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半刻鐘後, 蒼藍的一隻膝蓋重重觸地,在雨夜中咚的一聲沉悶的響,他所吸引的高階邪魔最多, 基本上都衝他來了。他負了傷,血流出來,滋味引得那些邪魔理智全無,幾乎不要命地衝上來。
“怎麼還出來……”蒼藍重重咬牙, 滿嘴血腥氣,握著銀戟的手掌從中撕裂,繃出一道道交叉狀的傷口, 血流如注。
“蒼藍,郜隼帶著邪魔去攻衡州城了。”十神使長笛橫空, 他也十分狼狽,長髮被血液粘成一綹一綹,纏在臉頰上, 唇色烏白, 幾乎透支了靈力, “照這樣的情況, 出兩刻鐘,我們都得被圍死在這。”
“等你家公子出來。”蒼藍一使力, 手背上青筋突出,他握著長戟,站起身來。
幾乎就在他徹底站起身的瞬間, 一股蕩掃一切的氣息重重迸發, 像突然爆發的熔漿火山,帶著讓人生出反抗意的力道,猛地壓在地面上, 並且波及到了整個黑石城。所有站著的,坐著的,激烈打鬥的,幾乎不分敵我,所有人的脊背都被猛的往下一折,脊樑骨都幾近碾碎。
蒼藍才站起來,這下又猛地跌坐回去,哇的一聲,從喉間吐出一口腥甜來。
那些本負了傷的邪魔也好受,這一擊過後,放眼望去,地上歪七倒八癱了一大片,有些傷重的,直接被這一擊送得落了氣。
蒼藍單手捂著胸膛,沉重地呼吸,眼也眨地盯著虛空的入口。
清風霽月一般的男子踏出,微垂著眉,衣衫乾淨,像是進去與邪祖對弈,反倒像是去喝了幾盞閒茶。
與此同時,整個黑石城中所有的黑色鼓包狀建築齊齊炸開,裡面黑色的濃郁血色飛濺,散發出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腐臭爛味。
蒼藍和十神使對視一眼,都從彼此臉上看出了如釋重負,前者扯了扯嘴角,語帶嘲諷:“用這種骯髒手段供養邪祖,可真是夠惡毒的。”
六界的人見到神主,跟有了主心骨似的,紛紛掙扎著站了起來。
“走罷。”神主目光一一掠過他們的臉龐,後衣袖拂動,以大神通將他們帶出黑石城。
身後的邪族在片刻後,如浪潮般湧上來,層層疊疊,要命了一樣,眼底猩紅,黑氣鋪天蓋地。
蒼藍與急速穿行的虛空裂縫中,與十位神使對視,總算能夠松一口氣:“邪祖被封,我們只需要將衡州古城外的兩界界壁漏洞堵上,困擾六界這麼多世的毒瘤,便算是徹底摘除了。”
一息之後,其餘人等被神主掃回衡州古城的方向,剩下蒼藍和十位神使,落在衡州邊上一處枯草連天的荒廢小鎮上。
這裡曾被邪族入侵,人畜一倖免,皆成了邪族口中肉食,數萬年前就已經是一座空城,殘垣斷壁,牆漆斑駁脫落,荒沙滿堆。
蒼藍最先意識到什麼,他轉頭去看神主。
他手腕骨突出,單手撐在牆面上,唇畔溢位一點點血,他垂眸,抬起另一只手,用袖袍輕輕拭去了。
“公子?!”
“星沉?”
蒼藍幾步過去,拉起他的袖袍,往上一卷,那棵通體金黃宛若由黃金澆灌的小樹,除了主枝外,其餘分支,盡數被血線覆蓋,密密麻麻炸開,看上去觸目驚心,更糟糕的是,一縷縷黑氣,從他炸開的分枝處,靜靜在他玉石一樣的肌膚下流淌,匯聚。
“是那個陣法。”蒼藍是個聰明人,他幾乎能猜出整件事情始末,“你一直跟我說是用當年月落留下的血做引,結果是,你是用自己做了陣眼?!”
