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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解密五罐(1)

木戶加奈?她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這個姑娘,跟我的淵源太深了。佛頭案,就是從她而起。木戶家和我許家的恩怨,也是百般糾葛。甚至我倆還一度差點結婚。不過佛頭案後,她就返回日本去了,我們就再沒什麼聯絡。現在看到她突然出現,真是讓我無比意外。

“你……呃,木戶小姐你怎麼來了?”

木戶加奈掀開黑紗,深鞠一躬:“我聽到劉先生去世的訊息,真是萬分悲痛。特意從日本趕過來,希望能夠在靈前弔唁,聊表哀悼之情。”

她雙手合十,閉眼禱告,然後把胸前的白花摘下來,輕輕放在劉一鳴的遺像前。

“我記得第一次到中國來,得到了劉老先生的很多照顧。佛頭能夠順利迴歸,多虧了劉先生的推動。還沒來得及好好表達謝意,就聽到他去世的訊息,真是太讓人遺憾了。”

木戶加奈望著遺像說道,我注視著她的臉,努力分辨哪句是客套,哪句是出自真心。

弔唁結束後,我們兩個並肩走出小樓。我一時不知該怎麼開口才好,尷尬地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鐘,還是木戶加奈撩了撩頭髮,開口笑道:“可以請您去喝杯咖啡嗎?有些話我正想能夠對許君您說。本來想弔唁完劉先生,再去四悔齋拜訪的,能夠碰到真是太好了。”

我正好也沒別的事,便答應下來。

我們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廳,各自點了東西。我慢慢攪著湯匙,等著她開口。木戶加奈注視著我,忽然笑起來:“許君還是和從前一樣羞澀啊。”

“咳咳,承讓,承讓……”我撓撓頭,說著不著邊際的回答,“你最近,怎麼樣啊?”

“託您的福,我已經順利畢業了。現在東北亞歷史研究所擔任研究員,專做古董修復研究,總之是在自己喜歡的領域努力吧。”木戶小姐回答,她的中文比原來還流利,這幾年看來下了不少苦功。

“許君呢?”

“哎,老樣子,混唄。”我含含糊糊地說,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不提最近發生的這些爛事了。

木戶加奈道:“說起來,我的家族和許君的家族之間,還真是有各種各樣的奇妙緣分呢。”

她這話真沒錯。真要追溯我們兩家的歷史,得從唐代追溯起。當年火燒明堂,起因就是日本遣唐使河內坂良對則天玉佛起了覬覦之心,與明堂守護連衡發生衝突。最後玉佛一分為二,佛頭被河內坂良帶回日本。連衡則改姓為許,囑託後代千萬取回佛頭,這才有了五脈的誕生。

我看了一眼木戶加奈,心想她這次來中國,是要跟我說什麼話呢?木戶加奈優雅地啜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雙手擱在膝前,這是正式開始要談話的儀態。我也趕緊把杯子一推,正襟危坐。

“是這樣的,最近日本考古界出現了一個新動態,因為涉及了我們的家族,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向許君通報一下。”

“哦?居然涉及我們兩家,不是玉佛頭的事情又起了波瀾吧?”我眉頭一緊,這會兒我已經焦頭爛額,可千萬別節外生枝了。

木戶加奈道:“日本有一個叫作島津文庫的私人博物館,裡面珍藏著大量古代典籍文件,但幾乎不對外開放。一年之前,該博物館的管理者變更,政策也隨之有了改變,允許一部分專業學者入內查閱。連同我在內的一批東北亞研究會學者有幸作為第一批有資格的人入內。在裡面,我的一位同事意外地查到了一份關於許家的記錄。”

“如果是關於玉佛頭和許衡的話,我應該都知道了吧?”我問道。

“不,和玉佛頭沒關係,是和許信有關。”

