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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鳳凰山下的意外發現(2)

火車緩緩駛出北京,我向車窗外看去,窗上的露水還未消散,緩緩後移的高樓大廈如同籠罩在一片曖昧不清的水汽中。

此時我的心裡,頗有些忐忑。瞞著別人也就罷了,連劉一鳴都要隱瞞,讓我有點過意不去。當初我闖下滔天大禍,若不是劉老爺子力排眾議,出手維護,恐怕我早就沉淪下去了。

好在我們此行的目標是老朝奉,大不了抓住他之後,再去跟劉老爺子賠罪。我相信,劉老爺子若是得知老朝奉伏法,一定很高興。

火車出發大約半天之後,我先換了節車廂,和劇組分開,然後隨便找了個車站下車。我在月臺上待了一陣,重新補了張票,登上另外一個方向的列車,再坐了兩三個小時,下車出站。接下來我沒和任何人接觸,找了一處僻靜的公共廁所,做了一番打扮,重新出現在街頭。

此時的我,戴著一副厚底近視眼鏡,頭上故意剃成地中海式禿頂,用一頂褐色畫家扁帽蓋住,嘴邊還拿炭筆畫了幾撇鬍子。哪怕是熟人,不近距離看也認不出我是許願。

這樣一來,除非老朝奉有能力動用省級公安的刑偵力量,否則不可能鎖定我的行蹤。

我本來覺得用不著如此謹慎,只要隨便找個地方一換車,應該就沒人知道了。藥不是卻堅持說一切都必須謹慎為上,結果這一連串行動,搞得我跟國外小說中的間諜似的。

而在這期間,藥不是也去做了一些準備。我們兩個分別走不同的路線,而約定碰頭的地方,正是潞王爐的出土地點——河南省衛輝市。

河南這個地方,歷史底蘊實在是太厚了。隨便一個縣市,都會牽扯到如雷貫耳的歷史名人;隨便一個鄉鎮,一追溯過往都是幾千年。衛輝位於豫北,打從商周就有這地方,乃是姜子牙和比幹的故里,當時叫作牧野——沒錯,就是周武王和商紂王大決戰的那個牧野。您想這地方得多古吧。

除了這些名人,這地方還曾經出過一起特別有名的盜墓案,成就了文化領域一個著名事件。在西晉年間,這裡叫作汲縣。一個叫汲不準的盜墓賊,盜掘了一座春秋時期的古墓,挖出好幾車竹簡。西晉朝廷組織知名學者把竹簡進行整理,發現裡面記載了許多先秦典籍,還記錄了一段隱秘的周代歷史,講述周穆王駕八駿西遊崑崙山,與西王母把酒言歡的經歷。後來這些竹簡結成了《竹書紀年》,成為研究先秦史的重要材料。

我們許家是金石專業,接觸的多是三代器物,所以對這段歷史很熟稔。一想到即將抵達的衛輝,是《竹書紀年》的發源地,我就有種慢慢步入歷史的興奮感。

火車進站停穩,我發現眼前是一棟頗有歐洲風格的候車室,正中頂端凸起一個三角形的翹簷鐘塔。晚清到民國時期,這裡是豫北最繁忙的鐵路樞紐,這麼算下來的話,這個候車室估計也快百年歷史了。雖然明顯翻修過幾次,可那一股子歷經百年的故舊味道,玩古董的人一嗅就能嗅得出來。

走出候車室,我看到一個戴墨鏡的小年輕倚在出站口的欄杆邊,舉著一張打印紙,上頭印著“接北京汪懷虛老師”。

汪懷虛是我的化名,我現在偽裝的身份,是北京來的歷史系講師。

我走過去說我是汪懷虛,小年輕的打量了一番,說您跟我來吧。他開的是輛綠色老嘎斯,年頭不小,一開就抖。我一低頭上了後座。小年輕的回頭道:“您要沒別的安排,咱們就直接去賓館吧,康主任等著呢。”我說“好”,然後問他李約瑟先生到了沒,小年輕說他們正一起談事呢。

衛輝市不算大,才撤縣立市沒幾年,就是個普通中國北方小城市的佈局。街面上以腳踏車和牲畜車居多,兩邊小攤小販不少,車鈴聲和馬鳴聲此起彼伏,還夾雜著當地罵人的土話。雖然場面有些混亂,但洋溢著一股粗礪的活力。

我們去的地方叫新鄉賓館,新落成的,一靠近就能聞到刺鼻的裝修味道。停車的時候,旁邊是一輛國內還不多見的賓士FC轎車。這是一汽引進賓士技術組裝的禮賓車,全國一共只有九百輛,用作政府部門接待。

年輕人羨慕地嘖了嘖嘴:“看看人家這做派,直接把禮賓車開過來了,太帥了。”我也大為驚歎,這藥不是的手筆,還真是不得了。

一進大廳,我就看到藥不是在和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幹部聊天,幹部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藥不是一身西裝革履,比我在北京看到時還要趁頭,儼然一副國際精英範兒。他看到我來了,立刻和幹部走了過來,指著他道:“介紹一下,這是衛輝市招商辦的康主任。這是北京大學的汪懷虛。”

“汪教授你好,你好。”康主任熱情地握住我的手,拼命搖晃。我不動聲色地糾正:“我不是教授,是講師。”康主任也不尷尬,反而更加熱情:“哎呀,反正都是學問人,沒區別。歡迎老師來衛輝呀。咱們這地方,可是有深厚的歷史底蘊,一會兒得跟你和李約瑟先生好好說道說道。”

我“撲哧”一聲,差點沒憋住樂。藥不是這傢伙看著不苟言笑,起個假名可真是夠欠的。李約瑟這名字,稍微懂歷史的人都知道,那可是英國著名的漢學家啊,就這麼被他拿來當名字了。

康主任這麼熱情是有原因的。藥不是這次來衛輝,打的旗號是歸國華僑投資考察。不僅開著禮賓賓士前來,還送了相關領導一人一塊手錶,出手闊綽,對當地官員產生了極大震撼。因此當地政府非常重視,都指望這金主能投個大專案落地。

不過康主任對我和藥不是的態度,有著微妙的差異。投資考察為何要叫個歷史講師來作陪?藥不是沒有解釋,只說是個朋友,所以當地官員大概以為,我只是借熟人面子來蹭吃蹭喝。

我和藥不是對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就是要他們這樣誤解才好,這對接下來的計劃至關重要。

中午招商辦在當地名店德勝樓設宴款待,吃完飯之後,康主任主動提出來,說帶兩位在衛輝附近逛逛。我和藥不是自然說好。

衛輝市附近值得逛的古蹟還真不少,市中心有南馬市街、北馬市街,在明代是賣馬的集市,雖然現在早沒了痕跡,但明朝崇禎皇帝親自立的關岔牌還在。再往遠處去,什麼姜子牙故里、比幹廟、徐世昌家祠、香泉寺什麼的,都離衛輝不遠。我們花了一天時間走馬觀花轉了一圈,最後來到了衛輝古城的東北角。