蒼藍看著在他筋脈裡流淌的黑氣,氣極:“當年你將真身紮根聖湖,托起蒼穹,如今只剩主枝,根本承受不住你的神力。”
神主眼裡,霧沉沉的黑像是流雲趕月般散開,他闔眼,將心中的糟亂之意壓下去,才道:“蒼藍,當年用來捆邪祖的神鏈,還剩幾根?”
蒼藍喉頭一哽。
“說話。”神主蹙眉,聲線淡淡,怒自威。
“五根。”蒼藍亦是滿身火氣,他生硬地回:“當初我們花大代價鍛造神鏈,是為了限制邪祖,是拿來對付自己人的。”
塵書等人這時候也回過神來了,急忙來勸,神主卻不過蹙著眉胸膛起伏兩下,後擺手:“我礙。”
“公子,現下月落聖女已甦醒,她生來便為鎮壓邪祟,說不定能有方法平衡公子體內正邪之氣。”塵書的半邊手臂鮮血淋漓,是在之前黑石城的亂鬥中被一個勢均力敵的邪魔生生咬下來的,深可見骨。
“上次封印邪祖,你們也說她有辦法。”神主眉心籠下一叢陰影,“她的辦法,就是以真身鎮壓,從此見天日,與邪神同墮。”
他是神主,一直以來,他清和,寬容,溫柔,嚴於律己,持節守禮,以蒼生為己任,以六界為歸依,歲月更迭,風捲雲舒,沒什麼能夠激起他情緒上的波動。
可說這話時,他一向清雋的眉眼間,分明隱蓄著從前未有的陰鬱意。
當年月落聖女的事,他們在之後,確實覺得虧欠,但當時那個情形,幾乎整個六界都被掏空了,死了知道多人,任誰看到那樣的情形,能剋制著多想,遷怒。
月落聖女再怎麼說,也是邪族的聖女,誰會知道這個聖女竟然會是生來鎮壓,牽制邪族的。
誰都不知道。
可就算是在不知道的情況下,他也從未委屈她半分,甚至她闔眼之前,都曾握著他的尾指,說了聲不悔。
神主伸出寡白的食指,重重抵上眉間,平緩片刻後,才道:“我將長埋深淵底,以神鏈自封,聖湖水有蒼生敬仰力,萬載之後,可重歸神山。”
邪祖才被封的時候,蒼藍曾隨他到過黑石城,看過被鎮壓的邪祖的模樣。
蒼天的巨木,被六根沁染了真龍真鳳血精的巨鏈鎖著,鏈子上時無刻都燃著神火,那是最剋制樹族的東西,每一刻,都得承受著烈焰炙烤,五臟六腑在岩漿中灼燒的滋味。
絕非他輕輕巧巧一句萬載之後便可重歸能帶過去的。
“你簡直不自己這條命當命。”蒼藍艱難嚥下喉嚨裡的血腥氣,道。
“若不如此,我的神力一旦失控,於蒼生言,是一場莫大的災難。”神主與他們對視,視線落在蒼藍身上,他伸出手掌,有些疲憊的模樣,“拿出來罷。”
蒼藍心頭堵了一瞬,他說這話時,根本不覺得自己是那即將嚐盡神鏈滋味的人,那神情,那姿態,與“留下一同用晚膳吧”沒有絲毫不同。
這人,對誰都好,對月落好,對蒼生好,只學會對自己好。
蒼藍深吸一口氣,從空間戒放到了他的手掌中。
“神官。”神主看著手掌上樣式簡潔的戒指,驟然出聲。
兩名常在他身邊伺候的神官應聲上前,垂眸聽令。
“此役,我傷重,此後萬年,暇顧及六界諸事諸務,戰後古城收尾、封賞,皆引星主南柚定奪,兩聖子、十神使輔。”
“見她,如見我。”
他言出即神諭,手印落在詔令上時,聲音還在繼續:“她若問起來,便說我傷重,沉睡在聖湖的沉棺中,這萬載光陰,邪族和六界,勞她替我操心。”這時候,他還想著,她是個耐住寂寞的性子,尋些事給她做,時間會好打發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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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城牆上亮起的火把被風吹得一明一暗,長風呼嘯聲入耳,南柚跟態度極為高傲的九月沒什麼話說,便守在南邊,跟朱厭、金烏兩人說話。
“真想不到,我們右右的真命天子,會是神主他老人家。”朱厭粗神經,很快接受了這個事情,現在說起來,聲音裡只剩直白的樂呵。
幾次之後,南柚實在聽不得那個“老人家”,眼皮連著跳了兩三下後,扭頭問金烏:“前輩最擅卜算,此戰成敗,可能稍得一二提示?”