“嗯?許信?”我一怔。

根據我爺爺許一城的考證和老朝奉的補敘,許信是許家在明代萬曆年間的一位祖先。他是錦衣衛出身,曾經參加過萬曆援朝抗倭戰爭,在戰場上與河內氏的後人木戶明雄相遇。許信是個異常悍勇的人,他居然趁機潛入日本,從木戶家手裡奪走玉佛頭,帶回到大明。木戶明雄一路追殺,尾隨至大明,想把佛頭佛身反奪回去,最終兩人在岐山同歸於盡。許信死後,就葬在玉佛身邊。

木戶加奈道:“沒錯,那位同事查到的資料,就是和這位許信關係密切。”

我興趣一下子被提上來了。許信的生平資料,在中國早就散失已久,我爺爺許一城費盡心思,也只是勉強拼湊出一個大概輪廓。想不到,日本方面居然還能有資料保留下來。

挺諷刺的一件事,但這在文化史上並不罕見。中國本土因為戰亂頻繁,導致大量資料散佚,反而是積極吸收中華文化的日本儲存下許多珍貴典籍。清末民國那會兒,中國學者經常要去日本抄錄孤本遺本。比如唐代魏徵、褚遂良曾經編過一本《群書治要》,失傳於宋代,後來學者在日本發現了譯本,這才得以一窺全貌。

木戶加奈說:“薩摩藩當年是中日貿易的重鎮,貿易往來繁多,因此作為藩主的島津家留下了大量檔案記錄。在萬曆年間,藩主島津義久身邊有一位來自大明的醫生,叫作許三官。他雖然身在日本,但一直不忘關心大明。豐臣秀吉決意侵略朝鮮之時,許三官冒著生命危險把情報送至朝廷,引起明廷重視。在許三官留下的名為《三官文書》裡,曾經隱晦地提及,有錦衣衛前來拜訪,應該就是許信本人。”

原來許信闖入日本,在當地還是有接應的。那會兒不像現在,如果孤身一人貿然進入陌生國度,沒有當地華僑配合,是不可能的。

“然後許三官幫他從木戶氏搶回了玉佛頭嗎?”

木戶加奈輕輕搖了搖頭:“《三官文書》裡沒提這個,但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許三官提及了一個與許信密切相關的關鍵詞,叫作柴窯。嗯,沒錯……應該是叫柴窯吧?”

我一聽這個名字,耳朵立刻豎起來了。柴窯?那可是中國最富傳奇色彩的瓷器了。

柴窯是後周皇帝柴榮的官窯,被稱為“諸窯之冠”。當時制瓷工匠請示柴榮,想要什麼顏色的。柴榮頒下諭旨:“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後來經過反覆試驗,終於做出來號稱“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柴瓷絕品。因為柴窯存世時間短,所以存世極少。古人稱之為“柴窯最貴,世不一見”,在明代都已經屬於極其珍惜的奇器了,地位在汝、官、哥、鈞、定五大窯之上。清代之後,柴器幾乎徹底消失,偶爾有殘片問世,都能賣出天價。即便是《玄瓷成鑑》裡,也感嘆說柴瓷難睹,幾乎未有過手的機會。

“柴窯和許信有什麼關係,又是怎麼被日本方面記錄下來?”我連聲追問。

木戶加奈道:“根據文書的說法,當時豐臣家有一位痴迷茶器的近臣,許下重金,懸賞收買柴窯精品。然後有一位大明商人來應徵,說已經設法從大明取得柴器十件,運來日本。結果這位商人拿走訂金之後,再也沒了訊息。近臣拜託島津家著意打聽,許三官也暗中詢問,才知道原來許信在日本取回佛頭後,返回途中恰好遭遇這條叫作福公的海船。許信發現船上居然藏有柴器重寶,皆是宮中之物,勃然大怒,要求對方立刻迴轉大明,見官自首。雙方一番爭鬥之下,許信將這條海船擊沉,可惜那十件柴窯名器也隨之沉入海底。”

