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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早以為放下了卻原來常在心底;早以為過去了。卻原來只在局中迷;早以為化作浮雲卻原來片片投影都在自己的心湖。一頂金箍兩把戒刀披上了僧袍。打散了頭是否就能少了煩惱忘了情思

咄兀那呆鳥休要在那裡杵著來給灑家斟酒

一聲獅子吼。才將迷惘的武松驚醒。他默默地走過金蓮的身邊放下肩頭的包袱端起酒壺來斟了半碗覺那壺已是空了。

卻待去打酒金蓮卻一手接過了武松的手握刀如鐵握棍似鋼從來不曾脫手過如今這一把酒壺。卻被金蓮這一隻素手輕輕接過半點不見滯澀。

他抬起頭看著面前的伊人。面前的卻是怎樣的一個人除去了脂粉淡掃了蛾眉。穿著粗布的棉衣一根荊僅插著髻素手上沾著醬汁衣襟上仍有斑汙。眼前的人兒容顏依舊情懷已改那對面的視線中不見一絲慌亂和心動也不見迷惘和傷懷平靜的如同古井中水無風無波。

你們師徒久別重逢定有許多話說這些事情奴家去作便是。叔叔寬坐。金蓮微微低下了頭輕步走出了方丈轉身之際幾莖零教的絲被風帶起。纖細的脖頸在那一低之間無盡婉約。

徒兒來給為師捶腿這一向從何處來敢是你梁山招安你沒處落腳了

見魯智深又在叫武松趕緊湊到近前搬起魯智深的一條毛腿放在自己懷中。雙拳上下捶著。道:師父的訊息卻靈通。梁山正是招安了弟子已經被聖旨命為統領官近日就要去獨龍崗大營就任。行前思念師父便前來探望。跟著便說些梁山泊和招安的事。他生性要強所結交的朋友也大多仰慕他的武藝豪俠。平素都是人求他地多他向人說心裡話的機會反而不多。即便是宋江在時這仁義黑三郎也多半念著他是高強派在山寨的人。極少去和他說些體己話兒。此時見到了魯智深武松這才有些找到了家的感覺。一說起來竟沒個完了絮絮叨嘆說了個多時辰直說到梁山招安宋江死去一時有些傷心。這才停了下來。

魯智深也不插話只在那裡喝酒吃肉悶著頭聽武松的嘮叨間或咋咋嘴好似覺得狗肉很合他胃口。待聽到宋江死於招安前夜內亂方才留上了心那只抓狗腿地手在空中停了一會。忽地冷笑一聲又接著啃了起來。

武松說了半天見魯智深並不說話。心下有些惴惴心想師父莫不是在生我的氣為何這半天了都是我在說話肚裡尋思了會賠笑道:師父你老人家一向可好徒兒身在山寨。不得自由因此少了侍奉

魯智深把腿一伸剛好一腳踹在武松的雙手間。只覺得武松雙手軟中帶硬這一下竟是紋絲不動。不由得大訝驀地咧嘴笑道:好徒兒這一向武藝見長一日千里啊不枉了為師用心教你一場。

武松見魯智深開口笑了這才放下心來正要謙虛兩句魯智深不待他說話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道:我在這寶珠寺成日價有吃有喝若是缺了什麼只消一聲喚。即時時有人辦了來奉上。何等快活豈不強似你師兄弟兩個。一個終日與人勾心鬥角身邊連一個知心說話地人都沒有;另一個每日在江湖上掙命風裡來火裡去殺人放火的好勾當

說地武松臉紅再看看自己這一身的頭陀打扮在盜夥中確實是不像樣猛可裡牽動了心緒撲地跪倒在魯智深面前口稱:師父徒弟大事已了今情願再度跟隨師父修行終老此生望師父收容。

魯智深咳了一聲啃了一口狗腿。斜著眼睛乜視武松:你要跟我修行可不是看中了我這裡狗腿好吃罷

武松登時鬧了個紅臉適才已經見了這狗腿全是潘金蓮在那裡調製。魯智深這般說法不等於說他是想要找機會親近金蓮當即大聲道:師父徒兒一番心意出自摯誠前此在江湖中亡命。乃是受了師兄的囑託要將梁山招安大事辦妥。如今這大事已了徒兒本是已經出家的人豈有不回來侍奉師父的道理別無他意說著梆梆磕了幾個頭。

