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時候, 恰好碰上了片雨。夏就是這,頭頂上烏雲滾滾,邊卻日正暘。這的急雨通常不會持續太久, 但也足以干擾他返回的用時了。因雨勢大,路上多用了刻鐘, 回到避暑山莊時, 皇帝已經叫散了臣工。
頤行從宮門上進來, 見他正負著手,在無暑清涼前的臺階上打轉,想是等了有陣子了, 眉眼間帶了點焦躁之色, 只不過見她,那心緒就淡了,臉上浮起點淺,“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命人去接應你了。”
其實他心裡總有些擔憂, 等的時候越長,腦子裡就開始胡亂想,擔心她會不會跟著知願起跑了。
好, 她知道回來,便伸手牽住她, 仔細觀察她的神色, 問:“你不高興了嗎?”
頤行說有,勉強了道:“不瞞您說, 起先是很難過來著,後來想想,也就想開了。我要是被人輩子圈禁在外八廟, 那心裡得多難受啊,現在好了,能南地北到處跑上跑,說到根兒上,是萬歲爺給的恩典。”
皇帝暗暗長了口氣,在她開口之前,他擔心她會為知願和他鬧脾氣,想到老姑奶奶這事兒上頭門兒清。這很好,省了那些無謂的口舌,個人可以平心靜氣地說話,也免於傷感情。
他牽著她的手,直將她帶到川巖明秀,說這兒清涼,“回頭讓他把午膳送過來。你在外奔走了這半,好好歇歇要緊。”
頤行傻乎乎,不疑有他,只覺得皇上要是個女人,必定是秀外慧的賢妻良母。便在他臉上輕輕捏了下,“是你疼我。”
累是真累,這似乎總在奔波,頭狩獵,轉過來就跑到五道溝送人,好像真怎麼好好歇過。
脫了罩衣,她崴身躺在那張機巧的羅漢床上,看著屋子裡素雅的擺設,吹著窗外如濤的松風,喃喃說:“我瞧見知願的女婿了,他對知願挺好的,事事都安排得妥,說是先要往盛京去,等將來買賣結束了,再往南方移居。”
皇帝聽了,略沉默了下,坐在床沿上說:“走遠了也好,如果初她有進宮,現在應該就是過著這的日子。嫁給我,耽誤了她年青春,好在她有這個膽量,開誠佈公和我商量,要不然我全不知道她的境況,不知道她為什麼老是睡不好覺,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越來越憔悴。”
以說,命運大多時候是靠自己爭取的,如果直瞻前顧後,準兒已經把自己耽誤死了。
然這是頤行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對整件事情的解,對她來說什麼都比不上知願的性命要緊。但在皇帝看來,她姑侄的品行和胸懷,確實有壤之別。
經歷過整病歪歪的人,就知道小牛犢子有多招人喜歡了。
他在她身邊躺下,手閒適地枕在腦後,看了她眼,曼生說:“我最近每常想,要是初大婚娶的是你,不是知願,那得少走多少彎路!你是子來的,脾氣秉性卻大不,如果你處在她的位置上,得知自己的阿瑪獲罪,你會自請廢后嗎?”
頤行琢磨了下,說不會,“我得調動自己手上的人脈和權力,想盡辦法把人撈來。不說官復原職,至少讓他體體面面致仕,在享清福,也比發配烏蘇里江好。”
這就是不同,別看知願年紀比老姑奶奶長些,但韌性遠不及老姑奶奶,如果她姑侄的境遇對換,應是截然不同的發展吧!
皇帝得了個結論,“知願是盆栽裡頭精美的月季花,你是長在沙石堆兒裡的蓯蓉。”
頤行聽了,覺得滋味兒不大對。她不知道蓯蓉是什麼,但聽知願又是盆栽又是月季的,自己卻長在沙石堆兒裡,這待遇也相差太遠了。
“為什麼呀?”她勾起腦袋來問,“蓯蓉長得什麼模?漂不漂亮?”
皇帝窒了下,試圖讓解釋聽上去顯得大氣,“蓯蓉啊,是長在沙漠裡的藥,識貨的人都管它叫沙漠人參。”
可頤行聽了他話裡的避重就輕,“我問您長得什麼模,漂不漂亮,您扯功效幹什麼?”
