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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車攝魂_45.甜薔薇

莎車攝魂

班超所見莎車王,不帶羅蓋,不擺排場,是個難得的馬上君王。卻惑於闐大巫,喪失心魂,欲將漢使作人祭。

45.甜薔薇

班昭無來由地覺得落寞。

離開于闐,風土又為之一變,連綿的巍峨崑崙漸漸變成天地交接處一線起伏的青綢,唯有幾座雪峰在其間點出亮色。周遭的風景也開始粗糲起來,大漠在右手邊如柔波般翻滾,左手的戈壁,一些崛起的暗紅巨石,被風吹蝕成古怪形狀,像魔鬼的雕像。

使團的馬匹與駱駝排成一線,在這些“雕像”間穿行,就像螞蟻爬過了巨人的腳面。

班昭自小就被父母乃至兩個哥哥寵溺,她覺得理所當然。自小就能看見人或山川上方的光暈,分成五彩,甚至感知別人隱秘的意圖。她本來也以為是理所當然,卻發現身邊人原來是什麼都看不見的。父親將哥哥們訓練良久,也只能看到些氣運的鳳毛麟角。小班昭難免有些得意,後來發現父親,包括哥哥們,卻不僅可以透過這些鳳毛麟角推衍出不錯的結果,還能觸發許多有意思的枝節。

她發現她和別人其實很不一樣。她是那種直接就可以看見並摘到桃子的人,不像哥哥們,只能看見一個桃核,要把它種下,等它伸展枝葉,開出花來,才能結出桃子。她覺得自己無須被羨慕,因為她錯過或喪失了一些東西。

寫文章,她直接就能點到詩眼上,被贊無跡可尋,如有神助。而大哥,卻能從一個詞開始正反推衍,洋洋灑灑,不知不覺,東流到海。一回頭,但見脈絡宛然,嚴絲合縫,不可更改。

跟二哥學劍,也是如此。她的劍連劍夫子都說,自盤古開天地以來,沒見過如此妙想天開的招法,可是真要打起架來,就不靈了,每次卻只能躲在二哥身後。而二哥的劍勢一旦展開,就綿密得讓人窒息。

班昭有時覺得自己很孤獨,因為她和別人太不相同了。如果大家都是兔子,她就是混在兔子世界中唯一的那只鳥。直到那天看見了大巫,那種直接知道結論的本能,讓她覺得大巫是另一只鳥。雖然她知道這只“鳥”的確幹出了想殺死她親人的舉動,但看見她死了,還是觸動了內心深處無可名狀的、物傷其類的悲哀。

“小昭!”耿恭在身後喊,他發現班昭離開于闐就好像悶悶不樂,就開始倡議,“這一路,你忽然不唱歌了,我們的耳朵可都渴了。”

班昭定了定神,回頭對耿恭笑了笑:“不知唱什麼,就給你們吹個曲吧。”說罷摸出一支冰藍色的鐵簫來。這簫是齊歡在精絕那些天,用一塊珊瑚鐵專門給班昭打造的。他們算是音律上的知音,相識的當天,班昭就能從齊歡的打鐵聲,辨出《聶政刺韓王曲》(即《廣陵散》)的節奏和志向。簫是早打好了,一路上齊歡悄悄地裝配和除錯,直到昨日才送給班昭。鐵簫已不只是樂器,簫身兩尺二寸,正中有個銜縫,稍微一拗,簫身斷開,一邊為劍把,一邊為劍鞘,能拔出一尺三寸的劍鋒。劍鞘可扣接在劍把上,瞬間變成三尺三寸的簫劍。哪怕不變身,僅是吹簫,簫尾也可以吹出

銀針。

班昭對這鐵簫的效能或是音域都在摸索階段,吹起來,比竹簫要清亮,可以極尖銳,宛若拋絲。班昭也奇怪,這洞簫裡藏了這許多東西,怎麼還吹得響,想必是加了簧片的緣故?

班昭在馬背上,纖手點按,一曲流出。吹的本是楚歌,但不是大家熟悉的竹簫清幽的音色,更像胡笳,無來由地透出些嫋嫋悠悠的異域風情。

仙奴靜靜地聽著,忽然哼唱起來。

班超和耿恭都只見識過仙奴的舞蹈和幻術,卻從沒聽過她唱歌。歌聲就像仙奴的舞姿一般,若蛇般扭動環繞,如面紗一樣模糊和縹緲;剛開始只是吟唱,飄飄忽忽地,沒有盡頭,低得像囈語;後來聽出是一種異域的語言,神秘又複雜。仙奴的音色有種美麗的誘惑,旋律偏又遼遠而空靈,所有人都聽得心曠神怡,直到歌聲低到消失,大家才覺得空落落的。

眾人皆不語,班昭和花寡婦都泛出一絲很淡的酸楚來——這仙奴,無論做什麼,都是女人中的女人,反而會讓女人不自在起來。

“真好聽!”花寡婦先出了聲。

“是仙奴姐姐家鄉的歌嗎?”班昭問。

“是,是我小時阿爺教的。”仙奴道。

“那唱的是什麼呀?”班昭又問。

“唱的是——

甜的薔薇,甜的薔薇,

你離開我,去往何方?