船上有水手僥倖逃生,回到長崎。這件事的原委,才有機會大白於天下。

我對先祖許信一直特別欽佩,沒料到他居然悍勇如斯,取回玉佛頭不說,還摟草打兔子,截擊了偷送國寶出境的船隻。唯一可惜的是那十件柴窯名器,就這麼深埋海底,從此不見天日。

十件啊,擱那會兒也是超級大的手筆了。您想,嚴嵩父子權勢大不大,他們爺倆花了一輩子時間,也只蒐羅到十幾件,明宮裡也差不多是這數量。這位中國商人能量可真不小,居然能從宮中竊出這許多至寶,背後不知隱藏著多少悲慘故事。

“那位中國商人的名字姓魚,叫作魚朝奉。”木戶加奈平視著我的眼睛,吐露出這個名字。

我一聽,脊背不由得一涼,身子前傾。魚朝奉?這個人我記得,他和許衡同為明堂守護,玉佛失竊後,他誣陷許衡監守自盜,導致後者被迫出京追討。

不過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怎麼他還能活到明代?那不是成妖怪了嗎?後來轉念一想,這個“魚朝奉”要麼是外號,要麼是重名吧——不過許家和魚朝奉事隔一千年後再度在海上相遇,可真是孽緣不淺。

“呃,謝謝你的訊息,真是有勞費心了。”我以為她已經說完了,欠了欠身子。

木戶加奈笑道;“許君耐心一點好嗎?我還沒說完呢。”我有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沒,沒有。您繼續,繼續……”

木戶加奈繼續說道:“如果只是歷史逸聞,我給許君打一個電話或傳真就可以了。但是這件事只是開頭而已。發現《三官文書》的人,並不是只有我,還有另外幾位歷史學家。他們對福公船這個主題很感興趣,先後釋出了幾篇研究專著,在學界引發了很大轟動。於是就有人提出來,有沒有辦法可以找到這條船,把裡面的東西撈出來。”

我一聽這個,心裡大跳。打撈沉船寶藏這事,並不稀奇。現在中國沿海底下的沉船,少說也有幾百條,好多南下貿易的宋船都沉在東南亞,裡面都是好東西,很多公司摩拳擦掌在搞這個開發。這條船裡面可是裝著十件柴瓷啊!這可不是南海沉船裡那些貿易瓷可比。若是真撈上來,絕對是超級國寶,恐怕全世界都會轟動。

可是大海茫茫,憑著幾句語焉不詳的話,怎麼找福公號?就算有現代化的搜尋裝置,恐怕也無異於大海撈針。

我看著木戶加奈的表情,總覺得她似乎話還沒說完。

果然,木戶加奈繼續道:“學界和商界對這個提議都很有興趣,有更多的人投入到研究中來,深入挖掘相關文獻,結果真的被他們發掘出一條……許君應該還記得吧?東北亞史地研究所的前身是東亞風土會。”

“我怎麼可能忘。”我面色一冷。就是這個風土會搞出了《支那古董賬》,意圖有計劃、有步驟地掠奪中國文物。玉佛頭就是其中一個重要環節。戰後這個組織被取締,改組成了東北亞史地研究所。

木戶加奈道:“在風土會殘留的檔案裡,學者們發現一份昭和六年的可行性報告。在這份報告裡,已經有人接觸到了《三官文書》,已經掌握了重要線索,建議政府派遣軍艦前往勘察打撈福公號云云。”

我心算了一下。昭和六年,那正好是民國二十年,和佛頭案是同一時間。

“那麼線索是什麼?”