魯智深見他這般兀自不動那一根狗腿已經被他把肉都啃盡了卻在那裡有滋有味地吮著骨頭一張油嘴道:大事已了我且問你你師兄託你辦地只是這招安一件事麼他費盡了心思殺人無算只是為了招安梁山麼

武松一怔。垂道:師兄胸懷大志。要匡扶社稷。徒兒自忖無此胸襟本領。只辦得這一件已是精疲力竭不能再興了。想想梁山招安之後自己要在那官場中打混身邊這些原本磕頭拜把子的弟兄卻不知將自己視作什麼人再加上他和宋江一起為高強在梁山作臥底。這等工作其實大違他的本性。幾年來日日煎熬。武二郎確實是有些累了。

魯智深聞言方低下頭來看了看武松摸了摸他的頭嘆道:以你心性這些年卻是苦了你了。武松大喜還道魯智深已經答應了他重歸寺中為僧丹要起身拜謝魯智深一手攔住道:徒兒我來問你你入門在你師兄之後視他武藝比你何如

武松不明其意。答道:師兄事務煩雜又從小浪蕩。也不曾有童子功因此雖然追隨師父在弟子之先武藝只怕不及弟子。

你師兄心性比你如何

弟子在師父身邊經年。也學了佛法師兄卻只在紅塵宦海中打滾片刻不得寧定。近來聽他說內宅也無甚人解憂放眼處盡是殺場。況且師兄自小便是市井浮滑子弟。好閒無賴心性比弟子恐怕要浮囂些。

魯智深哈了一聲。點頭道:是了論武藝你師兄不如你;論心性。你師兄也不如你。偏是你作了些許小事便在那裡說累說筋疲力盡不能再興你可曾想過你師兄他能不能說這樣的話他至今仍在那裡苦苦掙扎為的是什麼

武松聽的呆了。回想高強一向以來。東南杭州山東齊魯北上遼國。作了多少大事如今以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晉身樞密院。成就本朝前所未有之功業

他邁出的每一步。都是創造了本朝新地歷史。這樣地師兄他也是在苦苦掙扎麼他為的是什麼

痴人魯智深抬起頭來。望著頭頂的樑柱:當日我遇見你師兄時他說和我有夙世緣能知我過去事。因此我才收了他為徒。後來到了杭州為師出手不慎杖下殺了一員好人石寶故此心中迷惘不願在他身邊住。這才孤身出來至今在這禪寺中快活。每日裡喝酒吃肉。冷眼旁觀他世間眾生有一日忽地悟了一道我佛說。眾生皆苦半點也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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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聽見說眾生皆苦想起自身所經所見垂合十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哪知魯智深卻大喝一聲:咄苦海雖苦苦不過地獄然則為何彌陀佛隻身入地獄誓願地獄不空。便不成佛佛為何不肯回頭你師兄生有宿慧能知我過去事我能悟到的他自然也能悟到。為何他不回頭

武松呆了呆答道:師父地意思是師兄也如彌陀佛一般。己身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魯智深卻笑了笑聲越來越響。夜鳥為之驚飛。屋頂灰塵簌簌往下落:痴兒你如今回頭可曾看到那岸了你再去問問你師兄他可能回得了頭到得了岸麼

我今回頭可即是岸武松心中將這句話咀嚼來去。一片迷茫。只覺得身在五里霧中腦中各種念頭紛至沓來真不知說什麼好。正怔忪間只聽外面有女子說話聲。跟著又聽見嬰兒哭泣聲。

和尚廟裡聽見女子說話聲原本已經是異事了不過武松適才已經見到了潘金蓮雖然還沒明白為何潘金蓮會在這裡。不過顯然和魯智深有關係因此還沒放在心上。可是現在竟然有嬰兒哭泣聲這竟是怎麼回事

他兀自跪在地上回頭去看時只見方丈門開處金蓮依舊是那副裝扮一手提著酒壺另一手抱著一名未滿週歲地嬰兒額上出了一層細細的汗溫溫微笑道:勞師父久候了這孩子只是哭鬧。哄了不睡只得攜來叫師父說說。

