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法場
午時。
洛都雍門甕城,空地上有一行刑臺。
對看慣了殺人場面的洛陽百姓而言,這是很平常的一天,只是刑場要比以往壯觀,人也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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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被行刑的班固穿著白衣。從高臺上望去,看到人群裡擠滿了來自太學院的白衣士子,默然席地而坐,許多是他的同學和朋友。他們渴望做最後一次努力,向監斬官請願。班固抬頭看了看太陽,披散的頭髮裡露出了一張被洛都士林譽為“風神秀徹”的臉。
臺下竟有人喝彩,許多百姓甚至女子都是來看看這位名滿天下的才子及美男子。喝彩完,就是惋惜的嘖嘖聲,這樣的人間雛鳳,一個智慧美好的頭臉,就要與身體分離了。
本來他不該出現在這裡,作為一代大儒的父親被免官後餘蔭逐漸散盡,他十七歲就來到了洛都的太學,乍現出自己的光芒。
班固被譽為京師“五雀”之一。三年前,突現祥瑞,有五色雀群,舉於皇宮之上。皇帝命百官獻《神雀賦》,天下響應,結果皇帝披閱後說,眾賦皆是瓦礫,唯有班固、賈逵、傅毅、楊終、侯諷五頌恰如金玉。當時班固才二十歲,又與同為“五雀”之一的傅毅是同學少年,並稱為太學“雙星”。
去年,班固又作《兩都賦》,海內傳抄,被譽為大賦第一,人稱班“兩都”,風頭無兩。
班固並沒有戴枷上鐐,也沒有身著囚服,仍穿著太學士子般的素色袍子,只是材質變成了孝服麻衣罷了。作為太學的名士,班固臨刑前得到了應有的優待和尊重。
班固看著日影正中,覺得時間不多了,對著臺下靜坐的同學們恭敬地抱拳,一絲不苟地行了躬身的君子之禮。太學的白衣秀士們紛紛起身,肅穆地還禮。
監斬官在監斬臺上,看著都為之動容。突然就見到秀士們與警戒線上的士兵有些衝突。接著就有人報告,說有士子要給死囚班固敬酒。
“他自有他的斷頭酒喝,何須你們來敬?”士兵們只能攔阻。
“斷頭酒是斷頭酒,送行酒是送行酒!”有人喊。
監斬官叫人去說,可放一個士子代表,去刑臺上敬酒。
一白衣士子被放入警戒線,捧一盞酒拾階而上,爬上了刑臺。
班固看清來人,個頭高瘦,面有微須,正是太學裡性情最激揚的學兄王充,肅然拱手:“多謝王兄,你我素來不合,不想今日是王兄不怕牽連,來給小弟送行。”
王充將酒呈上,班固接了酒,忍不住向士子的隊伍張望了幾眼。
“你是在找與你素來交好的傅毅嗎?我叫過他,看來是沒來。”王充苦笑著,“你我是學問之爭,本無其他。君之一去,如莊周失惠施,匠斤失郢人。”
班固仰頭喝了:“有眾位相送,不虛此生。”
王充回頭看那白衣一片淡笑:“太學三千學子,敢來的不過三百。如果有千人請願,未必不能逼著臨刑復奏,重審案情。”
“本朝從無此先例……”
“孟堅,”王充忽然叫了班固的字,“此情此景,何不作詩?”班固還未做反應,王充對著臺下喊,“拿琴來!班‘兩都’要作詩了!”
監斬官本也是太學出身,也有惜才之念,知道這班固要作絕命詩了,或許這詩也將和《兩都賦》一般,名傳不朽。吩咐人將那臺上的王充拉下,允許一個抱琴的士子送琴上臺。
監斬官看那送琴的士子身材弱小,抱著的樂器就顯得很大,是一把築琴。築琴有十三弦,似箏,但有一伸出琴把,操琴者需站立,一手扶之,一手以竹尺擊弦,聲調蒼涼。
那送琴的士子也如王充一般,與班固低語幾句,被士兵拉下臺去。
班固似乎情緒開始波動,擊築長歌:
“三王德彌薄,惟後用肉刑。
太倉令有罪,就遞長安城。
自恨身無子,困急獨煢煢。
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書詣闕下,思古歌雞鳴。
憂心摧折裂,晨風揚激聲。
聖漢孝文帝,惻然感至情。
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
歌聲蒼涼,那些士子聞歌,有人羞愧低頭,有人面帶不忿,那白衣隊伍開始隱隱湧動。
監斬官細聽之下,知道此詩借史抒懷,說的是前朝的故事:文帝時,一代名醫淳于意獲罪,被判肉刑(割鼻、砍手或剁足)。淳于意無子,只有五個女兒,淳于緹縈是最小的女兒,跟在囚車後奔跑哭泣。淳于意怒罵:“生兒不生男,終究是無用啊!”緹縈聽後傷心欲絕,在長安街頭哀唱詩經《雞鳴》與《晨風》,名動一時,於是上書自請做官奴,免父親的刑罰。文帝悲憫緹縈的心意,自此廢除了殘忍的肉刑。
監斬官不解,詩中確有臨刑的幽憤,但為什麼要唱那個叫“緹縈”的女子?最後一句“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不是在笑話那些來送他的白衣士子嗎?說你們百多大好男兒,還不如個女孩有用。難怪他們會慚愧或憤怒。不對,這班固不是要煽動士子們鬧事吧?