這可讓人怎麼說呢,他作勢想了想,“漂不漂亮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有用,且頑強。”
這回頤行算是明白了,能拿這個來比喻她,八成不是好事兒。於是她翻身坐起來,大聲喊懷恩,“把《本草綱目》給我搬過來,我要查查蓯……”後面的話被他捂在了掌心裡,她只好拿眼睛乜斜他,就知道他壓根兒安好心。
皇帝訕訕了,“你忘了我會醫術,也熟知各類草藥,搬什麼《本草綱目》呢,我告訴你就是了。”
頤行古怪地看著他,副疑竇叢生的子,見他微微紅著臉,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裡。猶豫再猶豫,靠近她,直直望著她。那瞬頤行有渾身過電的感覺,那雙眼睛真不能凝神看,看久了會被他蠱惑的。
果然,顧了上頭就顧不了下頭,只覺隔著層輕盈的布料,把玉骨扇子落進她手裡。他珍而重之合著她的手,輕聲說:“長得和這個有些像,會開花,是味極名貴的藥材。宮裡每年都要遣人上蒙古和新疆採買……有養血潤燥、悅色延年的功效。”
頤行的臉都快燒起來了,結結巴巴說:“那……那您怎麼能說我長得像它……這不是埋汰人嗎!”
“我說的是精神,不是論長相。”
他說話的時候帶著濃重的鼻音,像睡到半夢半醒間的囈語,帶著慵懶的況味,愈發讓人感到心浮氣躁。
這是陰陽要顛倒?頤行心想,以前只聽說過後宮嬪妃取悅皇帝,聽說過皇帝也能取悅嬪妃啊。老姑奶奶有驢脾氣,裡老太太曾說過,將來得找個對她言聽計從的姑爺,日子才能和美過下去。但自打進宮,這個念想就斷了,總不好指望皇帝服軟吧!結果怎麼著呢,揹人的時候,這小小子兒這麼可人疼的。老姑奶奶顆雄壯的心,立刻就化為繞指柔了,和他耳鬢廝磨著。只要不來真格兒的,說說挑情的話,互相打打趣兒,都是分令人快樂的。
可是男人的想法,向來有那麼簡單,先下的餌,你以為只是愉悅你,那可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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頤行陣旋地轉,發現自己已然撐在他上方,他言晏晏,“從底下看美人……”
要受用了!頤行美滋滋等著他來誇讚,結果他追加了句:“美人的下巴好圓。”
她頓時惱了,氣呼呼打算回到她的位置躺平,可惜他有讓她如願。
“就這。”他手壓,把她壓在自己的胸膛,然後輕而緩地在她背上撫摩,像捋著只馴服的貓。
“我想過了,內務府採買藥材的事兒,可以交給福海的大兒子去辦。”
頤行以為自己聽錯了,霍地昂起脖子來,“您說什麼?”
他的眼睛微微開啟了道縫,輕俏撇了她眼,“尚小輩兒,這年要入仕有點兒難,可以先從買辦幹起。內務府雖有人統管,但大小是個差事。往新疆,往蒙古,往黑龍江……職務之便,照應下遠在烏蘇里江的親人,也不是難事。”
他才說完,頤行簡直要哭來了,使勁搖晃他,“萬歲爺……啊,萬歲爺,您是底下最好的爺兒!”
他夷然起來,“你到今兒才知道?”
那自然不是,頤行說:“從上回見了知願,我就知道您是好人了。”面貼著臉,和他蹭了蹭,嘟嘟囔囔說,“我就是想到,我在琢磨的事兒,您就已經替我想好了路,我心裡別提多感激您。”
皇帝嗤,“你初和夏太醫說得那麼明白,晉位就是為了撈人。如今知願撈來了,剩個福海,福海貪墨,罪大惡極,有那麼容易赦免,以先想法子讓他過得舒坦點兒吧,至少有命延捱到大赦下的時候。”
頤行眼含熱淚,越想越慰心,嘴瓢得葫蘆,“主子爺,我給你磕個頭吧……”
她說話兒就要從他身上下來,他撈住了讓。
“磕什麼頭?你這輩子都用不著朝我磕頭,床上不叫我磕頭就不錯了。”他著說,“我宇文爺兒寵媳婦,你不知道麼?如今就讓你瞧瞧,什麼叫真寵。”
是啊,寵起來愛屋及烏。早前的老祖宗也是這麼幹的,身高貴的,對娘兄弟子侄委以重任,身不夠的,抬旗蔭封,想轍也要讓他高貴起來。畢竟女人在宮裡,背後得有強有力的娘,要不個光桿兒,說去這姑奶奶白養活,名聲也不好。
頤行這會兒可軟和了,親親他,說句“謝謝萬歲爺”。
皇帝安撫地捋捋她的後背,斟酌了下才入正題,“檻兒啊,後來上藥了嗎?這會兒疼嗎?”