金烏搖頭,又哎地一聲,看向遠處的黑漆漆的城池:“我若是能有那樣的本事,直接跟著去封印邪祖倒實在些。”
夜闌人靜,月明星稀。
任何的異動,在這樣沉悶的寂靜與等待中,都顯得格外突兀。
於是,從遠近的兵甲碰撞,激昂憤恨的怪叫,紛亂序的腳步聲,便是無處藏匿,分毫畢現。
留在古城中鎮守的一百二十三位領域境知能力驚人,幾乎是在聽到動靜的那一剎那,就都身子觸電一般彈了起來。
九月蹙著眉尖,幾步走過來,盯著沉沉黑霧中為首的幾人,語氣有些急:“除卻郜隼,剩餘兩人,喚什麼,實力如何?”
南柚訝異,按理說,邪族的高層和他們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彼此應該再熟悉過,這些她都理明白的人,她更不會知道。
可她抬眸,定睛一看,還真認識。
“左邊那個叫須測,右邊那個叫元侖,跟郜隼的實力差不多,三個都不好對付,挺難纏。”南柚回。
出一炷香的時間,邪族大軍就已經橫在了古城前,城門下。
仇敵相見,該說的,想說的,彼此都不知說了多遍,這個時候,放狠話疑是最沒有意義的事。
邪族為首三人一聲令下,後面的邪族便蜂擁而上,浪潮似的堆疊,在身體觸到古城的巨石時,嘭的一聲炸開來,身首分離,腦漿迸裂。
“自爆。”月落看著這一幕,聲音裡的寒意幾乎溢位來,南柚接著道:“古城上有針對邪族的禁制,他們靠近了,索性自爆,來磨損古牆——他們人多,且欲與我們死磕,只要古牆損壞一角,他們便能乘勢而起,奔往六界。”
那之後,六界就沒有安生日了。
可大多數時候,人嘴上再如何清醒,迫於形式,其實也是有心力,法過多干涉。
就比如此時。
南柚和九月才出手,就被郜隼和元侖齊齊出手擋住了。
南柚雖也是領域境大圓滿,但正如孚祗所說,實戰經驗足,更別提她所對那名元侖的邪族,修為還隱隱在她上。
一來二去,很快不敵。
元侖有些詫異,旋即大笑,聲音張狂:“我原以為能跟九月聖女一同守城的,怎麼也得是蒼藍那樣的修為,結果是個才到領域境,根基不穩的小囉囉。”
此時,咔嚓一聲巨響,城牆下一角碎開。
元侖嘴角彎出譏笑的弧度:“看來是天助我族。”
九月面若冰霜,被郜隼死死拖著,根本騰不開手去管下面的情形,心中頓時一片冰涼。
遠處,十幾道弱的氣息打頭,飛快地朝這邊賓士而來。
“他們回來了。”九月側身探出一掌,清喝:“將邪族攔住!”
元侖眼神陰鷙,他放棄與南柚糾纏,仰天長嘯,手掌往自己胸膛處重重一拍,三道血箭便射入當先的邪族大軍裡,見蹤影,後,郜隼和須測齊齊下令:“給我衝!”
