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林愈深,林中傳來的喊聲也愈清晰。
高文彩和他的六個屬下戒備的神情漸漸鬆弛。
因為從傳來的動靜,逐漸可以辨出許多稚嫩的嗓音。
這分明是一群少年發出來。
八人在林中穿行了半刻,就來到一片空場。
只見一個青年漢子,正領著一群少年在操練。
那青年漢子身材高大,可能在一米九左右。
臥蠶眉,丹鳳眼,面色黑紅。
一眼望去,如同關羽再世,只是頜下鬍鬚少了些,樣貌年輕了許多。
但人真是長得英武帥氣,儀表非凡。
“這就是閻應元!”
朱由簡眼中光芒閃爍。
這外形和史書裡記載的閻應元完全一致。
青年漢子見忽然冒出八個人,為首公子衣飾華貴,其他七人也都身形矯健。
他臉上微顯驚異。
但神色隨即恢復平定,沒有叫停少年們的對練。
場上少年分為四隊,每隊十人。
每一隊前邊兩人各拿自制的盾牌和木刀。
後邊兩人拿著帶枝杈的竹竿。
再後面是四個拿著長木棍前面綁著鈍頭竹籤。
最後兩人拿著木叉子。
組成前後配合的陣列。
四隊,兩兩廝殺。
朱由簡這時也把視線從青年漢子,轉移到這群少年。
“鴛鴦陣!”
他看著場上情形,不由輕呼出來。
說來,戚繼光的聲名早已遠播天下,他的《紀效新書》刊刻流傳也有幾十年了。
有人學《紀效新書》操練陣法,本也不算稀奇。
但以朱由簡所知,實際情形卻並非如此。
這其中的原因頗為複雜。
也許和戚繼光、李成梁影響力的消長有關。
戚繼光抗倭名聲雖大,調至北方,卻並無多少實戰機會。
而與此同時李成梁在遼東卻屢建戰功。
萬曆初年,李成梁名聲反而遠遠超出戚繼光。
到張居正死後,因為戚繼光和張居正的密切關係,文官集團棄用戚繼光,重用李成梁。
李成梁子孫家丁遍佈軍中。
北方軍隊,受李成梁一系習氣影響甚大。
將領多是以重金豢養家丁為依仗,以驍勇行險為本領,以獲取豐厚物質回報為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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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戚繼光這一整套制度化的選兵、練兵、帶兵的方法,對北方將領來說並沒有多少實踐的興趣。
練兵的將領,未必是帶兵的將領。
練好的兵,可能就是為別人的功名做嫁衣裳。
只有家丁是直接附屬於將領。
將領如果被罷免,他的家丁還在,那一旦被重新啟用,那依舊可以在短時間內表現出戰力。
李成梁這一系的將領,性子粗野,私心重。
興起時,受功名刺激,驍勇敢戰。
帶領軍隊,多憑利誘收買,軍紀不好,但也確實建立不少功勳。
富貴已得後,又迅速腐化潰爛,直至不可收拾。
但風氣形成已久,後面的將領往往又是重複同樣的迴圈。
閻應元作為北方衛所子弟,卻對戚繼光的兵法感興趣,這應該說確實與眾不同。
但以他的位置和可能出路而言,也確實似乎沒什麼用。
歷史上他先管倉庫,後來去江陰做典史,也是小吏而已。
直到清軍南下攻城,他的軍事才能才得以展現,只可惜守衛孤城,結局註定。
朱由簡浮想聯翩,心情也澎湃起來,拳頭不自覺地攥緊,暗忖:
“現在自己在這裡,閻應元的命運、大明的命運都會不同。”
閻應元聽見朱由簡輕呼“鴛鴦陣”,眉毛微微跳動,抬眼向朱由簡瞥了一眼。
但隨即又移開視線,神色如常。
他召集附近少年,操演《紀效新書》中的陣法,已經有一段時間。
這完全出於他個人的興趣和志願。
他自己也不認為這能有什麼用。
闖來這裡旁觀的人,其實並不少。
有的是偶然路過,有的是專門過來看笑話取樂。
如果每來一撥人都要理會,那什麼也別做了。
所謂不動如山。
自己不能鎮定,那這群跟著自己演練的少年又如何能鎮定?
