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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初次相見

袁樵進門掃了一眼這一屋子的歪瓜劣棗,就知道朱寂安的是什麼心了。

屋裡一個老翁,看衣著是蕭家僕從。餘下都是十幾歲到幾歲的女娃娃,看著就知道朱寂這是作弄他了。幾個女孩子長得非但不醜,內裡還有一個稱得上漂亮的——這有什麼用?人世間什麼樣的美人沒有呢?還得看儀態。

說到儀態,光是一個坐姿,就讓人不想看。最漂亮那個,坐得還算中規中矩,但也稱不上“儀態”,剩下幾個就更侷促了。

別說是姑娘,就是一屋子這個模樣的男孩子,朱寂也是想讓他出醜的。

世人重姓氏,袁樵有一個非常好的姓氏。但是袁樵的父親早死,他守完孝之後,帶著母親、祖母和一個七歲的“兒子”,一同上京投親去。途中遇到陸誼等一行三人,這些人家多少代來互相聯姻,往上倒個幾代總能沾親帶故。他帶著家眷,當然是與人結個伴走路才好。

陸誼等三人也滿口答應了,陸、蕭二人與袁樵寒暄之後便忙梁氏的事情去了。二人知道朱寂沒耐心去理會梁氏,放他管待袁樵。

朱寂是個自己傲慢卻不許他人傲慢的人。遇到袁樵一個不大會俯身的少年,朱寂便要與他開個玩笑。假意激他,叫這小子說出“必有回報”之類的話,等陸蕭二人一離開,就帶他來“別等日後,現在就報”了。

雖然梁玉與袁樵都認為朱寂是個混蛋,但是朱寂這個“玩笑”還真是只針對袁樵一個人的。想事的時候,他就沒將梁氏的心情考慮在內。

十五歲的袁樵,個頭比朱寂略矮兩寸,斜著眼睛瞄了朱寂臉上的壞笑,依然保持住了平靜。出乎朱寂意料的,他沒有拂袖而去,而是將窗戶開啟,指著門對朱寂與老僕道:“路帶完了,你們可以走了。”

朱寂吃了一驚:“不是,你還真教?”他就是要開個玩笑,是萬不會想讓袁樵就真的教梁家幾個毛丫頭的,那多丟人?!傳出去,不不不用傳出去,讓蕭度知道了,就得打斷他的狗腿!

袁樵又斜了他一眼,往上頭的席上坐下,頭也不抬的:“給我把門帶上。”

朱寂這才慌了,這與他平素的認知是不符的!就像瞧不起梁氏也不能讓奴婢折辱一樣,他要整治袁樵,也不能讓袁樵降了身份。朱寂拖著蕭家老僕就一同去找蕭度,捱打也顧不上了,叫這個小王八蛋鬧下去,恐怕就不是捱打能了結的了。

袁樵冷笑了一聲,他忍辱前來,就是要讓朱寂有個教訓。這麼取笑他,做這件事的朱寂難道就會被誇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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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寂一走,袁樵便問:“你們講到哪裡了?”

侄女們照例是看梁玉的。梁玉將剛才的一切都收入眼底,袁樵帶著氣,師傅氣兒不順,當徒弟就得老實,這是生存的智慧。

這位小先生只要識字,就能當她們的先生,小先生還跟朱寂不大對付,更得值得好好相處。再說,這位小先生長得也不錯啊。雖然比起蕭度來是顯得嫩,臉上也不掛笑,但是也許把冷意都堆在臉上了,梁玉直覺地認為,小先生的肚腸比那三個還是要熱一些的。

梁玉非常禮貌地道:“還什麼都沒講呢。”

袁樵皺一皺眉:“也罷,我就教你們這一路。你們要上京?”

“是。”

“這樣啊,能叫蕭十九親自接,你們要見到的必不是凡人。你們小娘子麼,最好學些歌舞音律,我先給你們說一些飲宴交際的做法,一些他們常用的詞曲,免得到時候你們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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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傻了,啥玩兒?不是認字兒啊?