這裡有一個國家重點保護文物——望京樓,號稱是中國最大的石構無樑殿建築。我們走近一看,這是個碉堡一樣的建築,樓高有三十多米,坐北朝南,是個長方形的磚石建築,石料外青內白,很是考究。本來二層還有五間歇山大殿,可惜現在只剩殿柱石礎。

在望京樓的頂層,還立著一座四柱三樓的石坊,名曰“誠意坊”。如意抱鼓石和須彌座都還在,雕花依稀可見,十分精緻。只是如今雜草叢生,昔日輝煌只餘石跡空存,一時頓生蒼涼之感。

藥不是站在樓上,雙手插在口袋裡向遠處望去。這裡可以俯瞰整個衛輝故城,附近地形盡收眼底。

康主任不愧是招商辦的,他見客人遠眺不語,立刻見機湊過去解說道:“衛輝這個地方,地理位置可是相當優越。當年萬曆皇帝給咱們這兒批了八個字:‘南通十省,北拱神京’。您站在這兒,能一目瞭然,往南往北都是一馬平川,貫穿太行、黃河的樞紐所在,從投資環境考慮,可是塊風水寶地。”

“那邊,是鳳凰山嗎?”藥不是忽然問,伸出手臂指向西邊。

康主任愣了一下,隨即驚喜:“想不到李先生你對衛輝這麼瞭解。沒錯,那兒就是鳳凰山。”

“李約瑟”說:“我曾經聽過鳳凰山下有個潞王陵,可是真的?”

康主任連連點頭:“真的,現在還在呢。明代潞王朱翊鏐的墳,陵園可大了,擱到十三陵都得往前排。對了,咱們腳下踩著的這個望京樓,就是潞王給他母親建的——您在美國生活,還知道這些呢?”

“李約瑟”道:“我家祖上,曾經傳下來一件金爐,據說就是從這鳳凰山裡出土的。”

康主任眼神一閃,立刻笑道:“那敢情好,這說明您跟咱們衛輝有緣分啊。”然後吹捧了幾句,沒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

接下來的三天裡,康主任拽著藥不是去考察投資環境,藥不是全程一臉淡定,滿口都是生意經,絕口不提金爐的事。而我則申請自由活動,自己去潞王陵轉了一圈,那裡可以買票入內,不過生意不好,除了我沒幾個遊客。

我樂得清靜,邊轉邊寫寫畫畫,逛完了陵園,還順便把鳳凰山周邊也溜達了一圈,玩得不亦樂乎。

到了第四天,考察基本結束。招商辦在賓館再次宴請,幾位主任作陪。席上大家推杯換盞,喝得酒酣耳熱。不知道為啥,那幾位官員對我特別熱情,連連勸酒,把我灌得最後衝進廁所抱著馬桶吐。

康主任一看我喝得不行了,說我送汪老師回房間,你們繼續喝。我被他攙著往房間走,路過藥不是時,我有氣無力地抬起胳膊,食指拇指捏成一個圈,其他三指抬起,在他面前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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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房間,康主任給我倒了杯熱水。我一飲而盡,然後癱倒在沙發上喘著粗氣。康主任看了一眼門口,笑眯眯地說:“汪老師,李約瑟先生把您叫來衛輝,不是為了投資的事吧?”

“嗯?”我抬起頭,雙眼迷茫。

“我本來還挺納悶呢。商務投資,幹嗎特意叫一個歷史講師來,來了也不參加考察,反而自己去鳳凰山附近轉悠,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康主任走得近些,壓低了嗓門:“汪老師,你的真正目的,是替李約瑟先生尋找潞王爐,我猜的對不對?”

要不說官場上沒傻子呢,我和藥不是只露出了一點曖昧暗示,康主任就揣摩出來了。我裝作慌亂的樣子,把視線往床頭櫃那看。那裡擱著一摞資料,中間夾著那份美國那尊潞王爐的調查報告。

我在那份調查報告上擱了一個茶杯,留有一圈水漬。現在茶杯還在,杯底和水漬卻沒重合。一定是有人偷偷潛入我的房間,把報告拿出來看了。

康主任露出那種洞悉一切的笑意,也不說破,又湊得近了些:“您別緊張,我不是文物部門的,就算是,也不能把您怎麼樣。其實吧,我就是想讓您知道,那三百六十個潞王爐的事兒,我多少瞭解一點,因為我認識幾個玩古董的朋友,聽他們說起過。”

我忽然一陣乾嘔,掙扎著要起來。康主任殷勤地把我扶到馬桶前,邊幫我捶背邊說:“鳳凰山大得很,沒有當地人指引的話,埋爐坑可不是那麼好找。汪老師,要不要我把那幾個玩古董的朋友介紹給你,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他們可是都很有誠意的。”

我一臉虛弱地抬起頭:“李約瑟先生久居海外,所以這次委託我來進行調查。希望你的幾位朋友能夠保密。”

我這句話精心打磨了很久,暗示了四件事。一、李約瑟不懂行;二、我跟李約瑟是僱傭關係,不是至交好友,存在可操作的空隙;三、這潞王爐的事,我代表了最終專家意見;四、希望你的朋友能保密,自然是我很願意接受他們的幫助。

這些話裡的小扣兒,康主任久混官場,自然是心領神會。他哈哈一笑,順手遞過一塊熱毛巾來:“那我讓他們幫忙去找找吧,有訊息立刻告訴您。”

我把熱毛巾敷到臉上:“辛苦,回頭我可得好好謝謝您。”康主任笑逐顏開。

天下沒有能保密的訊息,尤其是反覆叮囑只告訴你一個人的事。康主任告訴那幾個玩古董的朋友,那幾個朋友再告訴自己的親朋好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衛輝的古董圈子。

衛輝是個小地方,沒過多久就瘋傳開了。說來了一個有錢的歸國華僑,祖上是衛輝人,傳給他一尊潞王爐。他這次回國,想尋找其餘三百五十九尊潞王爐。無論是流落民間的單件還是埋爐處的線索,都願意高價換取。更有甚者,甚至傳言那個歸國華僑乃是潞王后人,這次湊齊三百六十個金爐,就能找到潞王陵內埋藏的寶藏。

這個故事傳到我們耳朵裡,讓我為之大笑,藥不是也是神情輕鬆,嘴角略帶嘲弄。

這一切,都是在我們的掌握中。

這個計策說來簡單,用四個字來形容就是——欲擒故縱。人的心理總是如此,你越給他推銷什麼,他越不相信;你越藏著掖著不給他知道,他越是篤信不疑。在古董行裡,這是個非常實用的技巧,想出手什麼物件,切不可主動勸說,非得一臉心疼捨不得放,買主才會毫不猶豫地買下來。俗話說,上趕著不如冷臉子,就是這個道理。