七個錦衣衛見朱由簡就這麼看著,不發命令。
便也靜默旁觀。
眼前這個年輕漢子,說實話,條件確實不錯。
身高、體魄、相貌都符合錦衣衛大漢將軍的標準。
不過皇上不惜出宮親自來找這個人,難道就是為了找個備選的大漢將軍?
這未免荒唐。
大漢將軍名稱上雖然叫將軍。
但其實就是宮廷裡的儀仗兵,地位和普通的錦衣衛校尉差不多。
按照編制有一千五百人之多。
對大漢將軍的要求是體格長大雄健,相貌威武壯觀。
一句話,就是裝門面用的。
他們看了一會兒之後,看法卻有了些改變。
錦衣衛,當然也會接受一些佇列和陣法的訓練。
但很多時候都是為了表演,並沒有多少實用價值。
錦衣衛名為皇帝貼身護衛軍。
但論起實際的戰鬥力,其實恐怕連普通的邊軍都未必比得過。
當然,現在的錦衣衛也不會被當成真正的軍隊來使用。
平時就是偵探訊息,巡邏緝捕。
還有廷杖的時候,拉幾個官員下去打打。
不過眼前的這個漢子,訓練的這四十個少年。
配合默契,進退整齊,動作簡潔,招式實用。
雖然是一群十四五歲的小孩,一舉一動,卻散發肅殺之氣,絕非兒戲。
這些錦衣衛隱隱覺得。
如果真要實戰,換上真刀真槍,同樣人數的成年士兵未必是他們的對手。
朱由簡原本想看一會兒,就上前和閻應元打招呼。
忽然尖銳的大叫從對面林子裡傳來。
是女人叫聲。
“之文,你又到這裡和閻大傻鬼混了?”
朱由簡驚了一跳,抬頭望去,只見對面樹叢裡躥出一個女子。
二十四五歲,高個子,身量苗條。
朱由簡目測了一下,覺得這個女子至少也有一米七多,放在自己穿越來的現代都算得上高了。
在古代自然更不多見。
她穿著藍布衣裙、
大眼睛,鵝蛋臉。
除了嘴巴大了點,膚色微黑,臉上微有幾個斑點。
可算得上是一個美婦人。
這女子衝到場邊,雙手叉腰,盯住西南角落小隊裡的一個少年,似乎其他人都不存在一般。
怒吼道:
“之文,還不快滾出來!你跟著閻大傻瞎比劃,真要當個沒出息的叫花子兵不成?”
不過她的這身怒吼,並沒有讓場上少年的操練停下來。
離她最近的一個小隊,此時正好轉過來,朝向她。
兩根前端枝杈繁多的竹竿,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呼呼帶風的向她面門方向刺來。
女子嚇了一跳,連忙向後倒退,一個站立不穩,被腳下一塊石頭絆倒。
啪嗒一聲。
一屁股摔在地上。
在朱由簡身旁的幾個錦衣衛校尉,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那群少年,臉上表情卻依舊嚴肅,倒好像剛才的事沒發生過一樣。
依舊自顧自的變換陣型,三才陣、五花陣,分進合擊。
閻應元看了看倒在地上哎呦呼痛的女子,眉頭皺起,一揮手中令旗,停止了操練。
場上少年須臾之間停止動作,排成二伍陣,分為四隊八列。
朱由簡眸子裡光芒閃動,微微點頭。
操練一群孩子,讓他們佇列整齊,進退有序倒也不難。
但是能讓他們情緒收斂,心神凝定,不為外變所擾,這就難得了。
自己帶的這些錦衣衛,都未必能做到這點,剛才就忍不住笑出來。
而這些本處於嬉鬧年齡的少年,卻能嚴肅如一。
這足以說明閻應元的過人之處。
那女子此時一骨碌爬了起來,她也不再去找那名叫之文的少年了。
兩三步搶到閻應元身邊,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捶胸頓足,哭天喊地道:
“閻大傻,你把我家之文弄成什麼鬼樣了?連長幼尊卑,綱常倫理都不顧了?”
