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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2章

他站在那,就那麼看著她,努力的在腦海中回想她以前的樣子,可是想起來的除了那滿目珠翠錦繡金玉,就只剩下一片空白。而如今,她一身軟白單衣,發無半支頭飾,不施脂粉,面百唇青,瘦弱不堪,猶如風中殘燭,已不知還能燃燒多久。

罷了

燕洵在心裡無聲一嘆。

縱然她奪了玄墨的兵權,縱然她有可能察覺到了自己和玄墨的關係,私自毀了玄墨臨死前寫給自己的書信。

罷了。

遠遠地,燕洵點了點頭,說道:你先好好歇著,朕晚上再來看你。

大門敞開,有清新的風吹進來。

納蘭坐在榻上,默默的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面容溫和,目光如天上的浮雲,那般寧靜。

娘娘

文媛開心的笑,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終於一頭衝了出去,嚷嚷道:奴婢去準備一下。

納蘭深吸一口氣,靠進軟綿綿的被子裡。突然記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黃昏,他騎著馬,遠遠的追上來,最終站在橋頭上對著遠行的她,大聲的喊:我在梨花樹下埋了好酒,你明年還來嗎

你明年還來嗎你明年還來嗎還來嗎

多少年了,只要她一閉上眼,就能聽到這個聲音。似乎就在昨日,就在耳邊。

來你等著我

她坐在馬車上,探出頭,衝著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的他大聲的喊。

來你等著我

然而,她終究沒能再回去。

她父皇駕崩,獨留下她和病母痴弟,和滿朝狼子野心的皇親權臣苦苦周旋,江山家國通通落在了她單薄稚嫩的雙肩上。

而他,卻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昔日的天之驕子,轉瞬成了階下之囚。

十年生死兩茫茫,他們終於再一次回到了昔日相遇之地,只可惜,山河已碎,物似人非,縱然相對,卻已不再相識。

她緩緩的閉上眼睛,嘴角輕扯,帶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天還沒黑,文媛就忙碌起來,為她搭配衣衫,為她梳妝打扮,廚房裡的下人知道皇上還來吃飯,也卯足了勁準備了起來。她雖然不願這樣,可是難得見她們這樣高興,也就沒有反對。

然而天色越來越暗,早已過了晚膳的時辰,還是沒見他來。

所有的下人都在暗暗著急,文媛派得力的下人出去打聽訊息,自己則一遍一遍的安慰著納蘭。

納蘭心下卻漸漸瞭然,然而也不覺得如何傷心,只是覺得有些空曠。玉樹說的對,東南殿太大了,總是顯得冷清。

不一會,燕洵身邊的小太監跑來傳話,說是西北美林關傳來緊急軍情,皇上今晚在軍議處和幾位大人議政,就不過來了。

那一刻,納蘭幾乎能清楚的聽見整個大殿傳出來的嘆息聲,她面色從容的和那名傳話太監對答,打了賞。對文媛說:好了,擺膳吧。

文媛一愣:啊

納蘭失笑道:用膳啊,皇上不來了,難道本宮就不用吃飯了

文媛這才醒悟,連忙帶著失魂落魄的下人們傳膳。

納蘭自己一個人,吃了二十多道菜,她今天的胃口似乎格外好,精神也好,吃了很久,才叫下人上了湯。

隨後三天,燕洵一直忙於軍事,靖安王妃趙淳兒當年戰敗之後退入南疆,縱然遭到諸葛玥的幾番圍剿,仍舊僥倖逃了去,而諸葛玥礙著趙徹的情面,見她不再攻打卞唐,也沒有趕盡殺絕。可是近期,西北卻有訊息傳來,說靖安王妃的人馬和關外犬戎人走動頻繁,恐怕有變。

一時間,各種情報火速傳往京城,大燕朝廷頓時緊張了起來。

這三天,納蘭的病情幾次反覆,東南殿愁雲慘淡,一片冷寂。

這天晚上,已經三日不曾下榻的納蘭突然坐起身來,要文媛將她那只放在櫃子裡的錦盒拿來。

文媛本來想勸她不要操勞心神,可是見她神色堅定,也不敢再說什麼。

一隻香檀色的錦盒,看起來已經很舊了,並不沉,拿在手裡,輕飄飄的,也不知道裡面有什麼貴重的東西,竟然並排上了三把鎖。

文媛用帕子彈去盒子表面的灰塵,不由得咳嗽了起來,只見那灰已經積得很厚了,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納蘭接過盒子,默默的看了一會,然後從枕頭下面拿起三隻鑰匙,將盒子開啟。