兩人原本的生長條件天淵之別,想法當然也是天差地遠。於袁樵,女孩子打小開個蒙,認些字,順便學寫詩著文,這些是預設的。現在要上京了,見到京城貴人,飲宴行樂就得學些技藝了。於梁玉,還一個字都沒學呢,學唱歌跳舞?我爹是讓我學管賬的啊!

可她不敢跟這位小先生辯駁,這位小先生看起來就是個上等人,且又說到了京城。京城的情況,梁玉是兩眼一抹黑的,陸誼等三人說得又很少。小先生就不一樣了,京城裡跟上等人相處,是要會這些的。

梁玉低聲跟侄女們講了。

袁樵皺了皺眉:“上課不許交頭接耳。”

梁玉道:“不是,她們聽不懂官話正音哩,我得跟她們說。”

袁樵_目——朱寂這個王八蛋,到底從哪裡扒拉出來這群貨?!

梁玉看他這樣子,好像也不大摸得清頭腦,又問了一句:“先生,您貴姓?”

朱寂跑得太快,居然沒有給他們作個介紹!兩人花了一點時間,互通了姓名、知道了彼此來歷,齊齊在心裡把朱寂又罵了一句“殺千刀”。

袁樵的臉色更加不好看了,朱寂這個混蛋,他居然!朱寂看不上樑氏,袁樵當然也是看不上的。掃了一眼梁玉,道:“那就開始吧。”

“那……還是學詞曲兒?”

袁樵知道這是東宮外祖家,根本沒一點開心的樣子,外戚,還是純種的。被羞辱的感覺更濃了一些。

“到京之後,你們要先學演禮,面聖的禮儀學會了,才能進宮。然後就是在京城安頓下來,這就要與人交際了,哪怕知道個皮毛,先將眼前應付過去,缺的課再慢慢補吧。”

梁玉當即拍板:“成!您怎麼說就怎麼辦!”

袁樵無奈地道:“好罷。”

梁玉自己記下了,又告訴了侄女們。

袁樵道:“這官話還是要學的,我講音韻與你們,合著詞曲,記得也方便。”此時讀書,學生都是抄書的居多,袁樵自己被朱寂拐了來,手上沒有準備,老僕先前打算講的並不是這個。往屋裡一掃,去書架上抽了一軸來:“先應付著吧。”

他敢打賭,蕭度一會兒必得過來解釋,要是不來,他就把手上這捲紙給吃了!開啟卷軸,袁樵眉頭皺得更緊了:“這是什麼東西?!也往這裡擺?”往地上一擲。

梁玉敏捷地在卷軸落地之前將它撈了起來,站起來認真地問:“先生,這裡頭寫的是什麼?”寫的如果不是好東西,這筆賬她是要記的。

她的雙眼瞪了起來,袁樵看到這個眼神就猜到她想的是什麼,覺得她變得順眼了。可是何必呢?這不是該由他念給一個小娘子聽的,這是失禮的。梁玉見他不答,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他,上前一步,又問了一遍。

袁樵往後小退了半步,後背抵到了書架上,清清嗓子:“不大好,別看了,不該我給你們講的。你到了京裡,千萬央令尊給請個正正經經的塾師。有些士人之家沒落了,妻女也都識文解字,也是願意教授的。”說到最後,心中微有感慨。

梁玉絕不是個會輕易被繞進去的人,再前一步,又問了一遍。

不不,不能再靠近了,再靠近就是非禮了,不不不,現在就是非禮了,推開她必要觸碰到……袁樵臉上的面具裂了。舉起了雙手作投降狀,道:“我說,我說,你站開點。是首詞,《長命女》……”

梁玉聽他慢吟,一字一字地記下了:“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1】

是不大不大適合一個小先生給小姑娘講,尤其這麼正經說講點禮儀的時候。

袁樵無奈地說完,見她正在出神,小心地將卷軸從她手裡捏出來,卷一卷,用一端將她推開一道縫,擠了出去,頓時有了一種逃出生天的感覺。坐在席上,將卷軸往案上一扔,心道,算了,不整朱寂了,不等蕭度來問了。這丫頭真是要命!不跟她歪纏了,我還有親孃祖母要瞻養,有個嗣子要撫育呢。我還是溜了吧。

頭上老大一片陰雲壓了下來,要命的又來了。

梁玉展開卷軸,一個字一個字地點過:“春日宴……”唸完問道,“先生,我指的字,對嗎?”

