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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決絕

周慎仰面朝天躺在泥土地上,生命正隨著咽喉上泉湧而出的鮮血一點點地流失,戰場上的喧囂聲驟然遠去,天上的星月也變得越來越模糊;眼前只剩下一張少年人的臉,正冷漠地俯視著他。周慎張了張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股血水從口中噴湧而出,將他一張臉染得猙獰可怖。

小老虎雖然與周慎幾度交鋒,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周慎,眼前這個躺在泥地裡滿頭滿臉血汙的人,沒有絲毫漢軍大將的風采。小老虎冷漠地看著躺在他腳下的敵人,對周慎費勁最後一絲力氣投過來的怨毒目光視若無睹。

“你就是周慎?”小老虎問了一句,自然沒有得到任何答案;不過他也不需要答案,這句問話更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至於對方是不是真的周慎,小老虎一點都不放在心上。這種接二連三被自己打敗,在戰場上表現一貫拙劣的對手,永遠不可能被小老虎放在眼裡。

看著周慎已經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小老虎不再等待,冷漠地抽出長刀,揮手斬下。

……

《漢書·靈帝紀》載:中平二年十一月,蕩寇將軍周慎圍榆中,金城賊邊章伏兵葵園峽,伺官軍輕進,斷周慎運道,盡焚軍資。慎軍大亂,夜走隴西,道為賊所破;邊章既殺周慎,懸頭榆中城上,賊勢遂以復強,從此滋蔓。

……

時光進入十一月的末尾,涼州的第一場雪姍姍來遲。漫天飛舞的雪花阻斷了十步之外的所有視線,北風呼嘯著卷過空曠的原野,發出驚天動地的怒號。

阿陽縣城裡,滇吾裹著厚厚的氈子,一邊烤著火,口鼻中止不住地呼著水汽。“真他娘的冷啊,元固先生,你說今年的天氣怎麼就這麼邪性,之前遲遲不下雪,一下雪又冷得凍掉鼻子。”滇吾似乎有些著涼,說話時鼻子裡嗡嗡響著,話聲有些沉悶。

滇吾的面前,赫然就坐著當年的漢陽郡太守、涼州軍司馬蓋勳蓋元固。一年多不見,蓋勳似乎比往日更蒼老了些,但是精神上也還健旺;此刻他正抱著一隻酒囊大口地喝著酒,喝幾口就扔過來給滇吾。

滇吾搖搖頭,放下酒囊說道:“不行,這剛剛溫過的酒,一會兒就冷了,我現在可不敢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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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就部落的大首領,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嬌貴,輕易得了病不說,連口酒都喝不得了?”蓋勳寒著一張臉冷嘲熱諷,“這麼點風雪,能比當年那場雪災的時候更冷麼?”

滇吾看似病怏怏沒有精神的目光裡突然精芒一閃,立時消逝不見,唉聲嘆氣道:“比不得當年了,武功一戰,我受了重傷,當時差點以為熬不過來了,後來雖然治好了,身子卻垮了。元固先生,看來我也是沒幾年好活了,萬一有個什麼事情,希望先生看在當年的情分上,能幫的就伸手幫句就部落一把。”

蓋老先生怒從心頭起,跳起來指著滇吾鼻子罵道:“你還有臉提當年的情分,老夫瞎了眼,居然千辛萬苦拿糧食救了一夥叛賊。滇吾,你也不要在老夫面前裝神弄鬼,玩這些鬼把戲,你還差了點。老夫只要你一句準話,如今大軍壓境,你降是不降?你若是投降,老夫拿人頭擔保,對句就部落過往附逆之事,既往不咎。”

老先生的確是氣壞了;自打來了阿陽縣,本以為憑自己往日與滇吾的情分,再加上如今叛賊式微的形勢,勸降滇吾十拿九穩。誰料一到阿陽縣城,他老先生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滇吾就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咬緊牙關就是不說一個“降”字。到後來蓋勳逼得急了,這一向豪爽大氣的滇吾大首領居然就裝起病來——這都是跟誰學的?