經過我們前期這一系列暗示,康主任已經認定李約瑟是個大款,來衛輝的目的是來尋找潞王爐。他除了官員這一重身份,恐怕在當地古玩圈子裡,也有影響,所以才會拍胸脯主動聯絡朋友來“幫忙”。

其實行內人都明白,那三百五十九尊潞王爐的埋爐處在哪裡,這麼多年都沒找到,怎麼可能在這短短幾天就有眉目。康主任所謂的“幫忙”,只可能是民間獻寶,那爐子哪裡來的?答案呼之欲出。

“那些傢伙,贗品差不多該做出來了吧?”藥不是站在窗邊,手端著咖啡,俯瞰著外面的城市景色,諷刺地說。

我蹺起二郎腿,慢悠悠地回答:“做出香爐坯子,這個耗時不多,關鍵是做舊。過去是把東西埋到酸土裡咬出鏽蝕,怎麼也得三五年功夫,現在技術發展了,在草酸池或醋酸池子裡泡就成,三天頂三年。給他們一天時間打磨,明天這個時候,差不多就該來獻寶了。”

“這麼短時間做出來的東西,破綻肯定不小,他們也敢拿出來?”

我微微一笑:“別忘了,你是個棒槌,鑑定都得聽我的。只要他們把我買通,合起夥來蒙你,一切都不是問題。”

這是一個美妙的釣魚計劃,它的原理非常簡單:故意造勢,把李約瑟打造成一枚香餌,借潞王爐釣出衛輝附近的製假團伙,讓他們主動送上門來。然後我們便有機會從中找出和老朝奉關係密切之人。

如藥不是所說,我們不是去尋找已知線索,而是去製造一個新的線索出來。

仔細想想,這個計劃其實跟古董沒關係,把潞王爐換成其他任何一樣物件,邏輯都成立。這無關器物,只關乎人性。藥不是啜了一口咖啡,露出那一副好為人師的神情:“你看,這就是操縱人性,如果執著於香爐的細節,反而不能成事。你能明白,這很好。”

我翻翻白眼,這傢伙最討厭的地方,就在於自說自話。我彈了彈手裡的調查報告:“不過,有一點我一直沒想明白——你怎麼篤定老朝奉的人會前來獻寶?”

“很簡單,兩個字,利益。”藥不是再次豎起兩個指頭,“老朝奉是中國古董造假行業裡最大的一隻黑手,為了維持這麼大的產業,各地代理人的盈利壓力肯定不小,註定了經營策略會以短期利潤最大化為導向。咱們放出潞王爐的風聲,在外界看來是塊肥肉,他們絕不會缺席。”

“來獻寶的造假團伙,估計會有很多,你怎麼分辨哪個是老朝奉?”

“自然是承諾給最多香爐的那個。”藥不是毫不猶豫地回答。

“為什麼?”

“兩個字,規模。”藥不是又豎起兩根指頭,“別忘了,我們要的潞王爐不是一個、五個或十個,而是三百六十來個。這麼大的數字,加上咱們又故意把時間卡得很緊,製假工坊不上一定規模,絕不可能一口氣拿出這麼多來。按這個思路去找老朝奉,基本沒跑。”

這次不等我表示讚歎,藥不是主動開口:“你看,許願,我不必具備古董常識,只要從企業經營和產能角度去分析,就可以得出正確結論,所以邏輯才是……”

“行了,行了,你閉嘴吧。”我趕緊起身,離開他的房間,不然耳朵要起繭子了。

這兄弟倆雖然風格不同,碎嘴子這點還真是挺像的。

接下來幾天的發展,和我們預測的差不多。白天李約瑟繼續四處考察開會,一切如常。晚上我汪講師開始忙起來,不斷有康主任介紹來的朋友,神秘兮兮地帶著東西來找我。

一開始來獻寶的,都是帶著一兩個香爐,每人都有一套說辭。有說祖上是替潞王守陵的,蒙藩王賞賜,得了這麼一件寶貝;有的說祖上是盜墓的土夫子,這香爐是在潞王墳裡刨出來的明器。還有的人更乾脆,自稱是潞王后人,要跟李約瑟認親。

至於他們獻來的香爐,真是一個比一個慘不忍睹。不是腿歪耳斜,就是形制不對,有一位帶來的爐子居然金燦燦的直晃眼睛——拜託,來之前好歹做做功課,潞王爐是金銅爐,不是純金爐啊!

潞王爐我沒見過實體,但明代的所謂金爐,不能望文生義,不是真的純金,而是風磨銅摻入一定比例金銀,主體還是以銅為主。銅質若是足夠精細,金銀之料浮於表面,用鹿皮輕輕擦拭,能看到隱隱有金銀光澤泛起,幽深而不奪目。

那個朱常淓用大金餅鑄香爐的傳說,估計是民間以訛傳訛。老百姓信不奇怪,玩古董的若信那個,按照純金爐仿造,可就太不專業了。

其實這都怪我們,沒有給他們留出充裕的調研時間。

面對這些人,我不得不板著臉來鑑定,然後把他們一個一個客氣地送走。康主任來探過口風,我的回答是這些假的簡直不像話,很容易會被李約瑟拆穿。我這種挑剔惡劣的態度,反倒讓他更篤信不疑,解釋說這些人都是自己聽到流言跑來的,他介紹的“朋友”還沒到。

又過了兩天,藥不是那邊投資辦廠的合同都快談妥了,康主任真正的“朋友”方才姍姍來遲。

這是個黑瘦老頭,半白頭發,穿著一身皺巴巴的幹部服,領口敞開,能隱約看見裡頭穿著紅背心——估計今年是他本命年吧。

老頭自稱叫老徐,他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拿,態度不是很好。一見面,他翻著眼皮表示本來家裡農活緊,不想來,卻不過康主任的面子,才不大情願地過來談談,還強調說得給他補誤工費。

我心裡有數,對方這也是在欲擒故縱,什麼不情願,什麼補錢,都是為了給我造成一個印象,把他當成一個啥也不懂的農民,好掉以輕心。

“老徐,我也不耽誤你工夫。這樣的香爐,康主任說你見過?”我把調查報告遞過去。老徐拿過去,橫豎還拿顛倒了一回,看了半天一拍大腿:“見過,不少哩。”

戲肉來了,我心裡想,裝作驚喜的樣子:“不少?有多少?”