一字不差。

“對對,都是對的。別唸了,別當著我的面念了。”

梁玉高興了,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原來梁字是這樣寫的。”她知道“別當著我的面念了”是什麼意思,但是她也猜出來,袁樵的出現是個意外,保不齊明天就不是他在教了。到時候要她拿這小曲兒問別人?那不更尷尬?一客不煩二主最好。想學東西,還想要臉嗎?

袁樵驚訝了:“你先前不識字?”

“哪有錢學?不過現在認識了。”梁玉突然覺得很開心,認了幾個字,心一下子就不一樣了。

袁樵垂下眼來,一根修長的手指還點在“梁”字上,淡黃的麻紙,漆黑的字,與潔白的手指襯成了一幅極和諧的畫。順眼指頭往上看,目光滑過手臂,來到一張俏臉上。那臉上眉眼舒展,一片歡喜之色,袁樵只覺得心裡也暖了起來,他告訴自己,人總是嚮往溫暖、上進、開朗、歡樂……總之是一切美好的東西,凡能帶來這些的,都會招人喜歡。哎,怎麼不再逼問我點別的了呢?

不但不逼問,梁玉還很滿意地退後了。她跟吳裁縫就這樣相處的,纏著學,學會了,就自己去練。練好了就給師傅做活,裁縫鋪子打下手的活,數她做得最多。

【她怎麼退回位子上去了?!】袁樵一陣恍惚,少女湊近的體溫漸漸冷去,袁樵清醒過來,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你在想什麼?】

他很快地冷靜下來,發現了一件事:“你都能記得住?”卷軸上這首詞,是有題目落款的,袁樵吟誦的時候是連著說的,能對上字,不但是記、數,還要腦子夠用,把題目落款能摘出去。

“嗯。我打小記性就好。”

袁樵真的驚訝了!“每個字?”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梁玉。

梁玉回憶了一下:“嗯。”

袁樵道:“那你寫出來。”

這就難為人了,梁玉這輩子還沒拿過寫字的筆呢!給她娘畫菩薩像,使的傢什都是胡亂對付的。袁樵急切地捧著茶盞過來,倒了點水在桌上:“我說,你寫。”

袁樵抽著考了她幾個字,居然都記住了。梁玉寫得很認真,她的手指很靈活,點著茶水,一筆一畫的在漆面上帶出痕跡來。她的睫毛真長!雙頰猶如初開的花朵,帶著細細的絨毛。長長的眉毛沒有用螺黛就黑而形狀優美,呼吸時微微帶動鼻翼,雙唇微抿,是認真的形狀。

袁樵心中一震,只覺得以前的經驗學問全塌了——外戚之家也有這樣的人?世家子裡也有朱寂那樣的無賴!而我呢?空姓了一個袁而已。

潔白的手指在他面前搖晃,袁樵猛地後退,其時席地而座,桌案也矮。袁樵一退,正是一個“雙手後撐,上身後仰”的“不要過來”的模樣。

梁玉驚訝地問:“先生?你怎麼了?”

袁樵從頭紅到了腳。

梁玉想了想,伸出了手:“快起來吧。”

袁樵驚駭地盯著這隻手,眼都直了。

梁玉道:“我拉得動你。”

袁樵掌心全是汗,結結巴巴地:“授受受受……受不親。”

梁玉沒聽清:“什麼?”

“袁郎!”門被猛地開啟,蕭度帶頭衝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