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套很不錯的住房，分成上下兩層，上層住人，有數間臥房，下層會客，客廳拓得很大，完全可以舉行舞會，還有一個很精緻的廚房，緊靠客廳一側。這裡雖說不上是十分闊綽的那種，但比起平民區那些簡陋破舊的房屋，這裡簡直就成了天堂。這裡的主人，是一對從穿著看比較傳統的中年夫婦，男的自稱姓楊，外出時常穿一襲長衫，女的自然是楊太太，很愛穿旗袍，卻是遮蔽得很緊的那種。兩個人都很熱情，也很殷勤，利用眾人在客廳裡喝茶歇息的空檔，很快地就把二樓的三間臥房收拾了出來。
這個地方是老秦帶他們來的，楊先生和楊太太看到老秦時，表現得很恭謹，所以，項世敏猜測，在那些人中間，老秦的職位一定不低。
陸天宇和項世敏被安排在了一個房間，冷護士和冷醫生分別住另兩間房，老秦沒有住下，因為有人來接他，來接他的人很多，大約有六七個，帶隊的便是馬玉龍。項世敏把那只打空膛的槍交給了馬玉龍，告訴他，這是小丁的槍。項世敏看到馬玉龍接槍的手顫抖了一下，同時發出的聲音也是顫抖的，只兩個字，謝謝。
老秦顯得很猶豫，因為他知道，此時冷醫生父女倆正需要有人安慰，可是不走似乎又不太可能，於是，在臨走前，他把楊先生和楊太太拉到一旁，低語了許久。
至於老秦對他們說了些什麼，陸天宇和項世敏不得而知，他們也沒有那份好奇心去探個究竟，他們很疲倦，整個身子像是解體散在床上似的，然而他們的心臟卻跳得很亂，因為他們的心臟一直被隔壁低低的嗚咽聲不斷捶搗著。冷護士就在隔壁，然而他們倆沒有一個肯去隔壁，他們希望老秦快些結束和楊先生夫婦的談話，然後楊太太就可以陪伴在冷護士的身邊，他們相信楊太太會用很貼心的話安慰冷護士，冷護士會因此而止住嗚咽。他們希望有更多的人去隔壁，去安慰他，去勸慰她，而他們自己卻決不肯去，他們可以面對敵人的刺刀和槍口毫不畏縮，但是卻沒有勇氣去面對一個淚水滿面的悲傷的少女。
躺了許久，項世敏突然長嘆了一聲，說，“如果不是我們闖入診所，他們一家人仍會好好地過得很安寧，我覺得是我們害了他們一家人的。”
“生逢亂世，哪一家能真正過得安寧呢？”陸天宇像是在安慰項世敏，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我很奇怪，特務們是怎麼找到我們的？”項世敏
“我也正奇怪這件事。”陸天宇的眼盯著天花板，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是從很深的潭底發出來的。
“除了跟蹤我們而來，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方法能找到我們。”項世敏說。
“也許不是跟蹤我們。”陸天宇說。
“什麼？”項世敏詫異道，“不是跟蹤我們？你的意思是……特務跟蹤的是來看望老秦的人？”
“老秦不是一個普通的人，也不是一名普通的抗日戰士，這樣一個不普通的人，日偽特務是絕不會輕易放過的。”
“如此說來，特務的這次行動並不是衝著我們倆，而是老秦？”
陸天宇緩緩點頭，“這個可能性要大一些。”
“也許……”項世敏似是想起了什麼，“也許是內奸，是老秦內部的人出賣了他。”
“當然，不排除有這個可能。”陸天宇點點頭。
“如果真有內奸，我們要馬上跟老秦說一聲。”
陸天宇擺了擺手，“不必操那個心，老秦是個極精明的人，一定會很細緻地去查，我們大可不去管它。現在倒是真有一件蹊蹺事，挺讓我費解。”
“什麼事？”
“唐編緝。”
“唐編緝是誰？”
關於唐編緝，陸天宇未曾跟項世敏說過，因為唐編緝就像是一個很唐突也很費解的謎，他逐磨不透，梳理不清，這種連他自己都束手無策的事，他是不願意對項世敏說的，而現在，他不能不對項世敏說了。
項世敏聽完陸天宇的敘說，思索著說，“這麼說，唐編輯也是老秦的人，不然，為什麼偏偏要在申報上登尋人啟事，唐編輯又為什麼突然找你談話，這一切絕不是無緣無故的。”
“我開始也是這麼認為的，然而，這裡面有一個細節，卻讓我感到困惑。”
“什麼細節？”
“他竟然很關心你。”
“關心我？”項世敏很詫異，想了想說，“你向他說起過我？”
“我本來沒有說，之所以說了，完全是在他的引導下說的，我說的時候，我看到他在很專注地聽。”
“是不是僅僅出於禮貌而表示關心呢？”
“恐怕已經超出了禮貎範圍。”陸天宇說，“他問到了你，我回答說你病了，病得不太好，他顯得很關切，那種關切，我看得出，絕不是出於客套的虛偽，他馬上問了一句，難道有性命之憂。恰是這樣一句話，讓我很感疑惑，按常理來說，無論病人病到如何不太好的程度，出於禮貎，又是初次見面，絕不會跟問一句是否會死的話。”