老徐歪著腦袋,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年他進鳳凰山砍柴,正趕上暴雨傾盆。他慌不擇路,鑽進一處山坳的洞裡避雨。避著避著,忽然覺得耳邊隆隆聲響起,頓覺不妙,撒腿逃出洞來。剛一出來,就看那山洞轟隆一聲坍塌下來,原來是被山洪沖垮了。等到雨停了以後,他看到坡上塌陷了一大塊,裡面露出很多金燦燦的腿,撥弄開一看,是一尊尊倒擱的小香爐。

“我看這玩意兒挺有意思,就往家裡扛。每次進山,都拿幾個走,現在得有一百多件了吧。”

嗯,這數字差不多,差不多是工坊造假的極限產能了。我心裡暗暗點頭,口上卻問:“坑在哪裡你知道嗎?”

“嗨,早沒了,後來又有一年大暴雨,直接衝平了。你要想看爐子,我家後院都堆著呢。”

“能拿一件來給我過過眼嗎?”

老徐一仰脖:“那玩意兒金貴,可不敢帶過來,想看就跟我回村裡看。”

頭回見面不帶寶貝,這是古董行當的規矩,先相人,再相寶貝,看你這人靠譜,咱們再談別的。

老徐說回村看,那就是在他的主場,想怎麼搓弄就由著他來了。這傢伙真是把一個狡黠老農給演活了,我忍不住都想為他鼓掌。

其實康主任的本意,是讓我和造假者合夥騙“李約瑟”。但這事兒微妙就微妙在這兒了。

我和老徐初次見面,不是熟人,沒有默契。所以老徐絕不會明著說:“我這有一百多件贗品,你往真了說。”我也絕不會明著說:“你分我一半錢,我把這件假的說成真的。”

有些事,可做不可說。兩邊都得揣著明白裝糊塗,說著言不由衷的話,這是為了留出活動的餘地。等到雙方建立起初步的信任,才會挑透。

我跟老徐約了明日,親自登門造訪驗貨,然後他就走了。我心裡暗暗盤算,他既然敢誇口自己有一百多件潞王爐,還不怕讓人看,那跟老朝奉的產業一定會有瓜葛。

我站在房間窗臺邊,往下看去,正好能看到老徐慢慢悠悠離開賓館,跨上一輛破腳踏車,丁零當啷地騎行而去。我正要拉起窗簾,忽然看到對面街角的小賣店門口站著一個人,瘦瘦高高,一直盯著老徐。隔得太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一排白牙卻清楚得很,真可以說是咬牙切齒了。等到我回身給自己倒杯水的工夫,那人卻消失了。

晚上我把老徐的事跟藥不是說了,表示明天我先自己去看看,如果確認跟老朝奉有關係,就可以收網了。藥不是淡淡地說了句“注意安全”。我正要走,他忽然提出了一個問題:

“當初你和我弟弟,也是這麼合作的?”

我停下腳步:“呃……有點不一樣。咱們是合作者,他是哥們兒……至少在背叛前是。”

藥不是聽出了這兩個詞之間的微妙差異,感慨地嘆了口氣:“那家夥啊,別看平時嬉皮笑臉,跟誰都能貧上幾句,其實心裡頭跟所有人都始終保持著距離,骨子裡有強烈的疏離感。家裡能跟他交心的,只有我爺爺藥來一個,連我這個當大哥的,都不太能跟他說上話。”

“為什麼會這樣?”

“我爺爺說他是個天生的狐狸命,養得再熟,內心也有自己一套定見,誰也動搖不了。”

“可老朝奉卻能讓他死心塌地,甘於背叛一切去追隨。”

藥不是把眼鏡拿下來擦了擦:“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找你合作的原因。除去老朝奉,你是我見過第一個能和我弟弟以哥們兒相交的人。”

“哥們兒?”

我苦笑著搖搖頭,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於是禮貌地跟藥不是祝晚安,然後走出門去。

還是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吧,逮到罪犯,再分析他們的心理動機不遲。

次日一早,我本來以為十拿九穩的事情,卻發生了意外。

按說老徐應該是一早過來,接我去他們村,或者打了電話來,把地址告訴我。可是我足足等了一個上午,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和藥不是商量了一下,決定再等等,也許他們在暗中觀察著我們。可是又等了一下午,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去問過康主任,康主任也覺得奇怪,答應說去問問看。結果他很快回報,說老徐家裡有事,耽誤了,讓我們再等幾天。

我冷著臉對康主任說,“李約瑟”先生的日程非常緊,最多再待三日,否則耽誤不起。康主任無奈地表示他跟老徐也不是特別熟絡,只能託人去催催看。他跟我說,何必一棵樹上吊死,老徐不來,還有別的人呢。

要說康主任也夠忙的,白天要代表政府跟“李約瑟”談生意,晚上就變成了古董界的掮客。我暗自揣測,他很可能是從那些獻寶的假文物販子身上收介紹費,見我一面,收多少多少錢,所以我見得越多,他賺得越多。

接下來的幾天裡,其他獻寶人仍舊絡繹不絕。不過跟前幾天相比,獻寶的質量大幅提高,拿出來的小金爐做工精良,質地純正,雖然還是能看出是贗品,但得仔細摸過之後才能確定。

連接待了七八個獻寶人後,我忽然覺得不太對勁。他們拿出來的這幾個金爐,色澤、質量、手感幾乎都差不多,甚至連破綻都一樣。

比如那個“大明崇禎捌年潞國制”的題款,真正的標準器上的“大明崇禎”要寫成正楷,因為這是國號君上,不敢不敬;“捌年潞國”要寫成隸書,以示仿古;而最後那個“制”字,要寫成“掣”,和宣德爐是一樣的規制。

大明對藩王限制甚多,所以藩王們在這種規矩上容不得半點馬虎,以免惹出麻煩。

我經手的那幾件潞王爐,題款都是一水的隸書,一看就是仿自宣德爐,但顯然忽略了明代御器和藩王制器之間的區別。這個常識性錯誤,很多人都會犯,但是犯錯犯得一模一樣,可就有點不正常了。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大家從什麼地方批發來似的……

這是我接待的第九位獻寶人,一位花襖大媽,自稱叫小蹄子,農村多賤名,好養活,口音重得我都聽不太懂。

小蹄子拿出的,也是一樣的潞王爐。我搖搖頭,先照例驗看了一遍,然後問她從哪裡得來的。她的故事很經典,說是一直在院子裡擱著當雞食盆,聽鄰居說是寶貝,拿來給專家瞅瞅。

“你買這個花了多少錢?”我不經意地問道。

“花了……啥?這是俺自己家的,花啥錢?”小蹄子一瞬間有點緊張。

我說道:“您看看啊,這個香爐的縫隙裡一點雞食渣都沒有,爐面也沒刮痕,太乾淨了。”

小蹄子還強辯說就不興我洗得乾淨?我搖搖頭:“李先生在國外,很講究洋人規矩。收購一件古董,必須得把來源交代清楚,不清楚我們寧可不要。”