木戶加奈猶豫了一下,放緩了語速:“報告裡說,他們聯絡了一個叫樓胤凡的北平商人,在他手裡有當年許信留下來的福公號沉船位置記錄。在中國專家許一城的配合下,很快就會有收穫。建議帝國予以重視,派遣軍艦前往勘察云云。”

許一城!我爺爺的名字果然又出現了。我暗暗心驚,有許一城這個名字在,這事一定大有深意。

樓胤凡這名字我聽起來十分耳熟,再仔細一想,不正是慶豐樓事件裡的受害者嗎?劉一鳴他們親眼目睹許一城在慶豐樓當面逼死樓胤凡,討好日本人,這才對他徹底失望。

那時玉佛頭事件已然爆發,沒過多久我爺爺便死了。如今看來,在我爺爺死前,似乎還跟日本人合作了一件柴瓷沉船的事,甚至還為此事逼死了一個人。別說當年的劉、黃、藥三人迷糊,就是現在的我,都忍不住嘀咕一句,我爺爺到底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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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木戶加奈的話裡判斷,這事應該沒成功。不然現在也不會再次要組織人去打撈。

木戶加奈證實了我的猜測:“研究會找到的,也只是這一份報告而已。至於後續如何,則不得而知。政府方面也沒有任何官方派遣艦船的打撈記錄。我們推測,很可能當時這份報告並未引起重視,所以就被擱置了,塵封至今。”

“誰寫的這份報告?木戶有三教授嗎?”

“不,他不是這個專業的。報告的作者是一位叫泉田國夫的學者,他是研究瓷器的專家,也是著名收藏家。不過他在發出這份報告後不久,就神秘失蹤了,一直沒有下落。曾經有傳言,說他的提案受到上面冷遇,說大陸的寶貝都找不完,哪有空去撈海底的東西。泉田國夫一氣之下,自己出發去尋船了,不過這終究只是個傳言……”

我摸摸下巴,這事聽起來,還真是撲朔迷離:“那麼您希望我做什麼呢?還是說,您單純只是想告訴我這件事?”

木戶加奈挺直了胸膛,語氣誠懇:“我之所以會歸還玉佛頭,是因為希望它能回到中國。許君也曾經跟我說過,希望自己國家的東西,能留在自己國家。福公號的沉沒位置肯定是在公海,先到者得。希望許君能提醒五脈以及相關政府部門,引起重視,儘快著手開始準備。”

我看著她的眼神,閃亮亮的沒有一絲作偽。

我忽然明白她為何來找我。劉一鳴去世,瓷器專精的藥家一蹶不振,唯一能接觸到的人,就只有我而已了。我說道:“您真是費心了。沒問題,福公號的事我一定儘快轉達給有關部門,讓他們重視起來。”

對於福公號的事,我不是特別急。柴器確實價值連城,意義深遠,可遠洋捕撈和大海撈針一樣,光憑著幾句古人記載,不太可能馬上能出什麼成果。我現在得集中精力對付老朝奉,這事就先去有關部門掛個號吧。雖然這麼做有點對不住木戶小姐的好意,不過還得分個輕重緩急嘛。

木戶加奈也聽出了我語氣中的敷衍,長睫毛失落地閃了閃,仍舊鞠躬表示謝意。然後她拿出一疊檔案,說是《三官文書》《泉田報告》的影印本。

我接過去,隨手翻了一下,都是看不懂的日文字,只能大致從漢字猜測意思。我翻了幾頁,實在看不明白,索性翻到最後一頁,是泉田報告書附的兩張照片,旁邊用鋼筆註釋了一連串日文。

我瞥了一眼照片,不由一怔,然後腦子呼的一下就炸開了。我的身子猛然前傾,撞動餐桌,一下子把咖啡杯給碰翻了,黃褐色的液體弄髒了大半塊桌布。木戶小姐發出小小的驚呼聲,胸前也被濺到了幾點。

但我完全顧不得這些,眼睛死死盯著照片,整個人的注意力彷彿被焊死在上頭。

照片是黑白色的,上面沒有人,只有一個木製擺架。架子上一字擺開,有五件青花人物罐。兩張照片構圖完全一樣,只是方向不同,為的是能夠拍全罐子兩側的紋飾。

照片年代久遠,畫面有點模糊,但因為是近距離拍攝,所以青花罐整體構圖還算明晰。我看到了“三顧茅廬”“焚香拜月”“鬼谷子”和“細柳營”,還有第五件我認不出來。

這五個罐子裡,我曾經親眼目睹過三件,冒充過一件。這段時間,我日日夜夜都在琢磨的,就是它們;徹底攪亂我和老朝奉的,就是它們!