“這話是有些彆扭，讓人聽到了很不舒服。”
“而他卻說了，這種冒失的話，本不應該從他那種儒雅的人口中說出來，除非，他知道你的病是傷病，是足以致命的槍傷。”
項世敏驚訝道，“是不是老秦在尋人啟事中告訴的他？”
“不，”陸天宇搖搖頭，“老秦的尋人啟事是在知道你受傷之前早就寫好的，況且，他也沒有必要在這麼重要的消息傳遞中加進我們這些對他們而言算是些皮毛的小事。”
“或者，唐編輯和老秦早已取得了聯絡，診所裡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陸天宇搖搖頭，“那還要我送什麼尋人啟事？只為了要讓唐編輯看我一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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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項世敏若有所思地說，“那就是說唐編輯不是老秦的人，那麼，他究竟是什麼人？他怎麼知道我受的是槍傷？”
“他是什麼人，難說，但是他如何知道你受的是槍傷，也許可以猜到。”
”那麼他是怎麼知道我受的是槍傷呢？“
”你受了傷，就連追在後面的特務都不知道，但是有一個人卻知道。“
項世敏略一思索，一拍額頭恍然道，“我明白了，是有一個人，就是我們從德源泰雜貨店裡救出的那個人。”說到這裡，項世敏猛地翻坐起身，兩眼放光看著陸天宇，繼續說，“那個人不是半路逃命去了，而是一直跟著我們到了診所，但是他沒有進去，而是走開了，而你當時因為顧著我，所以也沒有注意到他，他……”項世敏想了一會，說，“他去了唐編輯所在的申報報館，而唐編輯正是他要找的聯絡人。所以……所以唐編輯就知道了我受傷的情況，而恰在那時，你到了報館，那個人掛記著我的傷勢，就授意唐編輯向你詢問，嗯，大體應該就是這樣，你看我分析得對不對？”
陸天宇微微點了一下頭。
項世敏見得到了肯定，繼續說，“如此一來，唐編輯也就知道了診所的地址，我想我們所救的那個人應該沒有問題，問題出在唐編輯身上，如果我們的行蹤真的是唐編輯向七十六號特務告的密，那麼，他同樣也會出賣我們所救的那個人。”
“也許，還有另外一種情況。”
“什麼情況？”
“唐編輯身邊的人，如果是唐編輯身邊出現了內奸，那麼-----”
“那麼，唐編輯就會非常危險。”項世敏接道。
陸天宇點點頭，說，“現在，我們還不清楚特務所衝的目標是誰，如果是衝著老秦，那一定是老秦那邊出了問題，如果是衝著我們，那必是唐編輯這裡出了問題，老秦那邊現在暫時是安全了，如果是唐編輯這邊出現問題，我想，我們還是能做點什麼的。”
“對對，”項世敏說，“如果唐編輯是內奸，我們就立刻除了他，如果是他身邊出了內奸，那麼他的處境一定很危險，我們應該去提醒他。”
“你說的一點不錯。”隨著最後一下字說出，陸天宇已經躍下床。
項世敏一怔，“去找唐編輯嗎？”
陸天宇抓起外套，說，“沒錯，現在就去。”
“我還有個疑問。”項世敏說。
“什麼？”
“唐編輯是哪方面的人？”
“你認為呢？”
“我……不敢妄斷。”
“見著他，就知道答案了。”言未盡，陸天宇已走出房間。
兩個人從樓上下來時，老秦早已經走了，也沒看到楊先生和楊太太，大概都去了冷護士的房間，尋思著未必會在外面耽擱太久，也就沒去找他們，徑直出了門，伸手招來兩輛黃包車，各乘一輛，說了地址，車伕便拉車疾行。
車子走過幾條街，項世敏突然叫停了車，陸天宇探過頭問，“什麼事？”
項世敏指著街邊的一座茶樓說，“你看，福興茶樓，麥根路上的福興茶樓，沒錯，就是這裡，就是這座茶樓。”
陸天宇順著手指看過去，果然有一座茶樓，茶樓擠在一排熱鬧的商鋪中間，顯得很低調，茶館門面裝修得極其簡單，它的所有裝修差不多只體現在掛在門楣上方的一塊並不惹眼的橫匾上。
“你認識這座茶樓？”陸天宇問。
“雲嫂說，雷老闆就是在這個茶樓喝茶，雷老闆就是雲嫂的舅舅，你還記得吧？”
“當然，我的記性還沒差到那種程度。”
“那天我去看她，被特務抓，她應該知道吧？不知道她看到後，會不會……”項世敏望著茶樓有些發痴。
陸天宇瞧著項世敏閃爍著光的眼睛，不禁搖搖頭，說，“先去報館，回頭，我陪你來找雷老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