我這一別,將不再回,

永不復歸,永不復歸……”

班昭心中默唸了一遍:“你家鄉的歌真是好聽,就是詞意過於惆悵了。”

“說起來,”仙奴若有所思地回看了一眼隊伍,尤其是那個東搖西晃的身影,“我的家鄉應該不算太遠了吧。”

班超在馬上搖搖晃晃地睡覺。這好像是一種絕技,旁人眼看著他身體傾斜得就要滾鞍了,卻又隨著馬背的起伏,蕩了回來,向另一方向危險地倒去,如此反覆,卻從來沒有摔下馬。

班超在迷濛中隱隱聽見了仙奴的歌聲,遊絲一般,就像他頭裡的疼痛。

疼,最近的頭風又隱隱發作了。噩夢也越發慘烈,班超似乎明白父親為什麼厭棄自己了,夢裡洶湧的血腥和黑暗,可能正在慢慢地改變著他對世界的看法和處事的方式。他感到內心深處有種暴躁和勇烈被壓抑著,而散出的幾分氣息,就是他頭腦裡的疼。

有人在最前面高喊:“莎車!應該是莎車到了!”

班超睜開眼,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前面,人們都駐馬張望,荒涼中開始有綠洲的影子,遠處應是長草倒伏的草原,一條蜿蜒的深溪切出兩岸。三十六騎涉水而過,望見七八裡外,那魔鬼般的巨石,越來越密集,幾乎並成一個近似峽谷的石林。石林深處的草坡上凸起一塊巨大的白色岩石,在紅褐色的石林裡格外突出。白色岩石的兩邊砌有古老石牆,藉著風蝕的怪石延綿而建,氣勢宏偉,形成了一個半人工半天然的雄城。

“好一座雄城!”耿恭縱馬跑在最前,仰頭張望,由衷地讚歎。

“這可能會是我們出使最順利的國

家。”班超懶洋洋道。

“不對,”班昭指著那石林和雄城的上空,突然道,“好強的怨氣!”

班超一震,一個手勢,所有人都止了步。忽然聽見一聲尖銳的鷹叫,耿恭耳朵一動,循聲一望,見三五只黑鷹在頭上盤旋,餘光卻看見那高聳的怪石上,有螞蟻一般的黑影在動,細看應是個哨兵的頭盔。耿恭一驚,跳下馬去,伏耳地上,隱隱能聽見遠處有大批不安分的馬,原地踏蹄。

“有埋伏!”耿恭跳到馬上,急忙揮手大喝,“全體後撤!”

三十六騎迅速結成一個戰陣,九劍侍和虎賁八駿在外一圈,後面是耿恭領著七名羽林衛搭箭在弦,齊歡帶著四個徒弟拉著駝隊和輜重先走,中間是班超與風廉、柳盆子護著三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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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團後撤不過幾十步,就聽見一聲響箭長鳴,但見那些怪石嶙峋的石林之後,塵煙大起,塵霧裡旗幟林立,接著大地顫動,這是千騎以上的軍隊啟動衝鋒的步點。

只聽耿恭急喝:“老齊!不要管駱駝了,快跑!”

三十六騎放棄了輜重駱駝和行李,縱馬全速向南邊的戈壁疾奔。幸虧耿恭發現得早,在對方鐵騎合圍前,破口躥出了包圍圈。但身後馬蹄滾滾,一千多剽悍的騎兵緊追不捨,耿恭在馬上打了幾個手勢,自己拖在最後,也不回頭,直接躺在馬背上,射出三箭,敵方兩個將領、一個旗手瞬間墜馬,後面的騎兵不敢踩踏上司,紛紛讓避,但在全速疾奔的情況,人馬稍有擦碰,就會人仰馬翻,兵潮忽然遇見三處逆流,一下混亂不堪,讓使團和追兵拉開了些距離。

全速疾奔的馬上,就是匈奴箭士也未必能發出箭來,所以耿恭全不擔心,仰頭倒看,對關鍵處又射出幾箭,又是一片人仰馬翻,對方馬隊反應迅速,稍稍拖慢,留出一箭之地。

耿恭大笑一聲,豪氣幹雲,追上了隊伍。

三十六騎在戈壁間疾馳,一箭之地後,烏泱泱的一片鐵騎和塵煙,就像海上一排如山的巨浪追逐著一葉小舟。

如此疾奔了近半個時辰,耿恭的豪氣全變成了苦澀,馬不行了,在減速,可能不久就會脫力和失蹄。回頭一看,身後的鐵騎卻沒有任何放棄的意圖。

“我們選的可是軍中最好的馬,都甩不脫他們?”耿恭心道,只能咬牙死撐了,命運都在胯下的戰馬上。耿恭知道,如果耗輸了,他們當中哪怕是風廉和班超這樣的頂尖近戰高手,在上千鐵騎的衝擊下,也沒法全身而退。

三十六騎,瞬間衝入一片淺淺的水窪,水花如炸如霧,幾乎打溼了所有人,衝過淺灘,就覺得有雷聲從地下滾過,胯下的馬都緊張起來,紛紛停步。眾人不知所措,回頭看見淺灘的水面都震動出漣漪碰撞,仿若沸騰,而身後的追兵竟然也住了馬,集結在淺灘的對面,人喧馬嘶,對這邊指指點點……

耿恭再看前方,大地震動更甚,並升騰起滾滾濃煙,驚得差點摔落了馬。這是起碼一萬匹馬的奔騰,才能帶起的動靜。

“過分啦!”耿恭對著那濃煙大喊大叫,“對付我們幾個至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