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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無題

朱塬接過一疊奏摺,看了下,厚薄不一,卻足有六份之多。

翻開第一份。

這是來自金陵御史臺的一位御史,說的是朱塬下令禁止民間參與海捕之事。

預料之中。

大致掃過內容,倒也有理有據,不偏不倚。

再看第二份。

這是一位浙東按察的上奏,彈劾朱塬貪瀆索賄,搜刮無度,以至於回程之時,珍玩財貨、美姬僕役,竟然裝了整整十一艘大船。

這……

好像也沒錯,確實是十一艘大船。

再往下翻,不外乎都是各種罪名羅織,風聞奏事。

全部瀏覽一遍,朱塬抽出一份遞給對面老朱,笑著道:“祖上,這個好,‘擅自升遷’、‘與民爭利’、‘苛捐重稅’、‘擄掠民女’、‘侵佔良田’、‘以權謀私’、‘貪索無度’、‘圖謀不軌’。嘖嘖,八大罪狀。說起來,我最近一直在寫一份述職報告,大致總結過往大半年時間的工作,還有給祖上的後續執行建議。這個……他倒是替我先總結了一遍。”

老朱接回,卻瞪了朱塬一眼,笑罵:“你倒坦然,還能笑著,一點不怕麼?”

說著已經翻開。

提前看過,這算再看一遍,也想聽聽對面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如何應對。

“怕啊,”朱塬點頭:“其實,自從祖上讓人轉送給我那第一份彈劾奏章,我就有些怕了。而且知道,那只會是一個開始。”

老朱想了下,說道:“是那封……說收魚之事的。俺記得。你講過了道理,俺也覺得不錯。若不然,也不會轉給你自行處理。”

“塬兒說的是這件事背後。”

老朱抬頭:“嗯?”

朱塬道:“開始呢,祖上,我其實是想要……唔,做一張白紙的,既然如此神奇地回到了這個時代,祖宗又如此信任我,就想要盡心盡力,比如,祖宗連續賞賜土地,我都沒要,因為我想要以身作則,像白紙一樣,做人做事都清清白白。”

老朱表情稍稍收斂,沒有說話,只是繼續看過來。他能感到,接下來,就是但是了。

朱塬也便轉折:“但那封彈劾之後,我突然覺得不對了,我不能做一張白紙。”

老朱依舊望過來:“為何?”

朱塬與老朱對視,說道:“塬兒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不是真的表面上這十幾歲孩童模樣,前世……也算看慣了世情,因此知道,人心,是最經不起反覆折騰的。就說這些彈劾,一封兩封還好,三封四封也行,但,如果長年累月,持續不斷,祖上看多了,也就會開始懷疑了,這是不是真的呢?”

老朱張嘴想要說什麼,朱塬已經搶著繼續:“這就有了一個問題,如果塬兒繼續保持白紙狀態,那些人,只要成功地把一個墨點子甩到我身上,又被祖上看到,那,這個墨點就會顯得非常刺眼,讓祖上覺得……哦,原來這小子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騙我的。”

“怎會如此?”老朱終於開口,說著就搖頭:“不會如此!”

朱塬還是飛快繼續:“對比來說,如果我主動做一些荒唐事,比如,顯得好色一些,貪財一些,這相當於提前自己往自己身上抹一些墨點子,然後被祖上看到,拉低您對我的期待。到時候,再有人彈劾,又甩了一個墨點子到我身上,祖上就會想,那小子本就是這德行,再壞一點又如何。恰好我還能幹事,祖上大概也能容我更久一些。”

老朱望著對面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黑亮通透的少年眼眸,短暫沉默,搖頭道:“這……忽地說的甚麼傻話。”

“本來不想和祖上說明白,只想默默這麼做的,但,祖上對塬兒太好了,就忍不住想對您坦白,”朱塬實話實說,帶著點闇然:“而且,這不是傻話。記得前世……是下個朝代的一首詩: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人人都希望一切都如初見,人人也都抵不過故人心易變。這世道,紛紛擾擾太多,你不想變,它也能強行把人扭到面目全非。”

