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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0章 海浪

安安靜靜的修理鋪裡,許臻麻利地拆著摩托車的前輪,時不時地瞥向蹲在角落裡的陳正豪,撇了撇嘴,眼神中帶著幾分戲謔。

陳正豪此時正在做“針線活”。

他將海報攤在自己的大腿上,低著頭,一針一線地縫著海報上撕裂的口子。

縫好之後,他打了個結,用牙將線咬斷,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針收進了一個巴掌大的針線包裡。

糙漢子的外表配上這套嫻熟的動作,看上去既滑稽又莫名有些心酸。

“唰啦!”

片刻後,陳正豪站了起來,抖開了手中的海報,想要看一看縫好的效果。

不遠處的許臻下意識地循聲望去,但當他看清海報上的內容時,神情卻不由得微微一怔。

——這張海報上,印著一張小男孩的照片。

男孩約莫兩三歲大,有一雙漆黑的、亮晶晶的眼睛,臉頰上泛著兩朵紅暈,略有一點鄉土氣息。

而在照片下面,則印著兩個刺眼的大紅字:尋子。

許臻蹲在摩托車旁邊,凝望著這張照片,下意識地停下了手上修摩托的動作。

“這個是你兒子?”他揚了揚下巴,向陳正豪問道。

陳正豪有些遲鈍地抬起頭來,神情木訥地“嗯”了一聲。

許臻問道:“什麼時候丟的?”

陳正豪的神色一暗,緩緩捲起了手上的海報,低聲道:“15年了。”

“都15年了你還找呢?”許臻愕然問道。

陳正豪抿了抿嘴,不吱聲。

一番簡單的對話後,修理鋪中又重新迴歸了沉寂。

許臻繼續修他的摩托車,陳正豪則將手伸進了包裡,開啟一個小包,一張一張地數起了錢。

一百、五十,十塊、五塊……

他笨拙地將這些紙幣一張張攤平,數了又數,終於還是猶豫著抬起頭來,聲音沙啞地道:“那個,師傅,不夠300塊錢……差您28,行嗎?”

許臻聞言,再次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他看著陳正豪手中那些零散的紙幣,問道:“你隨身就帶這點錢?”

說著,他抬起頭來,望向陳正豪的眼睛,道:“都給我了,那你這兩天吃什麼,睡什麼?”

陳正豪垂著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許臻看著他的神情,心頭一酸,輕聲道:“甭給了。”

“算是我日行一善。”

聽到這番話,陳正豪的眼神微微閃動。

他句僂著嵴背,雙手合十,向許臻鞠躬致謝,窘迫地笑道:“謝謝師傅,謝謝……”

“好人一生平安!”

“……”

修理鋪中的對話簡單而質樸,兩位演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

但在片場邊,包括《失孤》的原作者彭思源在內的眾人卻不由得大為讚歎。

——陳正豪的表現實在是太讓人驚喜了。

鏡頭前的他,卑微、木訥、困窘,真的就像是那個丟了孩子,走遍千山萬水的農民工“雷澤寬”。

倘若不是對他特別熟悉的人,乍一看簡直有些認不出來,這個又黑又瘦、畏畏縮縮的中年人和那個神采飛揚、揮灑自如的諸葛亮會是同一個人。

而許臻在這段戲中的表現同樣沒有令人失望。

與陳正豪相比,他飾演的“曾帥”跟他本人相比沒有那麼大的顛覆,但整場戲演下來,許臻的情緒點卻踩得幾乎分毫不差。

當陳正豪剛進店的時候,許臻的態度是懶散的,市儈的,甚至帶著點鄙夷。

他明顯瞧不起這個騎著破摩托車的寒磣大叔,聽到他跟自己討價還價,態度極其不耐煩。

當陳正豪蹲在角落裡縫縫補補的時候,他臉上的鄙夷感達到了巔峰。

這種五十步笑百步的鄙夷,鮮明地描繪出了一個窮酸“小鎮青年”的傲慢。

然而,許臻的態度卻在陳正豪展開旗子的一剎那發生了改變。

他看到大叔拿出了一疊錢,關心的不是自己的收益,而是對方把錢給了自己,吃什麼、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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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要修摩托車的錢,瀟灑地笑稱自己“日行一善”。

——這不是個善人,他只是被這個千里尋子的父親觸動了。

這種普通人的善舉,比高尚的道德更能打動人心。

而這段戲的真正爆點則出現在摩托車修完之後。

許臻看著陳正豪推著摩托車離開了鋪子,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追了出去。

“大叔!”