說起這個難免有些羞赧,她趴在他胸口,聽著他沉穩的心跳,揪著那漂亮的琉璃福壽紐子說:“這會兒不疼了,就是腰有點兒酸。”
皇帝聽,這可又是展現體貼的好機會。以前他不明白為什麼阿瑪對額涅有求必應,到如今才漸漸懂得,你喜歡個人,為她做任何事都透著高興。
就怕她不需要你,那才是最大的空虛和悲哀。就要她直依靠你,離也離不開你,這輩子擠擠挨挨走下去,比個人大刀闊斧走完更有意。
“是這兒疼?”他讓她躺下,手替她按壓,“好不好的,告訴我聲。”
頤行半眯著眼,簡直受用極了,嘴裡要敷衍:“我這是多大的造化呀,讓萬歲爺伺候我……噯,就是這兒……”
好漂亮的腰窩,隔著層裡衣都能摸見。他面替她松筋骨,面又生點別的想法來,偎在她耳邊說:“你想不想讓你哥哥早日回京?”
頤行說想,“我額涅年紀大了,有他在身邊照應,我在宮裡也好放心。”
皇帝點了點頭,“既然如,那咱就別耽擱工夫了,來吧。”說著把羅漢床通搖,容滿面靠坐下來。
頤行在旁看著,看他擺開架勢,嚇得咽了口唾沫。
“那個……什麼時候上午膳呀,我跑了這半,吃過東西呢。”她訕訕著,“有我這身衣裳,得換換……”
她從床沿上慢慢滑下去,皇帝把將她搶了過來,“你是怕我?”
頤行說倒也不是怕,低頭囁嚅:“就是想著那個……像糖人兒底下捅小棍兒似的……”
皇帝有點不屈:“小棍兒?你覺得那是小棍兒?”
頤行想不對,忙更正:“是扁擔。”
這才像話!細想想,她確實傷著呢,是緩緩,反正來日方長。便往裡頭讓了讓,拍拍身側,說塊兒坐會子吧。
頤行偎在他肩頭,轉頭看向窗外的流雲,“您說,姑爺會待知願好吧?離開了外八廟,再也人監管了,他會納妾嗎?人心會變嗎?”
皇帝說不會,“敢冒著殺頭的罪過和廢后在起,必定是橫下條心的。我曾經打發人查過這個人的背景,前鋒營三等藍翎侍衛,好賴也是上三旗,身錯不了。從軍辭了職務,就開始做些皮貨茶葉生意,買賣做得不錯,年的利潤負擔裡頭開銷,綽綽有餘,以也不愁她動用知願的梯己,至少不是衝著她的私去的。”
頤行頷首,說這就好,面也感慨,有這麼個前人,後來人哪敢動那些歪腦筋。皇帝也不是廢了知願,就不再管她死活,終究是有人情味兒的,也擔心她會受矇騙。宮裡頭好歹講體面,到了外頭,三教九流多了,個孤身的姑娘,難免不被別人算計。以就得處處留意著,總是覺得靠譜了,才能放下心來讓他在處。
皇帝長吁了口氣,“原是老早就註定我來她的姑丈,要不然不該我這麼操心她。”
過去的事兒筆勾銷,現在有了老姑奶奶,他的輩分也該水漲船高了。
頤行想想,說也是,“您待我尚算是盡心了,雖說我哥哥貪墨是為了填先帝南下的窟窿,但錯了就是錯了。我早前怨您存著心的打壓尚,到這會兒才知道裡頭有內情。”
皇帝嗯了聲,“要說內情,有些是你壓根兒不知道的。福海的貪,不過是鹽糧道上的貪,宗室裡的貪,把手都伸到軍餉上去了。處置福海是個引子,斬斷宗室裡的黑手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可惜旗務錯綜,那些黃帶子、紅帶子有個是乾淨的,最後也只能逮住個冒尖的正法,敲山震虎罷了。”
以時間京城裡頭那些沾著姻親的人,個都不肯伸援手,原來都只顧著自己保命去了。她直在後宅養著,並不知道外頭的事,只知道額涅吃過幾次閉門羹,氣之下就再也不去求告了,因為求告也用。
如今鬧清了原委,驚歎朝風雲萬變之餘,也慶幸哥哥只是個引子,雖說發配到烏蘇里江看船工,好歹有命活著,活著就有回來的機會。自己呢,眼下到了這個份兒上,什麼都不去想了,只要抱緊皇上的大腿,準錯不了。
這麼想著,心頭拱熱,搬過他的臉來,照著嘴上親了口,“清川吶,咱來吧!”
