬,他其實是有些喜悅的。
他試過回家。
公主冰冷的姿態又勸退了他。
兩人在你來我往中來回拉鋸。
淮陰公主真的累了。
她期待過。
現在,不期待了。
他想過留下來。
如今,又不敢了。
也許他們錯過。
哪怕他們來就是夫妻。
終究他們都是更愛己的人。
尊嚴比愛情來得重。這場博弈誰也不肯低頭。
他想過時日還長,總有機會解開所有誤會。
他唯獨沒想過,女人一旦傷了心,興許就再也不會痊癒。
……許細節,陸筠不知曉。
他記得得那些零星片段和從嬤嬤口中聞知的故事不完全。
也許他這一生都無法解開這個謎團,一生都帶著父母給他的傷害走下去。
他羨慕明箏的笑。
羨慕她走在陽光下,周身鍍了金邊一般的明媚耀眼。
他總是在暗處。獨來獨往,一言不發。
也許他開始注意她,是源於男人能的,對漂亮女人的欣賞。
更的相遇後,生出豔羨和嚮往。
想靠近一點。
甚至有種想跟她談談心事的笑想法。
但他知道,她定然不會嘲笑他。
她有著比她齡更成熟的理解力和包容度。她總是同伴中負責拿主意的那個人。
他一次夢見她時,其實也曾驚慌無措。
他夢見己枕在她腿上。
是在清元寺那片桃花林裡,花瓣滿飛舞,間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說心事說得累了,倒頭枕在她腿上睡著了。
有了一回,就有二回。
他和她有了同樣的苦惱。
他想見見面,想瞧瞧她。
鄭公府沒有邀請,他都答應會去。是見面不容易,隔著男女大防,他數只能遠遠瞥去一眼。
若在從前,這種似有若無的目光和偶然的遙望明箏一定不會發覺。
近來她覺得處處都不對勁。
在無數次錯過後她終於找了那束視線的主人。
她錯愕而心驚與他隔著人群相望。
是他!
她整張臉倏然紅透,連忙告罪快步逃走了。
陸筠有些失落收回目光,他身邊伴著明轍和鄭公世子,眾人說說笑笑,他一個字也未聽進去。
偷瞧女人被對方抓個正著。
這麼笑的事發生在他身上,他發覺己一點都不窘。
甚至覺得……有趣。
她紅著臉的樣子真是愛極了。他近來的興趣之一就是在她無懈擊的完面目下發覺她的另一面——屬於四歲少女的莽撞。
做個完的人,那是辛苦的一件事。
**
明箏退回內堂,心跳久久不能平復。
三個月來一直追隨己的那束目光,那個人——她找了。
為什麼是他。
被眾世家公子簇擁著,能出入一切她出入的場合,暢通無阻的製造許次近距離的偶遇,他的身份一定不一般。
她思索著從一回見他直至如今的每個點滴,他的身份似乎昭然若揭。
——是虢公府的獨苗,陸公子麼?
生母是長公主,祖父是柱上將,一武將,牢牢持著守護的西北軍數。連今上都仰仗陸家,甚至有傳言說是陸家站了今上那邊,這皇位才輪了他……
若不是她數月如一日的做著那個不能啟齒的夢也許她至今還不能發覺對方的心意。
他對她做過什麼?
為何初次碰面過後她就再也忘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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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家三姑娘身體不適提前離席了,明轍聽說訊息時很是擔憂,鄭公世子還勸慰了他兩句。
隔席坐著的另一個世家公子聽聞“三姑娘”幾字,抬頭望了過來。明三姑娘,明箏……他在心裡默唸這個名字,打上回在宴上遠遠見過一次,他就對她留了心。
家裡正張羅為他籌謀婚事。他需明家的人脈為己搭梯,也需個合適的妻子安頓內宅、生兒育女。明箏各方面條件都好,簡直是他理想中的妻子人選。
“梁世子,發什麼呆啊?”座旁的人推了他一,梁霄含笑回過神,溫聲道,“對不住,剛才說哪兒了?”
**
明太太帶明箏去了清元寺。
“大師,這孩子打前兩個月起,一直神思不寧,睡不安生。時常發噩夢,總是夜半驚醒,瞧過大夫,喝了寧神的藥,只不管用。您瞧是否還有別的法子?您法力高深,定有法子的是不是?”明太太心焦不已,眼瞧著女兒一日日瘦下來,如何忍心?