我萬萬沒想到,它們又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卻帶著另外一重意義。

不,準確地說,是真正展現出它們的意義。在那之前,別看我們圍繞五罐鬥得不亦樂乎,實際上每一個人都懵懂無知,不知為何搶它。柳成絛、歐陽穆穆那批人搶,是因為老朝奉要;我搶,是為了讓老朝奉要不著。但老朝奉為什麼要這東西,除了他沒人知道——也許藥不然也知道,但他一定不會說。

我努力讓自己的手別抖得那麼厲害,把兩張照片拿得穩一些,去看向第五個罐子。

前四個罐子,我一共見過三個,第四個雖然沒見過,但也知道題材是《西廂記》。唯獨第五個罐子,到底畫的是什麼完全無知。現在這個謎底,清晰地展現在我面前。

這第五件上的花紋,乃是一組戰爭群像。最正中一人揮鞭騎馬,頭戴雙翅朝天幞頭。後面緊隨一員執鋼鞭的長鬚大將,身後若干小兵追隨。在更遠處,兩員武將正在你追我趕,一人在前,手執鋼叉回架,一人在後,手揮長矛前刺。

中國著名武將裡,拿鋼鞭的就那麼幾個,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小時候聽評書的記憶,很容易就對上了號——尉遲恭!這一幕,應該是尉遲恭單騎救主:李世民攻打王世充,遭遇了單雄信的包圍。李世民孤身一人逃入樹林,眼看要被追兵抓住。這時尉遲恭飛馬趕來,三招打跑單雄信,把李世民救回大營。

所以這第五個罐子,主題應該是尉遲恭單騎救主。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可算是知道這第五個罐子是什麼樣子的了。可心中的驚濤駭浪,卻遠未平息,反而越發的激烈起來。

我正在周旋五罐之事,然後日本方面就開始啟動福公號打撈的計劃。彷彿冥冥之中有天意似的,讓我恰好在他們動手前知道了五罐的存在。

這真的是巧合嗎?

我拿起照片,問木戶加奈這旁邊的註解是什麼意思。木戶加奈說:“直譯過來的話,意思是‘引向沉船的關鍵器物’,不過這句話曖昧不清,學術界至今還有爭論,到底這五個罐子,和沉船位置有什麼關係?”

這個答案,我恰好知道。五罐裡藏的,是五句話,目前我已得到三句。如果《泉田報告》沒錯的話,那麼這五句話,很可能是福公號沉沒的地理信息!

可是那五句話實在太難懂了,完全不似人話,恐怕是密碼或是暗語之類的吧!

我忽然想起來了。尹銀匠曾經說過,這些罐子曾經被“飛橋登仙”的手段開過一次,然後又補回來了。難道那一次開啟,就是在民國二十年的慶豐樓裡?可許一城並不懂“飛橋登仙”,當時唯一的傳人是藥慎行。他恰好也在一九三一年從紹興匆匆北上,再未返回。

一個模糊的故事浮現在我腦海:我爺爺許一城和泉田國夫勾結,在慶豐樓奪走樓胤凡的五個罐子,請來藥慎行北上開啟,然後利用其中座標,欲出海尋寶。

這裡面還有許多矛盾之處。首先我爺爺不可能跟日本人勾結,他一定別有用意;其次,既然出海,為何還大費周章把罐子補回去?再次,藥慎行在其中究竟扮演何方角色;最後,到底尋寶結果如何?要知道,我爺爺可是被公開槍決的……

我又把照片翻過去,看到三個簡簡單單的字:“老朝奉”。筆跡和前面註解完全一樣。然後還劃了一個箭頭,指向一片東海海域。怎麼回事?老朝奉為什麼會出現在《泉田報告》裡?