大媽繃不住了,只好低聲承認是買的。我問是哪裡買的,她卻死活不肯說了,只是懇求地看著我,說大兄弟你看差不多就收了唄,便宜點也中,我是瞞著家裡男人,拿來年種子錢給買的,你要不收,俺可就沒活路了,說到後來,幾近哀求。

我嘆了口氣,這種事見得太多了。普通人聽到有個暴富的機會,傾己所有想搏個富貴,卻往往墮入奸商的圈套,血本無歸。傾家蕩產,家破人亡,都是尋常事。我有心不理,但大媽嘴唇開始哆嗦,手也開始抖,整個人開始微微朝我前傾。我若說個不字,只怕她能咕咚跪在地上。

我淡淡道:“我也不跟你為難。你說出從誰那裡買的,我就按原價從你這收走。”小蹄子一看沒別的路可選,只好壓低嗓門說了倆字:老徐。

我給了錢,打發大媽離開,然後揣著那假金爐去找藥不是。藥不是正在跟人開會,我過去說有急事,和康主任交換了一下眼神。康主任心領神會,宣佈休會二十分鍾。

藥不是從會場出來了之後,我把金爐遞給他:“咱們可能露餡兒了。”藥不是一愣,忙問怎麼回事。

“老徐原來說要帶我去村裡看貨,卻再也沒動靜。今天我接連鑑定了十來個獻寶人的貨,東西特徵都一樣,都是從老徐那買的。”我憂心忡忡地說,“有可能是他看出我們不懷好意,所以放棄接觸,把存貨甩賣給其他人了。”

若是如此,我們的計劃可就成了鏡花水月。

藥不是歪著頭想了一下:“不對……我不懂古玩,但只從成本和利潤分析來看,他辛辛苦苦做了一百多件潞王爐,賣給我們才能利益最大化,否則就全砸手裡了。即使老徐發現你有疑點,也不會這麼容易就放棄,這不符合商家習慣。”

“你的意思……”

“他仍舊在試探。”藥不是豎起一根指頭。

老徐的警惕心果然不小,沒有輕易把我帶去村裡,反而故意流出一些金爐,讓不知情的第三方送到我這來鑑定。一是看我是否有能力看破造假之術;二是看我是否有誠意收這東西;第三,也是想探探我的底——假如我和藥不是就此匆匆離去,說明我們真正感興趣的點根本不在爐上,而在人,不是警方釣魚就是同行尋仇。

沒想到,這傢伙試探的手段真如羚羊掛角,了無痕跡。古董江湖裡的門道真是太多了,一句話,一個眼神,甚至什麼都不做,裡面都隱藏著重重深意。我自謂混得有點經驗,可若沒有藥不是提醒,幾乎就栽在衛輝了。

藥不是道:“你也不用急,應對試探的辦法很簡單,按兵不動,鎮之以靜。”

我搓搓手掌,恨恨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他想試探咱們,不回敬一下,只怕他會更加囂張。”

“注意分寸。”藥不是只是叮囑了一句,沒往深裡頭問,徑直回到會議室去繼續開會了。

接下來,我們依然待在衛輝。再有獻寶人找過來,我會特意點出金爐的破綻所在,勸他們回去,還會裝作不經意地加上一句嘲諷:“這玩意兒做得太假,只能矇騙你們這些外行人。”

這些人既然是從老徐那兒買的,肯定是信任他們造假的能力。現在被我甩出這麼一句挑事兒的話,這些人回去以後,肯定會找老徐鬧,鬧成鬧不成我不關心,總之會讓老徐頭疼一回,順便也把我的訊息傳達到了:你的潞王爐有破綻,趕緊改,否則這筆生意沒法做。

就這樣,我和老徐隔著這些個無辜的獻寶人,各自隔空出了一招。一想到老徐被那些貪小便宜的老鄉圍攻,我心裡就覺得舒服。

沒過多久,老徐果然再度上門了,說前兩天生病了,沒顧上過來。我說不妨不妨,現在看也來得及。我們兩人對視一眼,誰也沒提試探的事,彼此心照不宣。這次他沒騎腳踏車,而是開了個拖拉機,顯示出了十足誠意。我也不矯情,縱身跳上拖拉機後廂,坐進一堆蘿蔔和農具之間。老徐突突突地駛離賓館,朝市外開去。

衛輝市不大,我們不一會兒工夫就出了城區,朝著西邊鳳凰山而去。大約開了四十多分鍾,我們抵達了鳳凰村下的一個小村子,叫作丫鬟墳村。

據老徐說,這個怪名字是來源於潞王陵。潞王陵頭枕鳳凰山,腳踩老龍潭,是個風水寶地,裡面除了安葬潞王夫妻之外,在附近還有個趙次妃的墓,俗稱娘娘墳,娘娘墳周圍有一圈小墳包,傳說裡面埋的是陪葬丫鬟,附近村子因此而得名。

進了村子之後,老徐給我帶到了村東頭的一個軒敞大院。院裡三間平頂大房,房頂堆垛著各種木料建材,院裡左邊是菜地,右邊是雞窩,中間一條水泥過道伸向正屋前,非� ��普通的一個農家院。

老徐開啟右側一間房的門,說都在裡頭,你自己去看吧。

我邁步進去,屋裡擱著那輛破腳踏車,地上擺放著一百多個潞王爐,橫擺豎放,漫不經心。我俯身撿起來一件,看看底款,果然已經改過來了,而且全無破綻。工藝還是工作效率,都非常驚人。我心中愈發確定,這個製假團伙,和老朝奉絕對脫不開干係。

我翻檢了一通,起身問:“什麼價?”

能開始問價,說明我是真有誠意想買,可以開始商談交易細節了。到了這個階段,大家不必再演,可以敞開說話了。

老徐眼皮一翻,斂起無知狡黠的老農形象,換了一副江湖人的口吻:“半方一個,吹葉子。”

一方為一萬,這一百多個,就是五十多萬,那可是一筆鉅款。吹葉子是說現金交易,不接受物品置換或轉賬。

我似笑非笑:“最近幾天去獻寶的,人家可都是幾百塊一個往外賣呢。”其實我不是在砸價——又不是我出錢——而是在委婉地問我能得多少。

“鑑定費三成。”老徐不動聲色。

一件潞王爐我能抽三成,算下來十幾萬塊,對一個鑑定師來說,幹這一票夠幾年營生了。我飛快地心算了一下,這爐子的成本,撐死也就三百塊,再把給我的分成去掉,老徐賺到的利潤仍舊高得驚人。難怪人家說,販假古董比賣真家夥還掙錢。

這樣最好,巨利當頭,不怕老徐不上鉤。

我站起身來,拍拍身上,開口道:“我想看看那個坑。”老徐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我是要看看那造假工坊的所在。

“雞蛋都在這兒,想吃就炒一個,何必去找母雞呢。”

“不是我想看你們的隱私,而是這成色還有點問題。”我隨手拿起一個潞王爐,指著那爐邊的光澤說,“你們這是按宣德爐仿的對吧?宣德爐用的是頂級暹羅紅銅,但藩王可弄不到這些料。你們從根兒上就搞錯了。我看這香爐的色澤,應該是用牌號H90銅合金鑄的吧?使勁使過了。”

還沒等老徐答話,我又拿起另外一尊:“你再看這個,足底的磨蝕處太刻意,邊緣直露,沒有過渡。這應該是機器磨的。正經應該先用銼手工磨一下,再上拋光劑處理,再磨一次,反覆三四次,才能有自然磨損的效果。”

這兩個問題極為專業,又是技術細節。我一經丟擲,老徐頓時愣住了,隨即把臉一沉:“可你不是都開價了麼?”