明箏也想解決己的煩惱。她問是個極正經的人,不看那些閒更不曾與男子有過往來,夜夜做著那種夢,她當真就快受不了了。
主持端坐蒲團之上,聞言張開眼,在明箏面上輕掃。
“明夫人,否暫時迴避?貧僧有幾句,想問問明姑娘。”
明太太猶豫著告退了。輕闔,室內光線微暗。
“施主夢中所見,是識得之人?”
明箏抿唇,識得?不曾對談言語過,如何算得上相識?她知對方身份姓名,對方也必然知道她的了,又怎算是不識?
“大師,我……我不知道。”她唯有稟實相告。
“那麼施主對此人,是厭惡,是親近?”
“厭……”一個答案就脫口而出,不曾咬定這個字音,明箏就頓住了。
厭惡嗎?
夜夜夢中如此相纏,一開始是羞是懼,後來呢……
那些溫度熱烈的親吻。
那個寬厚的懷抱。
那雙有力的臂膀。
那低沉的嗓音。
那個深深愛著她、護著她的男人。
她覺得羞恥。
彷彿己是塊透明的琉璃,在主持大師面前被無遮無擋的剝開。
“我不知道,求求您,讓他走吧……”她捂住臉,無助的啜泣起來。
“施主前世種因,今世得果。概因前緣未解,才得如此糾纏……施主想答案,何不問心?若心堅志定,想必幻象早遏,如今情根已深,再妄拔除,只恐傷損心魂……”
**
明箏走出大殿。熱烈的陽光耀得她睜不開眼。抬手遮住額角,侍女胭脂急急忙忙迎上來,“三姑娘,太太適才遇見了張家太太,張姑娘在山頂亭子裡乘涼,喊您也去呢。”
明箏沒聽清,只渾渾噩噩的朝前走。
那根牽引著她命運的紅線,正在不斷拉緊。
“怎麼辦怎麼辦?”一個眼熟的婢子奔過來,匆匆行過禮,哭訴道,“我們姑娘剛才在上頭崴了腳,走不了了。我一個人,扶不住她,剛下過雨,那草皮滑得很,明姑娘,能否叫胭脂姐姐陪我上去,先姑娘攙下來?”
明箏怔怔望著那山,好遠啊,她腳步沉重得彷彿走不那裡了。
“胭脂,你去吧。”
僅餘下她一個人了,她靠著樹等待了片刻。
“箏箏……”那個男人,用那低沉的嗓音喊著她的名字。
“陸筠,夫君……”她聽己這樣回應。
她失魂落魄朝前走。大師說,種前世因得今世果。也許前生他們當真遇過。
忽然腳下一滑,明箏慌忙想抓住些什麼,辦不。
她墜落下去,在一陣尖銳的疼痛中,她昏了過去。
**
明家三姑娘不見了。
這個訊息無異於晴霹靂,震得明太太幾乎軟倒在。
又出找尋,又顧及著名節不能滿世界相告。
明太太命人悄悄回明府喊人來幫忙。
山頂山下找遍了,處都不見人影。
陸筠得訊息時,正和熟悉的小沙彌問起太后抄的經該供在哪裡。
明轍急慌慌的身影令他起了疑。側面知道了失蹤的是明箏,他馬不停蹄朝後山奔去。
色已經很晚,夕陽將落,眼看就黑了。
他快速搜了一遍山頂,他幼習武,又常在附近巡狩,對形熟悉,身手也矯捷,比明轍帶的那些人動作快得。
山頂搜尋完,跟著是山腳下。下山路徑共有六條,明家已依次派人去了,他想了想,沒有走現成的小路,而是順著荒草雜生的一條野道去了。這個方向通往更深處的荒林,那邊常有小獸出沒,前段時日他獵的那土狼就在那邊。按說姑娘家不會那般膽大走那裡去。她若是被人擄走的呢?
想這種能,他握緊了雙拳,沒來由有些心慌。
他得再快一點,更快一點。
色完全暗下來了。
他沒有點燃火摺子,用隨身佩帶的短刀抽打著攔路的紙條。
“明箏。”
“明姑娘!”
四周無人,他才敢喊出聲來。
他腳步加快,朝更深處去。
前頭有幾處陷阱,是他為了捕捉那條傷人的土狼佈下的。
他原是避著陷阱走,免己滑落進去受了傷,心裡忽然有種奇怪的念頭生出,——也許她……
他點燃火摺子,伏在洞口邊緣朝內望。
沒有人。黑洞洞的深坑裡,鐵器發著寒光。
他起身,又去另一處。
“明……”
“明箏!”