今日聽到滇吾還在死樣活氣地說著廢話裝可憐,蓋勳徹底憤怒了,完全喪失了繼續蘑菇下去的耐心,乾脆就把話給挑明了,逼著滇吾立時給個明白話。

滇吾抱著酒囊沉默了半晌,他心裡也覺得,這樣對待整個部落曾經的大恩人,實在是萬分對不起蓋勳。“元固先生,你能不能與我說句實話,那個新任的涼州刺史耿鄙,究竟是個何等樣人?他領著兩萬人兵臨阿陽,又打算如何對付我?”

“他是天子欽命涼州刺史,你是涼州有數的反賊,你說他的大軍是來幹什麼的?”蓋勳硬邦邦地回答道。

滇吾冷笑道:“元固先生,你應該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那你還想問什麼?”

滇吾肅容道:“我只想知道,耿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和泠徵、左昌一副德行?”

蓋勳面色微變,沒有答話。耿鄙是何等樣人,蓋勳之見過一面之後就心知肚明;但是君子不在人後道人短長,也不能當著滇吾的面說瞎話,一時之間倒有些兩難起來。

滇吾也不是笨蛋,一看蓋勳為難的神色就猜到了幾分,慘然一笑道:“看來也是一路貨色,朝廷裡就找不出一個好人來當涼州刺史了麼?”

蓋勳聽滇吾話中意思不對,冷然道:“滇吾,你什麼意思?”

滇吾注視著蓋勳,堅定而誠懇地說道:“當初送先生過隴山時,滇吾曾經說過,如果當初是先生擔任涼州刺史或者護羌校尉就好了……如今我還是要說,如果今日就任涼州,領兵來阿陽的是元固先生你,我滇吾二話不說,自縛往先生帳下請降,可是耿鄙麼——句就部落受過一次貪官汙吏的苦,已經夠了,今後不想再委屈著自己!”

蓋勳氣得鬚髮皆張,怒罵道:“滇吾,你這蠻酋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你以為老夫來這裡勸降你是為了我自己立功受賞麼?我是為了救你句就部落上萬條人命。耿刺史兩萬大軍就在三十裡外,大軍一到,泰山壓頂,就是你句就部落傾覆之時——你到底明不明白?”

“如今天寒地凍,耿鄙兩萬人馬露宿於野外,應該不怎麼好過吧?”滇吾沒有被蓋勳的話嚇住,“我其實很不明白,阿陽離冀城不過百餘里地,比榆中城可近多了。聽說蕩寇將軍周慎大軍都已經到了榆中城下了,為什麼耿鄙的人馬卻磨磨蹭蹭,直到今天還沒有走到阿陽城下?”

蓋勳聞言一怔,看著滇吾有些玩味的笑容,面色漸漸變得鐵青:“滇吾,你究竟想說什麼?”

滇吾坦然道:“我不想矇騙先生;先生也應該知道,涼州各部落之間其實都有些關係,扯都扯不清楚,而如今耿刺史麾下,也有不少羌胡部落在效力;所以,我就知道了些耿刺史軍中的訊息——大軍如今的境況,似乎不是很好?”

蓋勳的臉冷得猶如屋外的冰雪,森然道:“所以你才有恃無恐?你覺得,大漢朝也只有耿鄙這麼一支軍隊?”

滇吾面容一肅,端端正正跪坐著,學著漢人的禮節向蓋勳行了一個大禮,肅然道:“先生,我知道你是漢庭官員中難得的好人,我一直敬重你。但是我滇吾也曾在漢陽會盟時對天立誓,絕不背叛兄弟。如今邊帥對我誠心相待,我滇吾又豈能言而無信?而且,漢家朝廷對我們涼州諸部落視若豬狗,盤剝苛虐;我滇吾大好男兒,豈能向一幫小人低頭!”

蓋勳怔怔地看著滇吾,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他內心深處的堅執——那是對朝廷徹底失望之後的決絕。蓋勳的心一點一點冷了下去,彷彿看到涼州這片土地,還有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正在堅定而有力地掙脫朝廷的控制,而且在今後的日子裡,還將與朝廷越離越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