老朱聽完這些話,想到那《天書》裡的種種,忽然也有些傷感,一把合上面前的這封彈劾奏章,起身,又伸手把朱塬面前的那一疊也撈過去,走到窗邊直接丟入江中,一邊對還坐在書桉旁的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道:“塬兒,你安安心心的,咱一家人,啥也不變。誰敢再聒噪挑撥,俺砍了他。”

這麼說完,老朱反應過來,勐地看向窗外。

就該把剛剛這幾個也給砍了,想了想,六份奏摺,倒是記起了四個名字,老朱打算稍後再問問,一個都不放過。

這些個書生,就會為一些雞毛蒜皮搬弄唇舌,那知道自家塬兒到底做了多少的事情。若不是他打通了海上糧道,讓自己能無後顧之憂地增調大軍,若不是那奇襲包抄大都的計策,甚至,若不是那熱氣球,那有這大軍短短幾月就打完了曾經兩三年才能結束的一仗?

回到書桉重新坐下,見朱塬還有些傷感模樣,老朱又道:“孩子,就忘了剛剛罷,等回了金陵,俺再給你出氣,把那幾個亂說話的都砍了。”

朱塬抽了下鼻子,感覺眼睛又開始溼潤,搖頭,想要說什麼,感覺有些哽咽。

深呼吸幾下,見老朱又起身,親自倒了水過來,連忙接住,還要站起,被老朱按住肩膀,只能重新坐好,道了聲謝,再緩了緩,說道:“祖上,這件事,還是要說一說的。”

老朱重新轉回書桉後,還沒坐下,聞言擺手阻止道:“莫說了,不提這個。”

朱塬堅持:“還是要說的,這件事看似不大,背後道理,其實關係到咱朱氏江山,塬兒一定要給祖上梳理明白。”

老朱見朱塬語氣鄭重,頓了頓,才微微點頭。

朱塬組織了一下語言,說道:“祖上有沒有想過,這天下人,真得全部都想要‘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真得都很看好咱大明新朝麼?”

老朱搖頭:“定不是呵,不然還打個甚麼仗。”

這有些偏。

朱塬不再拋磚引玉,而是直接道:“不只是那已經覆滅的元廷,還有,塬兒想說的是,這中原各地,本來的豪強大戶,其實也沒那麼想要改朝換代。想要改變的,不過是如祖上當初那樣實在活不下去的窮苦百姓而已。”

老朱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理解有誤。

琢磨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這些話,對比過往十幾年的經歷,顯而易見,確實如此。

早期加入紅巾,每到一地,官軍往往不能打,迎接他們的,更多還是地方豪強組織的鄉兵。

稍稍點頭,老朱沒有插話,只是等待朱塬繼續。

朱塬又想了下,接著道:“塬兒第一次與祖上討論經濟之學時就說過,以經濟之學的角度,元朝國祚不足百年就迅速敗亡,原因在兩方面。首先是生產層面,不如咱漢人發達。但,更嚴重的,其實是分配層面,元廷放任貴族、豪強、大戶肆意侵佔搜刮百姓,完全忘記了唐宗那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百姓活不下去了,只能揭竿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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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中,地方豪強大戶,佔有的利益其實比元廷還要多,要不然,元廷也不至於在最後的幾十年因為收不上租稅而出現嚴重的經濟問題,乃至財政崩潰。”

“曾經史書上,就有過祖上一句話,也不知您這一次說過沒有,叫‘元以寬失天下’。”

“這很精闢。”

“過往大半年時間,人在東南,我最深的一個感受就是,地方大戶,真得很有錢。就說那玻璃,因為前世司空見慣,家家戶戶窗戶上都鑲嵌著透明玻璃,我是不報什麼期待的,只打算隨手開闢一個小生意。沒想到,玻璃燒製出來,竟然能賣到與黃金等價的程度。這一方面說明,玻璃在這個年代很稀奇,另一方面,還是一件事,地方大戶,真得很有錢。有錢到前世野史記載,有大戶甚至能以一家之力捐建金陵城三分之一的城牆。”

老朱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打斷一句:“這就任地胡說了,城牆乃防務重器,如何能讓那私人插手,咱又不是沒有錢糧工匠。”說著又好奇:“這野史說的……是那家大戶?”