他的心在這寂靜的夏夜裡裂開了縫隙,從此每一道裂痕上,都深深鐫刻了她的名字。
他縱身躍下,顧不上能夾斷腳踝扎穿脖子的機關。
平穩落 ,靠近她,點亮火摺子瞧她的傷勢。
她閉著眼,已經暈厥。肩頭紅了一片,他按住她肩膀,小心挪動她的頭,在耳後二寸半處後腦上發現了傷口。
藉著火光細看,傷口不太大,長約尾指的三分之一,也許傷得有點深,留了許血。
他掏出常帶在身邊的金創藥替她敷好傷處,未敢去搜她身上的手帕,撕下己的衣襬替她裹住傷口。
夜晚的空氣比白日涼些,隔著薄薄的袖子,觸她冰涼的手臂。他怕她冷,索性解下外袍搭在她身上,——也免得他的手不小心觸不該觸碰的方,他雖暗追隨她的影子也不算有光明正大,但趁人之危佔便宜這等事,他還是不屑做的。
火光照亮一方世界,他垂眼檢查她其他傷處。
腳踝上夾著一塊鐵器。
是他前月佈下的捕獸夾。
這東西夾住腳踝該有疼,他光是想象著,心就抽痛起來。
姑娘受了大罪,這會兒昏厥著還不察,等她醒過來……
他簡直不敢想。
他用短刀撐、開夾子,小心將陷進她血肉的尖齒抽出。
姑娘疼得一縮,發出幾聲微弱的哭音。
他心酸極了,棄了刀,用手將夾子的鋸齒包住,撐開,免那尖齒二次傷害了她。
滿手都被扎出了血,他竟沒覺得疼。
見姑娘腳踝外側兩個圓形血洞,他責捶了下面。
金創藥撒上去,腳踝向著面,不大容易撒準。
姑娘細足被他用布包裹住,託在掌心小心驗看傷勢,用藥……
她在疼痛中醒過來,開口就是一聲抽泣。
陸筠歉疚道:“你醒了,覺得哪裡不舒服嗎?你受了傷……”
姑娘眼前一陣陣發暈,勉強認清了他,又看己被他除去鞋襪,握在掌心的赤足。
她吃驚之下猛一縮,他忙道:“別動,小心傷口。”
姑娘眼淚順著臉龐流下,不知為何,聽這句她竟果真沒有再動。
“陸、陸筠……?”
她開口,準確喊出了他的名字。
陸筠頓了頓,而後頷首,“是我,陸筠。”
“你……”才說出一個字,她就重新陷入了昏迷當中。
陸筠收回目光,定住激動又急切的情緒,認真替她上了藥,用布條將腳踝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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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一切,他才開始思索,她為何認識他?
他一會兒怎麼跟她解釋,己為何在這?
他怎麼帶她出去?抱著她?肯定不行,她這樣板守禮,一定不會同意。
陸筠跳出陷阱,在外找了幾條藤蔓,纏在一起編成繩索,試了試韌性,覺得應該勉強以承受她的體重。
想這他不由打量她,她比初次見面時還瘦些。剛剛單手握著她的腳踝,甚至還有富餘……
火摺子滅了。藉著光打量她的臉。
姑娘適才掉淚,面上留下兩道水痕。
頭撞土塊和樹枝,頭髮也亂了。他將上散落的釵拾起來,暫時儲存在己袖中。
明月高懸,山風止息。
明箏醒了一陣了,疼痛還在持續,但似乎已經能夠堅持。
她沒有睜眼,不知如何面對陸筠。
夜夜入夢的男人,說是陌生人,又再熟悉不過。
“你覺得還好嗎?”
他開了口,似乎早發覺她醒了。
姑娘張開眼,水洗過的眼睛迷茫望著他。
她想知道的那些答案,他會清楚嗎?
以問他嗎?
怎麼開口?
“你認識我。”他語氣篤定說。
“從什麼時候知道,我……我在注意你?”
他用了個委婉的詞,似乎用“喜歡”未免太輕易。他還不知道,這種感覺算不算喜歡。
明箏忽然覺得有些委屈。
眼角含著淚,仰頭望著他道:“不是該我問你?”
“你為什麼跟著我?”
“你對我做過什麼?”
“為什麼我總是想你?我 ……我好痛苦你知不知道。”
“陸筠,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我還不五,你……你別那樣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