“許君?”

木戶小姐的呼喚,把我從混沌的沉思中拽回到現實裡來。我抱歉地衝她笑了笑,解釋說不好意思,想得有點出神了。

木戶加奈叫過服務員來,更換桌布和杯子,好奇地問道:“許君在想些什麼?”

我不希望對她有什麼隱瞞,於是坦誠地把五罐之事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然後給她看了三句話中的兩句話,從“三顧茅廬”中開出來的第三句話,我沒亮出來——不是我懷疑她,在當前形勢下,一切都必須謹慎。

木戶加奈聽完故事,沒想到這背後居然隱藏著如此深的秘辛,驚歎連連。不過她也表示,那幾句話完全看不懂。

“這樣說來,幸虧我來中國通知許君你了呢,不然的話我們雙方都身陷迷霧而不自知。”

“木戶小姐,接下來我會有個問題,有些失禮,希望你不要生氣。”我說得特別嚴肅,雙手撐住桌子。木戶加奈有點驚訝,不過她微微點了下頭,表示不介意。

“這裡面有太多巧合,讓我覺得有些不安。要知道,民國二十年後,中日雙方關於福公號和五罐的記錄,都徹底被掩埋,無人提及。現在這個話題,居然在同一時間被兩國翻出來。日本方面找出了《三官文書》和《泉田報告》,中國方面老朝奉對‘三顧茅廬’動手,並且試圖綁架尹銀匠——這些事幾乎同時發生,不可能是單純的巧合。”

“許君你的意思是……”

我徐徐吐了口氣,說出自己的猜想:“我懷疑,兩邊根本就是有勾結的,所以行動上才會表現出驚人的步調一致。”

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在玉佛頭案結束後,老朝奉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電話裡他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問我是否還記得魚朝奉。當時我還以為他在暗示自己是魚朝奉後人,想找許家子孫報仇,現在看來,不是,他話裡有話,指的可能是明代福公船。

而他之所以自稱為老朝奉,恐怕是一個寓意深刻的代號,代表他掌握了魚朝奉所乘福公號的沉船地點。至少從《泉田報告》去推斷,當是如此。

可這裡有一個矛盾。如果老朝奉早知道沉船地點,他又何必去苦苦追尋那五個罐子呢?

我把這個猜想說出來,木戶加奈驚訝地捂住了嘴,有點嚇到了。她漲紅了臉,有些急切地解釋說她並不知情。我趕緊跟她解釋,我並沒有懷疑她。事實上,如果沒有她這次來中國弔唁,恐怕我仍被矇在鼓裡毫不知情。

木戶加奈有些沮喪地垂下頭:“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還以為這是一次普通的學術研討而已。很是對不起。”我擺擺手,表示這事不能怪她。她一個單純的日本女孩子,哪裡經歷過爾虞我詐的古董江湖。這些匪夷所思的陰謀和手段,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可我的心情,卻因此而繃緊。若單只有日本那邊籌辦打撈福公號,成功率不會很高,但加上老朝奉的話,情況就完全不同了。老朝奉到底掌握著五罐多少秘密,我完全不知道。日本的打撈技術和老朝奉手裡掌握的未知情報,真的有可能把福公號撈出來。

到了那時候,十件柴窯國寶就要流失海外了。

這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結局。

時間陡然變得緊迫起來。

我把視線移到照片上,木戶加奈立刻明白我的意思,苦笑道:“如果可以解讀出那幾句話,也許會有什麼辦法,可是它太難懂了,恐怕要到一些大的圖書館查詢才行。”

她的話,在我腦海裡劃過一道閃電。我一下子面露喜色,站起身來:“哎?對啊!你說得對。木戶小姐,沒別的安排的話,跟我走一趟吧。”

“啊?去哪裡?”