朱塬搖頭:“塬兒也知道不是真的,至於哪家,就不和祖上說了,反正是野史。”

老朱明白朱塬心思,也不介意,只是示意他繼續。

朱塬接著道:“有個成語,叫‘慾壑難填’,即使在元廷的寬縱下,各家地方豪強大戶已經積累了百年,但,人心永遠是不會滿足的。就比如,我去到了明州。過往大半年時間,操持運糧的同時,還開闢了兩大財源,一個是重新梳理海貿,另外一個,就是透過各種措施,鼓勵海洋捕撈。我到之前,根據記載,舟山漁場每年的捕魚產量,最高只有300萬斤左右,但只是今年夏汛,這個數字就一舉提高到了43萬擔,摺合4300萬斤,這還只是一個開始。海貿層面,只是十張牌照,進賬200萬兩白銀。”

老朱不由點頭:“這是你大才,俺都看著哩。”

朱塬喝了口老朱剛剛親自給自己倒的茶水,接著道:“祖上,這裡我還是忍不住自辯一下,我不貪財,如果我貪財的話,其他不說,只是那200萬兩的海貿公司牌照收益,我有一百種方法悄無聲息地裝到自己口袋裡,而不是拿出來補充國用。”

老朱擺手:“不說這掃興事。”

朱塬便又繼續:“過往大半年所做的這些,其實就是我被彈劾的根源。因為,我打造了兩塊肥肉,一塊是‘海捕’,但,剛讓他們嘗了一口,就不再分給他們了。另一塊‘海貿’,朝廷不遺餘力支援的情況下,我相信大明整體的海外貿易體量會迅速增加,這能讓東南海商賺的更多,但,因為我鎖定了比以往各朝都要高一些的兩成稅收,還有嚴格的管制措施,這會讓他們既無法隱沒收入,也無法拿到更多。因此,當然要攻擊我。如果我倒了,之前定下的那些政策,他們就能透過不斷遊說,不斷上書,逐漸讓朝廷放寬,乃至最終,一分錢都不給朝廷,全部都落到自己口袋裡。就說當下的,元廷最後這些年,其實就是如此。祖上這次帶回了元廷的諸多官方文書典籍,回去整理一下,肯定就能發現,他們的財政狀況有多糟糕,而且,如果我沒記錯,從開國起,就一直很糟糕,元朝巔峰賦稅大概也只有咱明朝最高時的一半。問題是,同樣一片土地,產出那麼少,為什麼?答桉很簡單,被人吃掉了,但卻又不是那些個飢餓到只能造反的窮苦百姓。”

老朱若有所思。

再次想到,該把這些記下來,好好琢磨。

不過,想想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就在面前,稍後讓他整理成文就是。

朱塬再次喝了口水,接著道:“所有這些,讓我意識到一件事。分配,比生產還重要。這和我最初考慮是相悖的。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分配可以慢慢來,當下主要的問題是提高生產。然而,事實證明,如果一開始的路就走錯了,那麼,將來生產提得再高,也無法避免很多事情的發生。因為生產提高所帶來的紅利,無法落到所有百姓身上。當生產持續提高的時候,或許還沒什麼,但,一旦生產停滯,積累的問題爆發,或許只是短短十幾年時間,一切就會分崩離析。”

說到這裡,朱塬看向老朱:“祖上,我說的就是咱大明朝。”

不等老朱回應,朱塬便給出解釋:“後世史書,很多朝代都有所謂的‘盛世’,但,明朝似乎沒有,至少沒有什麼‘貞觀之治’、‘康乾盛世’那麼出名,祖上知道為什麼嗎?”

老朱疑惑:“為何?”

“因為,其他各個王朝,都是祖宗先打下基業,再經過幾代經營,來到一個巔峰,無論漢唐,還是後來的清朝,都是如此。”朱塬道:“只有明朝,祖宗只是一代,就把這個王朝帶到了巔峰,當然,我說的不是經濟體量的巔峰,而是國力的巔峰。這主要包括經濟實力和軍事實力兩個方面。經濟方面,洪武後期每年超過3000萬石的糧稅,我不知道全部資料,但,差不多已經是大明兩百多年的最高水準。軍事方面,祖宗短短十餘年驅逐胡虜,一掃漢家數百年沉靡,再現華夏風貌,這更是母庸置疑。再然後,祖宗做的太好,後世子孫,都只能算守成,也就說不上盛世。”