他衝著陳正豪的背影高喊道:“你等一下!”

陳正豪停下腳步,有些慢半拍地回過頭來,眼中帶著些許疑惑。

許臻盯著他的眼睛,問道:“這麼多年了,你為什麼還要找?為什麼不能往前看?”

陳正豪搖了搖頭,道:“大人可以往前看,小孩不能,小孩只能在原地等著。”

“所以我還要找。”

許臻微微一怔,半晌,終於展顏一笑,道:“大叔,祝你好運。”

陳正豪的眼中也出現了難得的笑意,道:“謝謝,也祝你生意興隆。”

……

修理鋪中的這段鏡頭拍攝得十分順利。

這是兩人在電影中初次相逢的場景,兩位演員的狀態都抓得很準,完美地符合了制片方的要求。

到晚上八點多的時候,整場戲的拍攝就已全部完成。

下了戲,陳正豪拍了拍許臻的肩膀,笑道:“演得很棒。”

許臻咧嘴一笑,沒有妄自菲薄,而是盤算起了接下來的戲要怎麼拍。

剛剛的這場表演,他對豪哥的表現大為震撼。

每個厲害的演員都有自己擅長的地方,而陳正豪最擅長的就是抓角色的特徵。

他的表演相對來說比較平靜、內斂,細微之處極見功力,往往能把一個人物從骨子裡演活。

畫虎畫皮難畫骨,形似容易,神似卻難。

許臻此前看到的都是楚留香、諸葛亮這種高高在上的角色,還沒有覺得什麼;此時瞧見豪哥表演的雷澤寬,才真正算是服氣了。

——能把一個跟自身形象反差巨大的角色塑造到這份上,確實是如今的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

不過,許臻倒也沒有因此而感到沮喪。

做不到就學唄!

能“偷師”兩個多月,近距離研究這種高階的表演技巧,讓他對這部電影的拍攝充滿了期待。

並且,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許臻覺得自己作為這部電影中的男二號,多少也能對豪哥起到一定的正面作用。

實話實說,豪哥的表演缺乏張力,處理不好那種大起大落的情緒,在關鍵時刻的爆發往往欠些力量感。

這跟他本人的性格有關,而這可能也是他多年來很少拿獎的重要原因。

不會“發瘋”是嗎?

如果機會合適,自己倒是可以試試把他“逼瘋”……

拍攝的間隙,許臻仔細回憶了一下接下來的劇情,臉上逐漸浮現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

劇組在泉州這邊要拍攝的場景不多,除了這一場,最重頭的就是雷澤寬去碼頭尋子的這場戲。

有網友向雷澤寬提供線索,說泉州這邊有一個叫做“施安易”的男孩,符合他丟失兒子的一切特徵:十七歲,不是父母親生的,腳上有傷疤。

雷澤寬這次之所以會到閩州來,就是為了見一見這個孩子。

而在此期間,許臻的拍攝任務則極其簡單:他有些關心這個“大叔”到底有沒有找到孩子,所以偷偷跟去了碼頭。

——是的,曾帥在這場戲裡是個看客。

公款看戲,在圍觀豪哥拍戲的同時完成了自己的拍攝任務,這待遇也是沒誰了。

不過,這場戲可就沒有之前兩人在摩托車修理鋪時的那場那麼簡單了。

這是電影前半部分最激烈的情節,拍了足足一個多禮拜的時間。

許臻每天站在場邊,原本是帶著學習的心態在看戲,但卻越看越是難受。

他看到豪哥飾演的雷澤寬終於見到了那個男孩,渾濁的眼神一點點亮起,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他看到那個孩子二話不說地脫下右腳的靴子,展示自己腳底的傷疤,但陳正豪卻像是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這孩子的傷疤在右腳上,而他兒子的傷在左腳。

這不是他的兒子。

他不死心,想要帶孩子去做親子鑑定,卻被聞訊趕來的孩子養母暴打,摩托車也被人扔進了海里。

夕陽下,陳正豪站在海水中,狼狽地將摩托車往岸上拽。

昏黃的色調,搖搖晃晃的乾瘦身體,破舊進水的摩托車。

他的雙眼麻木而渙散,沒有半點神采。

“卡!”