“李約瑟先生把東西拿回美國,也是要接受權威機構檢驗的。若是爐子本身問題太多,我也會惹麻煩。”我平靜地回答,隨即又補充道,“我不是要反悔,而是要提出更合理的修改建議,彌補破綻。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得先搞清楚工藝流程。”

“做都做出來了,怎麼改?總不能讓我們重做吧!”老徐開始變得心浮氣躁。

“不必回爐重鑄,我有一個可以快速解決的方案。但我要親眼看了你們的工坊,才知道以你們的技術和裝置,能改到什麼地步。”我終於丟擲了關鍵的一擊。

這老徐在組織裡相當於一個銷售,江湖門道懂不少,但技術肯定不行。我提出的那兩個專業問題,他一個也答不上來。這無形中樹立起了我的技術權威形象,讓他連爭辯都不敢。

可是,這筆生意太大了,他沒有別的選擇。可以說,他報出價的那一刻,就被我們死死鉤住,再也無法掙脫了。

老徐不甘心地問道:“那地方太遠,主要是怕你勞累。那兩處破綻的彌補辦法,電話裡能給別人說清楚嗎?”

我冷笑道:“門口那張年畫,你能光用嘴講給別人,畫出一模一樣的嗎?”

老徐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拋下一句“你等等”,轉身離去。他應該是去聯絡工坊的人,驗證我是不是故意在詐唬他。

我也不著急,在屋裡安靜地等著。其實我對這些技術只是略知一二,可架不住我會裝。這兩個問題,是從那份美國調查報告裡摘出來的技術說明。美國人這點不服不行,他們在調查報告後面,附了厚厚的技術鑑定,從熱釋光到金相鑑定一應俱全,所以內行人一聽,就會知道這兩個問題提得有水平。老徐去打電話問,只會讓他拒絕的餘地更小。

過不多久,老徐探進頭來,一臉死了爹似的樣子,嘬著牙花子說:“你隨我來。”

嘿嘿,事兒就這樣成了。

接下來的流程,我太清楚了,又不是第一次深入河南的造假工坊。老徐把我眼睛蒙上,扶上一輛農用小卡車,卡車在顛簸的路面開了足足兩個多小時——我估計一半時間都在繞圈上了。

好不容易卡車停下來,我人都快顛散架子了。老徐取下眼罩,我看到眼前的山坳裡有一個小工廠,恰好坐落於兩道山樑交匯之處,一截磚砌的煙囪豎在當中,黑煙嫋嫋。

從煙囪高度來判斷,這個工廠規模不算大。我掃了一眼,發現附近還有一排低矮的拱形窯口,看來這裡除了做青銅器,還有瓷器活兒。

我們許家專長青銅器,他們藥家專長是瓷器,看來這地方跟我們還真有緣分。

老徐把我帶到工廠門口,咣咣咣砸了幾下門,從裡面出來一個穿工服的小年輕。兩人耳語幾句,把我帶了進去。工廠裡面雜亂無章,物料和成品還有生活用品胡亂擺放著,十來個工人各自忙碌著。他們看到外人進來,都非常驚訝。

我站在廠區中間,泰然自若地背著手。一個技術員模樣的人迎過來,語氣很惡劣:“你說你有辦法在不回爐的前提下,調整銅質?”

我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不是我說,是資料和科學理論說的。”

“磨痕就算了。銅料的問題,不回爐就能解決?我倒不信了。”他冷笑。

“理論上可行,也得看你們的裝置能不能實現。”

那人被堵了一下,態度更惡劣了,揮手帶我往鑄爐車間走,看來要手藝裡見個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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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件挺諷刺的事。造假團伙對技術的態度,遠遠要比正派研究機構更敏感和重視。他們會及時吸取最新的科技進展,應用到實踐中來。等到市面上充斥應用了這種技術的贗品,鑑定機構才會姍姍來遲,設法尋求破解之道。所以造假團伙裡的技術骨幹,很多都是這個行業裡的頂尖精英,自尊心很強。

我對技術只懂皮毛,真要坐而論道,只怕幾句話就會露餡兒。好在我和藥不是對此已有所準備,心中不算太緊張。我昂首挺胸,跟著他走進車間,老徐也跟了進去。

車間裡擺著幾個小型中頻爐、石墨坩堝和配套裝置,地上全是管線爐屑。那爐子呼呼地還在運轉,不知又在做什麼器件。我暗自估算了一下,以這個規模,想做後母戊方鼎問題不大。

那技術員唰唰從桌子上翻開一本厚厚的技術手冊,然後又把十來張實驗記錄單也甩過來,說:“你不是想考察工藝嗎?都在這了!”

我不急不忙地坐下來,慢慢翻看,一邊看,一邊不時“嘖”一聲,臉上掛著淡淡的不屑。

這個姿態,我練習了很久,它既可以保證你暫時不露怯,也能維持住高人氣勢。說實話,我這方面不夠純熟,最適合這個角色的,應該是藥不然。一想到他坐在桌子後頭趾高氣揚的嘴臉,我就想樂,可隨即又化為一聲深深的嘆息。

看了二十多分鍾,技術員沉不住氣了:“汪先生,有何見教?”

我用指頭敲了敲記錄單:“你們……沒用心啊。”

這話其實什麼信息量也沒有,但聽在他們耳裡,意味卻不一樣。技術員怒道:“我怎麼沒用心了?你說清楚,是哪兒的問題?配砂、合型、溫控還是澆鑄?”

“這潞王爐,乃是熟銅摻入金銀而成,合金成分不同,顯示出的光澤會有微妙不同。你們搞清楚用料配伍比例沒有?”

“廢話,我手裡又沒有標準器,上哪知道配伍去?”技術員一拍桌子,“你別岔開話題,我就問你,不回爐怎麼調銅質?”