文媛伸長了脖子,只見盒子裡裝著的竟是厚厚的一摞書信,有很多信紙已經泛黃,看起來年代十分久遠。她不由得有些失望,納悶的皺起眉來。

文媛,去拿一隻火盆進來。

娘娘,你要火盆做什麼啊

納蘭指著那些書信,說道:燒了這些。

啊燒了文媛一愣,雖然她不知道這些信是什麼人寫的,但是只看皇后放的地方,就知道定是十分重要,忙問道:為什麼呀娘娘為什麼要燒掉

納蘭若有所思,輕輕道:不燒掉,還留給別人傷心愧疚嗎

文媛顯然沒有聽懂,可是卻乖乖聽話的走了出去,不一會,就拿進來一隻火盆,炭火劈啪作響,暖意融融。

文媛,你先出去吧。

文媛點了點頭:是,娘娘有事就叫奴婢。

殿門被關上,大殿裡又安靜了下來。納蘭拿起那厚厚的一摞書信,蒼白的手指摩挲著那些不知道已被她看過了多少遍的信紙,目光漸漸柔和了起來。

是的,姑姑說的對,她是個膽小鬼。

什麼長公主的尊嚴,什麼懷宋的國體,什麼納蘭的姓氏,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自欺欺人的。她只是害怕,只是沒有膽量,只是不敢跨出那一步。

他不知道一切,那麼當她看到他懷念玄墨,看到他對玉樹對永兒多加照料,她就會覺得甜蜜,就會覺得他還是重視自己這個義弟的,就會知道自己在他心中還有有地位的。

可是一旦他知道一切之後,卻並未愛上她,那叫她情何以堪

她害怕,她沒有勇氣,她害怕一切挑明之後他也只是微微震驚,卻無法回應她所期盼的感情。她害怕自己孤注一擲之後,卻還是無法同他心底的那個人一較長短。她害怕真相擺在面前之後,她還註定是失敗的那一個,卻連繼續幻想繼續做夢的權利都沒有,最起碼現在,她還可以騙自己說,自己和那個人,是一樣重要的。

看吧,她就是這樣懦弱的一個人,明知道是自欺欺人,卻還要頑固的堅持著。

可是,又能怎麼辦呢她的愛情,就是一棵不結果子的樹,她害怕秋天來臨的那一刻,所以就固執的留在春夏,這樣,就不用去面對那慘淡的結局了。

她拿起一張泛黃的信紙,墨跡淋淋,她的手高高舉起,指尖蒼白纖細。信紙放的久了,已經又薄又脆,發出清脆的聲音,突然,納蘭輕輕的鬆開了手,信紙滑落,火盆裡的火舌頓時揚起,一下將那張她珍視了很多很多年的書信吞沒,轉瞬之間,就化作飛灰。

當年派玄墨去東南,她並不是想害死他,也並不是想要奪他的兵權。

當時懷宋積弱,各方軍隊蠢蠢欲動,她有意借燕北之力挽救納蘭氏挽救懷宋百姓於萬一,可是朝野上那些對江山有意和愚忠的朝臣卻不肯答應。那個時候,誰將國家獻出去,誰就是叛國的逆臣,誰就會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她只是不想讓數代忠貞的玄王府替她背上這個罵名,才將他遠遠的調離中央。並且害怕他手下的親兵會有所鼓譟,若是部下群起進言,就算玄墨不肯答應,將來燕洵主政,燕北的大臣也會為玄墨羅織罪名,所以她才調走他的部下,讓他去統領和他完全不相干的東南海軍衙門。

然而,她千算萬算,沒料到東南賊寇會趁懷宋內亂而聯合起來攻打東南衙門,也沒想到玄墨以堂堂親王之尊,會親自披甲上陣,衝鋒殺敵。

想來,她會有今日,也是報應。

她從政多年,手上染血無數,一道聖旨,便是千萬顆人頭落地。從來落子無悔,她明白,她全都明白。

所以,當她看出來他每月都在算著日子來她的宮殿之後,她就突然明白了,他不想要她為他生下孩子。

縱然她曾經為了穩定朝野,答應過懷宋群臣,定會保住宋臣的地位,定會讓下一代燕皇身上流著懷宋的骨血。但是在這件事上,她卻不願再去勉強,也不願將他們的一切,都烙上政治的標籤。

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任性。

以後的每次臨幸之後,她都會吞下苦藥,將一切他所擔憂的扼殺掉。直到後來,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而如今,他已是兩年未在東南殿過夜了。

她這一生,所求的都如指尖流沙,越是想要握緊,越是逝於掌心,如今,已經什麼也不剩了。

火舌蔓延,一封封書信被烈焰吞沒,大火燒掉了他們相識的最後憑證,一點一點,連同她這支離破碎的人生,一同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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