聽到這番話,老朱表情動了幾動,輕輕搖頭:“你這孩子,就莫要變著法兒拍馬了。”

說完還有些蕭索。

再次想起了《天書》,其中……遺憾太多。

朱塬堅定道:“塬兒一點也沒有誇大。歷代開國君王,多在一個‘武功’,‘文治’往往欠缺,只能後代逐漸彌補。祖上是咱華夏數千年,唯一一個做到‘文治武功’雙全的開國帝王。”

老朱擺手:“說回剛剛罷,那甚麼……分崩離析。”

朱塬點點頭,說道:“祖上最大的一個失誤,就是在分配制度上表現得太理想化。前世讀史,關於您個人的記載,動不動就是免稅,地方遭了災,免稅,府庫充盈了,免稅,覺得一些地方賦稅可能太重,免稅。洪武朝三十一個年頭,幾乎每年都少不了一個‘免’字。還有對士子功勳,也是各種的能免就免,優待至極。您的觀念很樸實,藏富於民,國家自然安定。因此不僅經常蠲免,還給子孫把規矩定死了,其他方面,也不允許隨便加稅,比如鹽稅、茶稅、酒稅等等,對比其他朝代,稅率都是最低的。我之前在定海讓人收集歷朝相關資料,其中,宋朝的時候,鹽稅最高能達到1700萬貫,這當然不是長期,而是宋朝遭遇財政困難的時候,臨時增加,彌補國用,因此讓宋朝哪怕南北交替的動盪時期,依舊擁有足夠錢糧保證開支,延續國祚。再說大明,祖上定下規矩,鹽稅一年只能收一兩百萬貫,貫穿整個大明兩百餘年,都是如此。明朝末年,內有災荒,外有邊患,朝廷卻遭遇嚴重財政危機,限於祖宗之法,又無法靈活透過增加賦稅度過危難,結果……一場劫難,就那麼亡了。”

老朱默然,片刻後才喃喃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的呵……”

朱塬語氣反而很是冷靜:“這就是塬兒剛剛說的,如果一開始路走錯了,想要扭轉,難上加難。”

想想又繼續:“比如之後的清朝,滿人入主中原,幾乎繼承了大明大部分的制度,但只改了兩點,一個是不再完全依靠文官集團,而是擁有自己的勳貴基礎,這確保了文官不聽話,朝廷也有其他人能用。另一個,就是分配制度。攤丁入畝的規矩就是,不管你是誰,都不能免稅。為了保證稅收,清朝做到什麼程度,一個科考第三名的探花郎,因為被查出欠了一釐銀子的稅款,也就是一文錢,就被革除了功名。這使得哪怕到了清朝末期,朝廷也一點不缺錢,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過個生辰,隨隨便便就要花上百萬兩銀子。如果不是清朝面臨的是工業時代對農業時代的文明等級壓制,國祚再延續一兩百年都沒問題。”

望著再次沉吟的老朱,朱塬最後道:“所以,祖宗,我在做的,引發這些彈劾的,就是涉及分配問題。用另外一個祖宗更熟悉的詞彙來說,這是變法。商鞅變法,成功了,被車裂了。另一個大明,張居正變法,一條鞭,類似攤丁入畝的改革,失敗了,也沒能逃脫清算,家破人亡。清朝的雍正皇帝,攤丁入畝,成功了,他成了清朝名聲最差的皇帝。明明是康雍乾盛世,人們只知道康乾盛世,偏偏功勞最大的那個被刻意忽略。甚至,還有祖上你,唯一的‘文治武功’,明明做的那麼好,後來也沒有好名聲,因為您把元朝的‘寬’變成了大明的‘嚴’,這也算一種變法,您兢兢業業三十一年,構建了相對以往歷朝都更完善的國家制度,讓中原大體承平兩百餘年,但,因為觸犯了太多人的利益,他們也不給你該有的肯定。說起來,前幾天我還在想,我不想做那成全了大秦一統自己卻被五馬分屍的商鞅啊。但,問題明明就在那裡,我不說,我也不做,我明哲保身,活了兩輩子的人,我想要做到這一點,很容易,但,我怕自己會被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