武松整個人如遭雷擊愣在當地待想要移動身子時卻覺全身的肢體都不由自己控制嘴巴動了兩下啞啞地響了兩聲。竟連聲音都不出來。是她是她的孩子不會錯決計不會錯那臉上的溫癬笑容從來也不曾見過。只有對著自己地孩子女人才會這般笑法師父師父這孩子

武松心中已經如雷轟一般地隆隆作響偏生好似魔症了一般什麼聲音也不出來。卻見魯智深咧開了大嘴好似甚喜見到那嬰孩伸手從金蓮懷中將那嬰孩接了過去伸出一個鐵棒頭一樣的手指點著那孩子嫩的似如滴水一般的小臉。虎著臉道:哭哭什麼見到師爺爺了如何不笑咄對著這樣一個未滿週歲的孩子魯智深居然在用獅子吼

那孩子卻也奇怪在金蓮懷中便只哭泣不休一到了魯智深懷裡。身下墊著魯智深地毛毛手臂。面前是魯智深地光頭大臉。耳中是魯智深那如悶雷一般的獅子吼他卻竟然不哭了一面咯咯地笑出了聲。一面伸出兩隻馥白白的小手來十個春蔥一樣的手指徑去抓魯智深地鬍子。

這魯智深的鬍子有個名堂叫做電光螺絲卷。根根都是盤旋如螺平時捲曲著若是怒時旁人是怒衝冠。他大和尚沒頭。那就是怒須扎臉根根都要直立起來。現刻抱著嬰孩花和尚笑的開懷只顧逗那嬰孩根根鬍鬚越卷的翹了起來那嬰孩便伸手去拉拉直一根。手一鬆跟著又卷回去越拉越樂。笑得咯咯直響。

一個大和尚抱著一個孩子。身邊更有一個美貌的少婦在那裡輕輕拭著額上地汗身臨此境武松只覺得這就是阿鼻地獄無盡之苦也不知從哪裡來的氣力他從地上奮然而起嗆啷一聲腰間戒刀已經半出鞘來喝道:在這嬰孩哪裡來的

武松空手打的死猛虎在梁山統率萬人豪氣殺氣凌於全山。他這一怒。山寨縱有多少兇悍頑劣之徒。也要嚇的不能言語。哪知魯智訝眼睛都不抬一下。好似根本就沒看到他拔刀。只當沒有這個人在面前一般仍舊是去逗弄那嬰孩那嬰孩也仍舊去抓面前地螺螄鬍子咯咯笑個不停。

只有金蓮也不看武松一眼全副心思好似都放在面前的孩子身上卻輕輕地答了一句:叔叔。這孩子。姓高。是你師兄和我的骨血。

姓高師兄高強的孩子師兄高強和她的孩子高強和金蓮的孩子

武松憤怒填胸。大吼一聲雙刀出鞘便要搶上前來。恰在此時魯智深眼皮一抬兩支電光眼向武松身上只一掃喝道:武松你且看好了這便是你的苦海

武松一怔。大叫道:鳥的苦海師兄欺我嫂嫂辜負我所託。與我何幹

魯智深面上忽然現出憐憫之色還沒說話金蓮卻在一旁柔聲道:叔叔你錯怪你師兄了。是我勾引了他的一切都是我之所為。若你要恨要殺。便來殺我罷

武松頭腦嗡的一聲只覺得天旋地轉周遭的一切都好似在離自己遠去只有金蓮的話在耳邊迴響:是我勾引他的是我勾引他的你來殺我罷來殺我罷

恍惚之間他又回到了那個古廟那個他殺死了西門慶又和自己的師兄割袍斷義。放棄了對嫂嫂的一腔執念無悔地衝入江湖路的那個古廟。金蓮也是在那裡說著:你只管來殺我好了我就是喜歡他你自己沒膽來愛我。偏偏見不得別個男人碰我

舉刀刀有千斤重。不縱有千斤重我武松天生神力也將它舉起來了為何舉不起為何舉不起為了我自己根本不知道這一刀將如何斬下斬的又是什麼

刀斬惡人斬惡行斬惡念然而如今這惡究竟在哪一方

嗆啷一聲戒刀落在地上武松晃了兩晃。一張口哇地噴出一口鮮血來雙眼緊閉仰天向後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