皇帝原本倒是很高興,只是她那句“清川吶”,叫了太后的滋味兒。
他的手在她腰上流連,正想讓她換個口吻,外面忽然傳來滿福的嗓音,調門兒裡帶著焦急,說:“回主子爺,太后身上不豫,今兒上吐下瀉折騰了好半晌,只不叫跟前人回您。原以為吃了藥能好的,不想這會兒發熱起來,雲嬤嬤不敢隱瞞,打發人來通傳,請萬歲爺快過去瞧瞧吧!”
皇帝和頤行倶是驚,忙下床整衣冠,匆匆趕往月色江聲。
甫進宮門,就見隨扈的太醫都聚在前殿裡,發現皇帝來了,忙到殿前迎接。太醫正不等皇帝詢問,就急急回稟了太后的症候,說太后感寒傷溼、氣血壅滯,“依臣之見,是痢症無疑。”
謂的痢症就是痢疾,常在夏秋時節發作,頤行以前只是聽說,並有見識過,本以為是尋常的病症,誰知進門看,全不是這麼回事兒。只見太后蜷縮在床上,冷汗涔涔而下,連臉色也變了,神情也恍惚了,這模哪是那個儀態萬方的皇太后,乍然見,竟有些陌生起來。
頤行嚇壞了,跪在腳踏上眼巴巴看皇帝給太后診脈。
皇帝也急,額上沁汗來,要強自鎮定分辨太后脈象。慎之又慎切了半晌,確實有溼鬱熱蒸的跡象,便回身問雲嬤嬤,“太后這日是不是進過生冷瓜果,損傷了脾胃?”
雲嬤嬤道:“就是今兒早,熱河泉那頭敬獻了幾個甜瓜,太后高興,吃了片,實在有多進,不知怎麼的,忽然就發作起來。”
誘因有了,這病症是能夠確定下來的,轉而詢問跟前的太醫正:“用了白頭翁湯有?怎麼不見好轉,反倒愈發厲害了?”
太醫正呵著腰道:“回皇上,湯劑已經用上了,按照太后體質加減化裁,無奈收效甚微。臣和眾太醫才剛會診,痢疾常因飲食不潔、外感時邪而起,太后飲食由壽膳房專門料,應不會有不潔說。如就只剩宗了,是因為行宮建在山林間,園囿內又多水澤,太后體虛,傷溼內侵腸胃,才致寒溼痢。”
這麼說來,倒是自己的孝心惹禍了,早知道不來承德避暑,就有這些禍患了。
皇帝挨在太后病榻前,輕聲叫額涅,“這先好好養病,等有些好轉了,咱就回北京。”
太後面如金紙,連說話的力氣都有,急喘著氣兒,微微點了點頭。
“你下去,再合計方藥。”皇帝轉頭吩咐太醫,“白頭翁湯不行,就用芍藥湯,用不換金正氣散,定要想法子治好太后。”
太醫不敢耽擱,忙倒是,又退到外間合議去了。
母親得了重病,做兒子的有不著急的,頤行見他臉色都變了,輕聲說:“萬歲爺稍安勿躁,您要是亂了方寸,太后也不能安心養病。回頭政務要您料呢,這兒有奴才侍疾,您且放心。既然說要回京,叫內務府先預備起來吧,路上雖顛簸些,遠離了溼氣,興許太后的病就裡裡好起來了。”
皇帝這會兒心裡也亂,便發話懷恩,讓他照著純妃的吩咐去辦。後宮裡頭的事兒,他是過問得少,如今太后病,就只剩老姑奶奶這根主心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