“如你說的一樣,去找圖書館。”

圖書館不是真正的圖書館,而是一個人。這傢伙在南城倒騰舊書,號稱無所不藏,你要什麼他都能給你找出來,只要價格合適。當初《清明上河圖》風波中,全靠他幫忙,我最終才得以力挽狂瀾,順利解決。

說起來,圖書館還是鄭教授介紹給我的呢。

我帶著木戶加奈直奔南城,來到離豐臺不遠的一個城邊村。這裡是一片黑壓壓的低矮平房,中間被十幾條狹窄的衚衕巷子切割成幾十塊錯綜複雜的街區。街上汙水縱流,垃圾滿地,一吹風能掀起一片髒兮兮的灰塵。

木戶加奈有點不適應這個環境,只好輕蹙眉頭,用一塊小手帕掩住口鼻,緊緊跟著我。我們一頭扎進小衚衕,走過散發著異味的公共廁所、蒼蠅嗡嗡的垃圾堆和雜亂的髮廊,七轉八彎,在她要昏倒之前總算抵達了一條小衚衕的盡頭。

這裡沒什麼變化,兩扇鏽跡斑斑的鐵皮大門緊閉著,上頭用粉筆歪歪扭扭寫著門牌號,院裡一棵楊樹挺拔而出。

我咣咣拍了幾下門,門裡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別敲了,家裡沒人!”我扯著脖子喊道:“我許願!”對方沉默片刻,然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大門開啟半扇,探出一個幾何圖形。

圖書館這個傢伙,臉長得特別標準,圓臉,三角眼,梯形鼻,還有兩條波浪線的嘴唇。

他看到我,沒什麼好面色,劈頭就問:“你把鄭教授咋啦?”我沒料到他第一句話居然是問這個,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圖書館又道:“他欠了我好幾百塊書款,現在玩失蹤去了。我知道肯定跟你小子有關。”

我苦笑一聲,該怎麼跟他解釋呢?圖書館一見我面露苦笑,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甭跟我訴苦啊,你今天要不替他還上錢,我可什麼書都找不到。”

圖書館抬起一條胳膊,擋在門邊,做出隨時關門的架勢。這傢伙除了錢,從來六親不認。我只好掏出錢包,先把鄭教授的書錢給還上——你說這叫什麼事兒,他都叛逃到老朝奉那兒去了,我還得替他還賬。

圖書館接過那沓錢,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數了起來。木戶加奈挪到我身後,生怕被他的口水濺到。數完了,他滿意地把錢一卷,塞進腰包,然後打開門說進來吧。

他這個小院的佈局,我懷疑從來沒變過。從來都是鋪天蓋地的舊書,裡三層,外三層,花壇上,平板車裡,窗臺邊,鋪天蓋地全是書,也不知道如果下起雨來,他怎麼搬到屋裡去。我來過好幾次,對這番奇景早看習慣了。木戶加奈沒料到小院裡別有洞天,有這許多書,不由得雙目放光,想俯身去翻看。

圖書館瞥了她一眼:“閱覽也是要收費的。”木戶加奈嚇得把手縮了回去。我拍拍她肩膀,示意甭跟這傢伙一般見識。圖書館拎起一摞用麻線捆著的書,丟到我面前:“這是鄭教授訂的書。”

我嚇了一跳:“你給我幹嗎,我也不知道他失蹤去哪兒了啊!”圖書館一瞪眼:“反正你錢給了,書就得給你。至於你怎麼給他,我不管。一直在我這兒擱著,也得收保管費。”

“好吧好吧。”我無奈地把書接過去,讓木戶加奈拿好。圖書館交割清楚了,這才看向我:“這回你想怎麼照顧我生意?”