“我來是為了做生意,可不是來吵架的。”我把報告一合,聲音放輕,“你們這樣,老朝奉知道可不會高興。”這名字一出來,整個車間都安靜下來,只剩下機器嗡嗡的聲音。技術員和老徐對視一眼,目中兇光一閃而過。

“汪先生息怒,息怒,小趙這也是為了大家好嘛。有什麼問題,咱們可以細談。”老徐一邊說著,一邊離開座位,不露痕跡地朝我這邊靠過來。

“不是我不想談,是這位技術同志心存怨言。都是為老朝奉他老人家辦事,何必如此。”

老徐腳步停住了,神情略顯猶豫。

果然,這些人跟老朝奉一定有關係,但又不是特別密切。

根據藥不是的猜測,老朝奉的組織,應該是一個蜘蛛網狀的結構。老朝奉安坐中間,周圍延伸出去一圈直屬人員,這些直屬人員再延伸出去,各自控制一批外圍和產業鏈,各行其是。這樣的好處是,即使一條鏈被警方截斷,其他分支也不會受影響。但這些鏈條之間不互相統屬,經常會有發生交集而不自知的情況:A線的托兒把肥魚釣起來,走貨的卻是B線的手,C線盤了半天道兒,卻不小心黑吃D線的同行。

老徐的反應,印證了藥不是的推測。

“你是哪座山頭的?”老徐問。

我矜持地笑了笑,反問道:“先說說,你們是哪座山頭?”

老徐道:“我們是鬼谷子門下……”還沒說完,趙姓技術員忽然喝道:“他在套咱們的話!”老徐猛然醒悟過來,勃然大怒,直直向我撲了過來。

我閃身避過,從懷裡掏出一個防身用的高壓電槍,毫不客氣地捅到老徐胸口。電光一閃,老徐渾身抽搐著癱倒在地。那趙姓技術員也是作風兇悍,抄起桌子上的鑄鐵扳手,狠狠砸了過來。我腦袋急忙偏開,還是被掃中眉角,一陣生疼。

就在這時,工廠外面突然警笛大作,喧譁四起。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示蹤器,對趙姓技術員笑道:“你做技術的,應該知道這是什麼玩意兒吧?”

趙姓技術員一看,知道這從一開始就是圈套,恨得咬牙切齒。我好整以暇地說道:“警察已經把這兒包圍了,我建議你快點投降比較好。”

“我們有政府頒發的許可證,生產的都是仿古工藝品,你們憑什麼抓人?”

“誰說是抓你們造假了?”我指了指自己胸口,“你們綁架了李約瑟先生的朋友,企圖勒索鉅款,破壞當地投資環境。”

趙姓技術員的臉“唰”的一下就綠了。

我們的計劃裡,從沒打算演一出熱血青年勇做臥底協同警方的戲。這種上規模的製假工廠,一般都會有一層合法外衣,且有當地官員做保護傘——比如老徐就是康主任的下家——想舉報他們生產假古玩,實在太難了。

藥不是化名李約瑟在衛輝談投資,不光是為了給我打掩護,也是為了撬動這層保護傘。在當地政府眼中,製假販假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你要是影響到當地投資引商的政績,就絕不會手軟了。

我這邊順著潞王爐進了工廠,套問內情;那邊藥不是已經通報政府,說我的好友被綁票,勒索鉅款,連勒索信都偽造好了。只要上級下令徹查,一查我真的在工廠裡頭,這罪名敲釘轉腳,誰也保不住老徐。

藥不是的這個計劃,當真是夠毒辣的。

趙姓技術員不傻,一聽我說,立刻就明白其中利害。他忽然抓起一把鐵鍬,朝著我就砍來。他困獸猶鬥,我也不欲與他鬥,轉身就跑。趙姓技術員跟發了狂似的,死死追著我,全不顧外面正在逐間搜查的警察。

這個車間裡的其他工人,警笛一響就全嚇得跑光了。我有心也往外去,但趙姓技術員跟得太緊了,我根本無法擺脫,只好繞著中頻爐子跑。

你追我閃僵持了兩三分鍾,忽然我右腳的腳底板生疼。低頭一看,原來是一片邊角料的角鐵立在地上,扎破了皮鞋底,刺入肉中。這工廠的安全措施和衛生工作實在是太差了……

趙姓技術員趁機欺身靠近,把鐵鍬掄起一個很大幅度,橫削過來。我急中生智,往地上一趴,就聽“撲哧”一聲,鐵鍬擦著我的頭皮飛過,把一根水管給削斷了。

大量清水從破裂的水管裡噴湧而出,我在那一瞬間,突然湧現出極其危險的預感。雖然不知道危機從何處來,但我第一時間作出了反應,就是跑向最近的窗邊。那裡有一塊斜靠牆邊的鋼板,我躬下身子鑽進兩者之間的空隙。

在下一個瞬間,我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間還混雜著一聲慘號。整個車間裡震動不已,蒸汽瀰漫,遮蔽我的這塊鋼板也晃晃悠悠,差點倒地。

我小心地探出頭,看到外面的景象實在驚人。

原來那根水管被砍斷之後,把水一股腦全噴向了鑄造爐。這個工廠的鑄造爐密閉性很差,那些水滲入爐中,與高達近千度的銅液接觸,發生了劇烈爆炸,銅液從冒口和水口狂噴而出。

那趙姓技術員和老徐都沒能及時離開,很不幸地被高溫銅液濺到了身上。趙姓技術員渾身都是黑色的燙斑,當場喪命;老徐不知是運氣好還是不好,因為躺倒在地上,噴濺的部位不多,可全都在臉上了……

我縮在鋼板後頭,雙腿有點發軟。剛才可真是千鈞一髮,若不是我反應及時,只怕現在也送掉了半條命。我們的計劃做得很周全,可沒算到這種情況。

警察們很快開啟車間大門,看到裡面這一片狼藉,先喊了幾聲,聽到了我的回話,才衝進來。他們把我從鋼板後扶起來,拿起對講機說人質安全。然後倆小夥子一左一右,把我架了出去,其他人拖著趙姓技術員和老徐也迅速撤離現場。接下來,就得交給專業排險的隊伍了。

我出來之後,看到工廠內外已經佈滿了警察和警車,還有防暴隊員,個個如臨大敵,看來市委對此事高度重視,這麼短時間就有了反應。

藥不是也在隊伍裡,看到我出來,立刻迎了上去。他還沒說話,旁邊康主任先緊緊握住我的雙手,惶恐不安地說:“汪教授,汪教授,讓你受驚了!”他又壓低了聲音,聲淚俱下,“沒想到老徐居然這麼不是東西,貪心到了這地步,我對不起你哇。”

我看康主任雙鬢都差點急白了,可見著實嚇得不輕。老徐是他介紹給我搞古董交易的,真要追究起來,他脫不了干係。我大難不死,心有餘悸,也懶得說什麼。其他幾位市裡的領導也紛紛過來,親切慰問,表示一定徹查云云。

我被送到一輛救護車裡,做了全身檢查,這才有機會跟藥不是單獨說上話。他端詳了我一番,也不略作寬慰,直截了當地問道:“探聽到什麼沒有?”