“教唆親侄兒把姑母打倒在地,還有沒有天理了?”
“我把你告到州老爺那裡去,看看有沒有王法?”
“你以為老孃是好欺負的嗎?”
閻應元苦笑。
剛才其實竹竿根本沒有刺到這女子,還差著好大一段距離呢。
是這女子自己嚇得往後退,才跌倒。
而且這女子的侄兒周之文,也沒在那個小隊裡。
當然說起來,長輩來找人,侄兒沒有停下來迎接,也確實有些不太恭敬。
更何況確實把她嚇得跌倒。
真讓其他人評理,應該還是自己這邊理虧一些。
“週二姐,你先放開手。”閻應元揮動手臂,試圖甩開週二姐抓住自己袖子的手,但又不敢太用力推搡,怕更激起她的怒火。
“二姐,你既知道倫理,也該知道男女授受不親才是,這樣拉拉扯扯,成什麼樣子?”
閻應元本就紅色的臉龐,此時顯得更紅了些。
向朱由簡這邊看了一眼。
顯然他是感覺真的有點不好意思,尤其在八個不明身份的旁觀者的圍觀之下。
週二姐這時似乎才注意到朱由簡八人的存在,向這邊斜睨了一眼。
不屑地哼了一聲。
卻還是放開了手。
嘴巴上卻繼續不饒人。
“閻大傻,你是找什麼勳貴公子哥當靠山啊?難怪敢對老孃下手?”
“你以為這樣,老孃就放過你?就不追究你帶壞我家之文?”
“告訴你,老孃不吃這一套。別看這小白臉穿得人模狗樣的,在老孃眼裡,比蟻子官都不如?”
她這話說出來,朱由簡眉頭微皺,身邊包括高文彩在內的一眾錦衣衛也變了臉色。
有一個校尉甚至把手放在腰刀上。只待聖上令下,就把這個不知好歹的村婦拿下懲治。
朱由簡揮了揮手,表示不要在意。
這週二姐的潑辣表現,倒也並不讓他太奇怪。
雖然在自己穿越來的那個時代裡。
一直宣傳明代婦女很保守。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受禮教束縛嚴重。
但朱由簡卻是看過一些史料的人。
知道這不過是一種背離事實的偏見。
明代的婦女恰恰是中國歷朝歷代裡,受教育水平最高,相對地位最高,也最活潑的女性群體。
晚明王士性在《廣志繹》記載明代京畿地區
“婦人善應對官府,男子則否,五城鞭喧鬧,有原被幹證,俱婦人,而無一男子者,即有,婦人藏其夫男而身自當之。”
也就是打官司都是婦女出頭露面。經常出現原告被告證人都是女人。
就算有男人,也常常是婦人把自己丈夫藏在身後。
《廣志繹》還有一段話記載明代婦女特別喜歡出遊,動不動在節日裡三五成群,結伴而遊。
甚至有騎驢回來,沒到家就醉倒在地上。
朱由簡知道,自己那個時代,許多深入人心的說法,不過是現代人的想當然。
所以週二姐這樣彪悍的婦人,在明代沒有什麼稀奇的。
週二姐視線一掃,看到了朱由簡一行人的表情變化。
她冷笑了一下,一搖三擺,嫋嫋婷婷,不緊不慢走到朱由簡面前,雙手叉腰道:
“小白臉,你可別不服氣!”
“你是誰家的公子哥?惠安伯?襄城伯?還是彰武伯?”
“實話告訴你,你就是魏國公、曹國公、英國公家的小公爺,老孃也不放在眼裡!”
“知道老孃是誰麼?”
“不知!”朱由簡搖了搖頭,
他的好奇心倒是真的被激發了。
這週二姐口氣也未免太大了。
好傢伙,居然連武臣勳貴裡地位最高的國公都不妨在眼裡?
看她外貌打扮,雖有幾分姿色,不就是一個荊釵布裙的村婦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