監斬官隱隱感到了莫名的不安。
“午時三刻已到!”一個聲音喊。
監斬官如釋重負般地扔下了令牌。
班固自行走到了頭砧前,跪下將臉伏在砧板上,面色平靜:“父親,孩兒隨即就來了。”
斷魂鼓一通敲得密集起來。劊子手橫了刀,噴了一口酒。
刀高舉。
鼓聲驟停。
刀開始落……
一聲箭鳴,刀插落在地上,噔的一聲,劊子手的一隻手被釘在旗杆上,箭羽顫晃不已。
全場靜穆。
所有人像被魘住一般,都呆呆地看著那支箭羽,直到其不再顫動。
忽然,所有的太學院士子站起衝向行刑臺,王充高喊著:“懇請復奏!”場面一下亂起來。士兵還在面朝刑臺發呆,哪還圍攏得住,白衣士子們一下就漫到了刑臺下,紛紛衝上臺,轉眼間,刑臺上白茫茫一片,站滿了太學生
。
臺下的太學生還在往上湧,臺上已經擠擠挨挨,都在叫嚷著那句“懇請復奏”。
監斬官心道,有預謀的!這是要鬧法場!
監斬官急急叫人去搬巡防營的人,自己則帶著兵士衝過來,將刑臺包圍了,將臺上的士子與臺下的士子隔離開。
小小的刑臺上站了五六十個太學生,把班固圍在了裡面,而被隔離在外的兩百多太學生還在衝擊著臺下兵士圍攏的包圍圈,也應和臺上的一起喊:“懇請復奏!懇請復奏!”
監斬官在臺下對著臺上的士子們喊:“你們是未來的國之棟樑,難道不通禮法嗎?我對你們已經很禮待了。”轉頭對士兵說:“把他們給我一個個拉下來,注意不要傷人。”
有士子喊:“班固是我們太學院的麒麟之才,你們誅殺國士,必蒙百世汙名……”
士子和兵士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些撕扯和打鬥,其實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太學生藉著高臺之勢在蹬踹要爬上來的兵士,免不了被人抓了腳,拉了下來,摔在地上,於是在地上喊:“打人啦!”場面一下混亂不堪。
參與監斬的,還有一位嚴副將,他本就是守雍門的,算是在場最高的軍事長官了,從聽到箭響,他就知道出大事了。
那是雕羽箭,聽聲音就知道,是漢軍裝備的制式箭。大漢不禁刀槍,卻禁盾甲和弓弩。因為後者才是真正的軍事戰備。私藏盾甲弓弩,等同謀逆。所以他第一個反應,是他布在甕城上的五十名士兵,有人參與了鬧法場,射了一箭。
嚴副將衝上了甕城城牆,高喝:“誰射的箭?舉報者有賞!”
士子們和兵士們對刑臺的爭奪並沒有結束。
士兵們不敢直接打人,只能制服,偏偏士子們又來搶奪,一百士兵對付三百士子,又束手束腳,投鼠忌器,明顯佔不到分毫便宜。一邊丟盔卸甲,一邊裂袍散發,打得不可開交。
一陣馬蹄爆響,原來是巡防營的援兵來了,兩百騎兵甚是粗蠻,穿過城門,一下就衝散了看熱鬧的百姓,然後向外圍衝擊刑臺的兩百多士子碾軋過來。士子們被馬勢所懾,紛紛散開,有躲閃不及的,摔倒在地,被自己人踩踏了幾腳。一時哭叫聲四起。
馬隊一往無前,眼看就要沖斷太學生的白衣屏障,突然有一白衣士子,擋在馬隊的最前方,凝然不動。馬勢很急,幾乎撞在那士子身上時,領隊的騎士才緊拉韁繩,那馬被拉得雙蹄騰起,立在半空一聲嘶鳴,幾乎掛著那士子的衣衫,落下蹄來。
那領隊的北屯司馬,拍拍馬鬃,低頭惡聲喝道:“你不要命啦!”
士子面不改色:“太學院王充,要過去,便從王充身上踏過去。”
兩人對視,王充絲毫不退。
那北屯司馬嘆口氣,拉馬向右閃避。王充卻跟上一步擋在馬前。北屯司馬向左再避,王充側步又擋,生生把這支馬隊逼停下來。
衝散的士子,又跑回來了幾十位,站在王充的身後,像一排雕像,對峙著巡防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