“只探聽到三個字,鬼谷子。”我搖搖頭,心裡頗為沮喪。趙姓技術員已死,老徐能不能活還不知道,工廠裡的其他工人肯定接觸不到高層次的東西。這一場意外爆炸,倒替老朝奉滅了口。

我們費這麼大力氣設局,卻在最後時刻被意外搞砸了。不過話說回來,若是沒爆炸,我現在還有沒有命,就不知道了。

“鬼谷子……”藥不然低聲咀嚼這三個字,陷入沉思。

“這是中國古代一位傳說人……”我解釋道。

“廢話,這個我還是知道的。”藥不是瞪了我一眼。

這大概是一種代號之類的吧,可惜現在不太可能問出來了。可費了這麼大力氣,只挖出了這三個字,我們兩個總覺得心有未甘。

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譁,似乎有個人在號啕大喊。我和藥不是往外一看,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正要往工廠裡衝,一邊衝一邊哇哇地哭。他動作很狂暴,三四個警察拽都差點拽不住,時不時還會仰天長嘯,露出一排醒目的大白牙。

我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再一看,一下子想起來了。這是第一次老徐離開賓館時,我隔著窗戶看到站在街邊上的那個奇怪男子。

康主任這時賠著笑臉湊到救護車後頭,我問他,那男人是誰,哭得這麼傷心,難道是老徐的親戚?

如果是老徐的親戚,那這根線還有機會續上。

康主任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神色略顯尷尬:“不是親戚,是仇人。”

“仇人?”

“哎,這個人叫劉振武,原本是當地一個中學的校長。去年他受老徐蠱惑,挪用學校公款淘了一件新出土的瓷器,拿到北京一鑑定,嘿,發現是假的。劉振武回到衛輝,虧空補不回來,結果教育局把他開除公職。老婆一氣之下帶著孩子回孃家,沒承想路上遭遇車禍,全沒了。劉振武一下子就瘋了,從那以後,他專盯著老徐,一看見就絮絮叨叨,說老徐把真瓶子給他掉包了,要他還……”

我冷冷地看著康主任言辭閃爍的模樣,想來他在其中也扮演了什麼不光彩的角色。

這又是一個假古董害人的血淋淋案例。這樣的事情,我見到的實在太多了,輕則妻離子散,重則家破人亡。看著發狂的劉振武,我對那兩個人的愧疚之心減輕了不少,對老朝奉的厭憎又多了一層。

劉振武在那邊繼續狂喊著:“我要拿回我的瓶子,我的瓶子!我的人物瓶!”看來他是真瘋了,還幻想著衝進工廠把老徐藏著的那件“真品”拿到手呢。

聽著劉振武的叫喊,藥不是的眉頭突然聳動了一下。他對康主任道:“老徐賣給劉振武的,是件什麼瓷器?”康主任摸摸腦袋,雙臂伸圓:“這麼大一罐子,元青花還是明青花吧?具體什麼樣我記不清了,上頭畫著啥啥下山的。”

“東西在哪?”

“你是說劉振武手裡那件?早被他自己給砸碎了,就在市政府門口砸的。”

藥不是一下子抓住話裡的細節:“劉振武那件?這麼說,老徐還有很多件嘍?”

康主任變得很尷尬,搓著手,滿臉通紅地說:“呃,還有幾件吧,他不是那個……幹這個的嘛。”

我心裡有點奇怪,藥不是為何死抓住這件事不放?藥不是顧不得跟我解釋,又追問道:“那老徐手裡那幾件在哪?”

康主任沒吭聲,但他的視線很自然地朝著工廠旁邊飄去。剛才我進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個作坊除了爐子,還有一排燒窯,自然也可以生產瓷器。

藥不是帶著我,朝廠區走去。警察要攔阻,藥不是說我們不去廠房,只想去看看旁邊那一排燒窯。窯口距離爆炸現場有三百多米,他身份又特殊,警察沒攔著,一抬手讓我們過去了,最多叮囑了一句:“這些都可能是犯罪證據,不要隨便拿碰。”

我們倆走過去,仔細端詳。從煙囪高度和窯口體積判斷,這個燒窯規模不大,窯間隨處可見一地的胎灰和釉漿點滴,管理相當混亂。罈罈罐罐擺得到處都有,不過產品形制比較單一,多是闊口瓶、高足碗和掛盤,紋飾與釉工拙劣不堪。

看來這個瓷窯是量產型的,以量取勝,雖然在方家眼中不值一提,但糊弄劉振武這種棒槌已經足夠了。

我不明白,這種地方能有什麼東西,怎麼會引起藥不是的注意?

藥不是圍著燒窯群轉了一圈,神色頗為不善。我問他看到了什麼。藥不是一指後頭,說你自己去看吧。我過去一瞧,後頭是個庫房——說是庫房,其實是一個破舊磚院,我猜從前是個牲口棚。棚裡擺放著一排青花瓷罐,大約十幾件,樣式完全一樣,都是大約半米高,直口短頸,溜肩圓腹,還有一個厚厚的唇口。

雖然這些都是贗品,但做工相當精緻,跟外頭窯邊上那些破爛貨不可同日而語。其中最醒目的,是這些瓷罐上繪製的圖案。

和大部分以裝飾性花紋為主的瓷器紋飾不同,這件瓷器上畫的,卻是一幅故事畫。

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端坐車中,前方拉車的是一虎一豹。車前有兩名士兵,手持長矛,神色嚴厲,後面是一位氣宇軒昂的騎馬將軍,手舉一面戰旗,上書“鬼谷”二字。另外有一文官裝扮的人緊隨其後。上面裝飾著水波紋和纏枝牡丹,下面是八大碼的變形蓮瓣紋。

“鬼谷子下山圖?”

我辨認出了這畫上的歷史典故,然後“哎呀”一聲,反應過來了。

老朝奉的體系分成幾個山頭,老徐所屬的山頭,叫作“鬼谷子”。這也是我唯一從他嘴裡套出來的線索。而在這裡,居然還存放著鬼谷子下山圖的青花大罐——這兩者之間,難道會有什麼聯絡?

更重要的是,藥不是一個外行人,怎麼會覺察到這個?難道真的只是憑劉振武那一個瘋子的幾句瘋話?

我忽然覺得,整個事情,似乎比我想象得更複雜。

我再次看向瓷罐,畫上這位神仙一樣的鬼谷子,釉絲勾勒出的雙眼透著幾絲詭異,似乎正要把我們拖入一個無法想象的詭異漩渦。(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