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男人的臉。頭髮,眉毛上頭帶著溼漉漉的粘液,像是沾滿了羊水。那張臉一點一點地從元素背上鑽出來,遠遠看去,像是一顆圓形的肉瘤。
饕餮大急,又不敢碰她,只好俯跪在她身側,嗚嗚嗚地喚著。
元素俯雙手抓住地上的木屑,整個身體緊緊地崩起來,月光下她的影子像一隻翹頭抬尾的蠍子,而她背上那顆節節攀高的頭顱是蠍子的毒尾。
那張臉的脖頸之下生出一段血紅色的,腸子一般扭曲的藤狀物,連線到元素的身體裡。那張臉越聲越高,且在半空中搖擺不定起來,像是風拂過春日的原野,郊外的蒲公英微顫,白色的種子即將乘風而起——
男人的臉上,一雙長而濃密的睫毛,像是蜻蜓點過的水面,微微顫動著,似乎下一刻,他會睜開眼來。
元素忽然“啊”地狂叫了一聲,反手抓住那段“腸子”一樣的東西,狠狠一扯,將那張臉摔在地上。
男人白皙的皮膚沾上了木頭的碎屑,好似白玉染上了塵埃,無端叫人心中生出一點遺憾。
那張人臉落在元素手邊,她只要側過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元素側過頭看著,眼眶中慢慢蓄滿了晶瑩的液體。明明剛剛那麼痛,她都沒掉一滴淚。
她緩緩地伸出手,指尖差一點能碰到那人挺翹的鼻尖,可在差那麼一點的時候,她的手指忽然像是被什麼蟄了一般縮回來。
她屈起手指含進嘴裡,咬住,眼淚終於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
男人的一邊側臉貼在地上,像是睡著了一般,靜謐而美好。月光柔化了他的臉部稜角,可以看出來,他的年紀並不大,頂多不會超過5歲。
她的脊椎像是被人從中劈開了,痛到了極致,反而感覺不出疼痛了。耳邊原先充滿了防空訊號一般嗡嗡的鳴響,後來,在那尖銳刺耳的聲音中,她恍然聽見了一聲喚。
“吶,素素。”
那些久遠的,泛黃的記憶猝不及防地從陰暗的角落裡湧了出來。
11,農曆壬子年,肖鼠,立冬。
中國西南境內,廣西省的某個偏遠山區。
一聲悠長而深遠的雞鳴在十萬大山裡迴響開來,昨夜剛下過一場雨,山裡起了霧嵐,白茫茫的一層罩在山體上,好似給一個個綠衣長袖的嬌娥披上了白色的紗衣,青山綠水,因此顯出一種朦朧而神秘的美感。
然而這種朦朧和神秘對於深山間的獵戶而言,絕對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此處地勢低窪,四面環山,一旦起了大霧,很難在午時之前散去。而他需要儘早入山,畢竟家中有兩張嘴在吃飯。
雞鳴過三遍的時候,他醒了。此時屋外天光黯淡,連著屋內還是一片黑麻麻的。他朝隔壁床上看了一眼,披起襖子走到屋外,把那只膘壯的花尾公雞從籬笆上捉下來——它正伸長了脖子,打算再打三遍鳴。
“噓,別叫,別把她吵醒了。”
話才說完,便聽得“吱呀”一聲,門邊閃出一條嬌小纖弱的人影。
他笑起來,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兒。他的聲音介於少年的清冽和成年的低沉之間,喚她的名字時尾音放輕,總有一種特別珍視繾綣的意味。
“素素,你醒啦。”
話說著,人已經迎上去,握住她的雙肩將她擁回屋內,抱她**,然後拉過被子將人團團裹住。
被子沾染了山間的潮氣,摸上去用一種潮溼陰冷的感覺。他顯然也感覺到了,猶豫了一下,把一雙火熱的手掌探入被中,捉住了她冰涼的小手。
元素垂眼看著他的雙手,手背上有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傷痕,還有皸裂開的口子。她鼻子一酸,輕輕道:“趙辛,這幾天我想了很多。”
他抬眼看她。
“再這樣躲下去不是辦法,呂家人遲早會找到我的。”
“我想,”她吸了口氣,“我還是回去吧。”
握住她的那雙手倏地收緊了,捏得她有些痛。
名叫趙辛的男人垂下頭,像是負隅頑抗,猶自解釋道:“這片山區從來沒人進來過,幾乎可以說是完全與世隔絕,只要藏上幾年,等他們放棄尋找,你安全了。”
她抽`出一隻手,指尖從他眉峰緩緩爬過:“趙辛,你喜歡我,是吧?”