“我想找一句話。”

圖書館一聽眉頭就皺了起來:“原先你就找幾本書,現在更出息了啊,找話?我怎麼給你找,一本本翻嗎?”我生怕他開出個天價,連忙解釋說,是憑著一句話找相關的書。不一定嚴格按照那句話,只要是類似的感覺就好。

圖書館對這個要求迷惑不解,要求先看看是什麼話。我給了他一句:“雞籠開洋用甲卯針六更”。圖書館看著這十個字,直嘬牙花子。看來這玩意兒把他也給難住了,真是夠冷僻的。

圖書館悶著頭琢磨了一陣,然後抬頭問:“你的意思是,不一定一樣,只要感覺接近就成,對吧?”我一點頭。圖書館說這個不太好找,得多點錢才成。我說不是剛剛給你錢了嗎,圖書館說那是鄭教授的書錢,跟這個不是一碼事。面對這個鑽錢眼兒裡的傢伙,我只能無奈地苦笑說好吧。

圖書館倒是個有信譽的人,談好了協議,立刻說你們等會兒,然後回身進屋。屋子裡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可真是下了力氣。

木戶加奈好奇地左顧右盼:“這都是他的藏書嗎?為什麼不好好地保存起來?”我搖搖頭:“他可不藏書,他是個二手書販子,到處收書來賣。書籍對他來說,就是商品。”

“居然還有這樣的人。”木戶加奈出身學術世家,書籍對她來說無比神聖,無法想象還有這種做法。我感嘆道:“其實不只是書籍,古董也一樣。有人深愛至極,為之發痴發狂;有人卻純當成買賣,皆以價格論斷。前者是收藏家,後者是古董販子。最諷刺的是,後者靠著前者才有生財之道,前者靠後者才能起流轉之功。”

然後我給她講了鄭教授一家的遭遇。鄭安國就是一個典型的愛物之人,為了古玩,連全家老小性命都不要了。相比之下,藥來更像是一個生意人。木戶加奈聽完這個故事,感慨萬分。她說日本有個差不多的故事:江戶時代有一位畫師,為了描繪出真正恐怖的地獄圖景,不惜把自己最心愛的女兒燒死。

畫師和鄭安國都是一類人,為了自己心中的美學和痴迷,世間的親情根本不重要。這種到了極致的愛,到底是好是壞,已經沒法用常理去評判。古董也罷,繪畫也罷,它們就像是一面誠實的鏡子,照出每個人心中最真實的貪婪和瘋狂。

人鑑古物,古物亦可鑑人。

“那麼鄭教授和他父親一樣嗎?”木戶加奈問。

如果是原來,我會立刻回答說不一樣。可是自從在塘王廟看見他的精神狀態後,我還真有點拿不準了。鄭家那種對一件東西痴迷到極致的基因,說不定一直潛伏在他體內,當碰到特定情況時,就會爆發出來。至少在塘王廟時的鄭教授,行為舉止簡直就和邪教徒差不多了,連藥不然都有點受不了。

所以我只能苦笑回答不知道。木戶加奈垂下頭去,把注意力放在手裡那一摞鄭教授的書上:“不知道這樣一個人,喜歡看的是什麼書。”

反正圖書館還在折騰,等著也沒什麼事兒。我和木戶加奈湊過去,看鄭教授在發瘋前到底在找什麼書。

這一摞大概是十來本書,厚薄不等,大多是古代典籍的影印本。有茅元儀的《武備志》、李淳風的《乙巳佔》、王希明的《步天歌》、南懷仁的《靈臺儀象志》,甚至還有一本康有為的《諸天講》,似乎和天文相關的比較多。

我還真不知道,鄭教授對天文學還有這麼濃厚的興趣,有三分之二都是古代天文曆法專著。木戶加奈忽然指著其中*:“這本書,看起來和其他書有些不協調。”(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