下午六點左右的時候,導演叫停了陳正豪的表演,宣佈剛剛的這個鏡頭透過。

而這個鏡頭拍完之後,碼頭尋子這場戲終於來到了最後一幕:雷澤寬為了追飄向海里的旗子,忽然產生了輕生的念頭,結果被岸邊的曾帥給喚了回來。

看了一個禮拜戲的許臻終於要正式下場了。

他站在片場邊,從導演的監視器上看著陳正豪剛剛幾段表演的回放,稍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這幾段的表演處理得很細膩,很精道,也很“陳正豪”。

無論是在見到孩子的那一剎那,還是被養母暴打的時候,都沒有什麼特別劇烈的表現。

他連日來鬱結在胸中的情緒,就看能不能由自己來引爆了。

“啪!”

當天晚上六點半,這場戲的拍攝正式開始。

此時此刻,海邊的天色已漸漸暗了下去,不複方才的那份昏黃。

陳正豪拽著自己的破摩托,一步挨一步地朝岸邊走去。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徹底上岸,卻忽然發現,自己此前插在摩托車上的那面“尋子”的旗子不見了。

陳正豪茫然抬起頭來,左右四顧,終於發現那面旗子被衝進了海里。

兒子的照片在海浪中起起伏伏,像是尋子的希望也正在逐漸朝自己遠去。

他下意識地扔下了手中的摩托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旗子追了過去。

然而,命運像是給他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那面旗子在海浪中越飄越遠、越飄越遠,他根本就追不上。

陳正豪站在沒到胸口的海水中,渾身無力,被一個又一個的浪頭打得七扭八歪。

驀地,一個兇勐的海浪拍了過來,直接將他拍得失去了平衡。

陳正豪在海水中掙扎了好半天,終於重新站了起來,然而當他再次轉頭四顧時,四下卻已然一片漆黑。

他再也沒能看到那張印著兒子照片的海報。

——成年人的崩潰往往就在一剎那。

鏡頭中,陳正豪站在冰冷的海水中,神色漸漸茫然。

他的雙眼逐漸渙散,眼神開始不聚焦。

這時候,又一個浪頭打了過來,他再次被拍翻在了海里。

然而這時,他卻沒有掙扎著想要站起來。

他不想再站起來了,不想再去面對一個又一個的“浪頭”了。

就讓自己這麼隨海水飄走,飄到兒子身邊去,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而這時,在另一個機位下,許臻飾演的曾帥瞧見他沒有站起來,卻匆忙跑向了岸邊,神色焦急地望向了海中。

“大叔!”

他一邊叫喊著,一邊蹚著水朝陳正豪剛剛跌倒的方向跑了過去。

“大叔!大哥!哎!

他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只能一邊跑、一邊亂喊,然而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不一會兒,許臻跑到了陳正豪的那輛破摩托旁邊,但這裡的海水只沒到人的膝蓋,離陳正豪方才跌倒的地方還有很遠。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許臻急得紅了眼眶。

萬般焦急之下,他忽然將雙手放在嘴邊,聲嘶力竭地吼道:“爸!

這一聲叫喊,像是穿透了空氣和海水,穿透了十幾年的時間,響徹在了整片天地間。

幾秒鐘後,剛剛的浪頭退了下去,一個瘦削的身影從離他十幾米的位置上站了起來。

陳正豪轉頭四望,正看到那個焦急地望向自己的年輕人。

不是兒子,是那個修摩托車的好心人。

“譁啦啦……”

海水一浪又一浪地衝過來,但他卻穩穩地站在原地,再也沒有倒下。

“啪!”

許臻鼓搗了半天,終於成功地開啟了那輛破摩托的車燈,照向了不遠處的陳正豪。

他拼命地招了招手,喊道:“大叔!這邊!”

“你兒子不在海里!”

黑暗的海水中,刺眼的燈光照亮了一條通往前方的路。

陳正豪迎著那道亮光,眼眶中的淚水忽然便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片刻後,他踉踉蹌蹌地朝著燈光的方向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哭,漸漸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