趙辛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沉默著,沒有應答,許久,他啞著聲音道:“為什麼要明知故問?”
“趙辛,你抬起頭來,看看我。”
他抬起頭,黑亮的眸子裡倒映出一張蒼白的臉,十三`四歲的模樣,五官還未長開,透著一股青澀的稚氣,然而已經很漂亮了。趙辛沒見過比她更漂亮的小姑娘。
“趙辛,我跟別人都不一樣。你認識我多少年了?五年?五年前,我是這個樣子,十五年前,二十五年前,我還是這個樣子。我可能永遠也長不大,生不了孩子,也死不了,我身體裡還住著一個怪物,會吃人的那種。算我也喜歡你好了,我們在一起,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你現在心裡喜歡我,所以願意對我好,甚至願意為了我背棄呂家。可是等過幾年,等你年紀再長幾歲,你說不定要後悔了。”
“你還記得,當初你伯父把你送到呂家來,跟你說了什麼嗎?”
他的嗓子眼裡像有砂礫滾過,硌得生疼。
“你伯父說,阿辛,好好學,伯父相信你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獵人。趙家的門楣靠你來發揚了。”
他渾身一震,顯然也想起了長輩殷殷的期盼。
她接著說道:“要是現在回去的話,咱們至少可以編造藉口說是執行任務的時候在次元裡迷了路,找不到次元通道,被困在裡頭了。呂家算懷疑,也不會深究。”
他的嗓子好像被割了一刀,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為什麼,是不肯相信我呢?”
她把雙手都抽出來了。他的手再溫暖,終究不能太過貪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出口,語氣已經變得極為淡漠冷靜。
“趙辛,我活著看過兩代呂氏族長的更迭替換。我看過太多人當初應承好的諾言,到了來日通通落空。問你個最現實的問題好了。現在你喜歡我,願意為了我拋下前程,是不是覺得只要你心誠,一定能打動我?可是你願意這樣無私地付出多久?三年?五年?十年?如果到時候,我依然心如木石呢?”
“哪怕你打動了我,可是再過幾年,我還是一副孩子模樣,也沒有辦法為你生兒育女,日子長了,你難道不會心生怨懟?”
“趙辛,你十五歲才進的呂家,在那之前,你所接觸的思想觀念,和大多數男人都一樣。我不信你能夠完全擺脫這種影響。”
他握緊了拳頭,又慢慢地鬆開了。他站起來,抹了一把臉,勉強笑了一下。
“素素,你餓了吧?”
她別過臉,淡淡道:“嗯。”
他眨去眼中的酸澀和溼潤,笑道:“昨天打的兔子還沒吃完,待會吃野菜兔肉粥好嗎?”
他們在這山裡躲了將近三個月,其間他曾經出山用獵物向當地的居民換取米麵,從居民口中他得知,這三個月來一直有奇怪的外地人在十萬大山的村落間來往,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
三個月了,呂家的人一直守在外頭。多虧了他有一項異能是記憶清除,所以每次出山換東西,他都極為小心地清除了所有見過他的人腦中相關的記憶,以防留下任何可以追蹤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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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元素的話確實切中了他心頭要害。
燒火做飯的時候,他一直有些恍惚,甚至忍不住問自己:我是不是真地能為她放棄一切?前程,親族,子嗣,這些我通通都能不要嗎?我將來,真地不會後悔嗎?
他垂眸看傷痕遍佈的雙手。三個月前,他還是一位衣著光鮮的公子哥,出入都有扈從相隨,汽車,美酒,宴會。他雖然不是呂家人,卻因為卓越的能力而獲得肯定。一年前,因為成功封印了某個即將崩潰的異度次元,立下大功,他已被族長收為義子。
可是現在……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下了一夜雨,柴火有些潮,火剛生起來的時候,整個屋子裡都是嗆鼻的煙霧。天放亮了,晨光透過濃厚的山嵐,鑽進灶房裡來,他聽到深山裡頭傳來獐子的叫聲,像是哀鳴。
他的心隨著這叫聲,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空氣中似乎有什麼在震動。
他驀地站起來,目光銳利,刷地投向遠方的群山。
他是多重異能者,其中一項異能便是“探靈”。靈,即是【元世界】裡存在的一種特殊能量,異能者依靠吸收這種能量來開發身體的極限天賦。但是這種能量無形無色,一般的異能者只能依靠第六感去感應,唯有擁有“探靈”能力的人能夠看到這種能量,以及異能發動時空間內發生的能量波動。
現在,他在空氣裡發現了一絲隱藏得極為隱秘的能量波動。(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