六界那麼大,想找到幾隻刻意隱匿氣息的邪族,多難啊。
千年,萬年,萬萬年,邪族生命力頑強,有那麼多的新鮮血肉供養,未必能再出一個邪祖。
就如同當年,邪祖也過是六界一隻叛逃的大妖,還是成了氣候,差一點徹底吞併六界。
遠處的人還在竭力奔赴,古牆已毀,第一波數百名邪魔甚至已經踏過了牆,邁入古城中,眼看著就要徹底消失蹤影。
南柚定定地立在城牆上,髮絲被風吹得高高蕩起,雙眸禁閉,周深氣勢以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攀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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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厚重的威儀漸漸吸引混亂戰場上所有人的目光。
一個金色的玄奧紋路在她額心處緩緩顯現,像是虛空中,有人執著畫筆恭謹描畫。
郜隼和九月過了一招後,各自退開,雲侖捂著胸口,兀自驚疑定,他們感應著那股幾乎能將他們脊樑骨壓彎,並且還在不斷增強的威壓,面色變化精彩紛呈。
南柚睜開眼,容貌並未有多大不同,然由裡及內的氣勢已然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若說從前的南柚溫婉,含蓄,和氣,那麼如今的她,便是黑夜中酌得人眼也睜開的曜日,是身處至高位,曾落凡塵的神靈。
她足尖落地,整片戰場安靜得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此刻,蒼藍及十位神使也趕了過來。
南柚一步踏出,纖細的身子輕飄飄落到了邪族的陣營中,她滿在乎一瞥,好看的杏眸落在雲侖身上,聲音很輕,帶著些空靈的意味:“想往六界跑?”
她足尖落地的那一刻,邪族為首三人就都跪了下來,她的氣息,對他們的壓迫基本上已到了生出半分抵抗力的程度。
邪界若不是生了這麼個聖女,他們早就吞併六界了。
她生來鎮他們,擔了個聖女的銜,平時不管他們怎麼鬧,只要在自己的地方瘋,怎麼都行,懶得管。可一旦要出去喝六界那些生靈的血肉,就不行。
邪族是兇惡之族,同類尚且能生咽其肉,骨子裡又好鬥,六界簡直是他們的樂土,他們對這塊地上的生靈有著天生的渴望,想要殺進去,想要征服,聖女月落,是他們想法變成現實的巨大阻礙。
可偏偏,邪族之人,管多高深的修為,都無法在她面前說一個不字。
就連染上了邪族血脈,修為突破至與神主並肩地步的邪祖,對她,都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想要攻打六界,還將人先哄出去。
饒是這樣,也還是避免了被封的結果。
原以為她死了,便是邪族的新天地,誰曾料到,她竟有再生於世的一日。
三人皆以頭點地,邪魔匍匐一片,被點名的雲侖連辯解的勇氣都生起。
“說話?”南柚青蔥一樣的指尖點在他的額間,聲音當真好聽得很:“屢次犯我戒令,當誅。”
她說得理所應當,指尖收回時,元侖也倒了下去。
同時倒下去的,還有那些已經衝進古城中的邪族。
九月看著她的背影,沉默了半晌,總算明白蒼藍口中那兩句“你當她真是邪祖送來的菟絲花?我們讓著她,避著她,都是因為公子的偏袒?”,是什麼意思了。
南柚看向郜隼,眉尖微簇:“帶著你的人,回去。”
“兩界界壁,我會出手修補,再有違我令者,饒。”
郜隼脊背折了下去,聲音沙啞難辨:“領聖女命。”
起來的時候,幾乎要嚥下喉間的一股血。
到半刻,邪族退得乾乾淨淨,悄聲息。
南柚足尖一點,躍到古牆上,目光落在蒼藍臉上,如寒煙般的眉蹙了蹙。
蒼藍嘴角扯了下,幾乎掛住笑。
“蒼藍,我的人呢?”對視片刻後,南柚輕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