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三章榮譽體系
送走了兩位首長,劉三劍等畢文謙跑完了三公里,洗漱完了,才到他的臥室門口,象徵性地敲了敲開著的門。
“怎麼?還有什麼事情?”
“經理,你剛才說的訂購的方案,我琢磨了一下。你……好像在首長面前,有個細節,沒說清楚?”
“哦?”畢文謙展顏地笑,揚聲反問道,“說說。”
雖然畢文謙沒像尋常時候那樣坐在床上,劉三劍卻也輕車熟路地拉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
“你說了訂購需要資格,但卻沒說有資格的人購買之後的事情——紅旗摩托車的售價,計劃中是主要針對RB出口的奢侈品。即使是半價,對於國內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買不起的。而你的建議真的要實行,必然得有國家性質的機構參與編號留檔。如果真的透過了,紅旗摩托車,雖然仍然具有摩托車的使用價值,但人們必然更看重它背後所代表的榮譽的證明。你列的那幾類人,必然意味著紅旗摩托車在國內的數量是非常有限的。而這又是普通個人買不起的價格。如果不出意外,訂購方案公開之後,真正購買的,絕大多數會是有資格的個人所在的單位——一個單位有這麼一輛,甚至不止一輛紅旗摩托車,就代表這個單位有著一定水平的功績,得到國家承認的功績。雖然那些功績本來就是國家承認的,但國家原本頒發的獎狀,獎章,往往都只是供人收藏,而摩托車,卻可以時常……招搖過市。”
似乎,劉三劍被自己挑揀的詞兒給逗笑了,她停了幾秒,看著已經坐在床上了的畢文謙,才繼續說了下去。
“也許,對於大型的國企,以及歷史榮譽深厚的部隊來說,訂購紅旗摩托車的資格並不稀罕,但對於小一些的企業,特別是私人企業,這樣的紅旗摩托車,只要是資金稍有寬裕的企業,不說趨之若鶩,也差不太多。說不定,真這麼做了,紅旗摩托的訂購資格,本身就能賣錢了?”
畢文謙靜靜聽完,對著劉三劍微笑點頭:“劉三劍,很不錯啊!會舉一反三了。”
劉三劍微微臉紅了一瞬,旋即輕輕搖了搖頭:“經理,這就是問題所在啊!訂購資格是一種榮譽,而如果榮譽能夠賣錢了……會不會,哦,應該是一定會有人說閒話……吧?”
聽她這麼一說,畢文謙雙手撐在兩邊,身子往床背上靠著,目光沉沉地看著她,沉默了十幾秒。
“……經理?”
“劉三劍,這樣的事情,本來,黎華這次回來,我就打算和她說說。既然今天你主動提了,那我就和你說一些好了。”
“經理,你說!”劉三劍前傾著身子,雙手在身上摸索……
“別,不用找筆記本兒。哪怕你沒記清楚,等黎華回來了,我也會重新和她說差不多的話題。”畢文謙擺了擺手,“劉三劍,你覺得,為什麼會有榮譽這個概念?”
劉三劍幾乎不假思索:“因為榮譽是……”
畢文謙卻飛快地抬手打斷了她的話:“注意,我問的,不是榮譽的概念,而是為什麼會出現榮譽這個概念。”
“啊?”劉三劍愣了好一會兒,才弱弱地問,“經理,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終究,她還是掏出了筆記本兒。畢文謙見著,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開始侃侃而談。
“如果僅僅從一個人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角度來說,榮譽,有什麼意義?毫無疑問,那是沒有意義的——只有在集體之中,在社會之中,榮譽,才有存在的基礎。當一個人對於另一個人在物質層面上的給予無以為報的時候,他就只能從精神層面上給予回報了。這種回報,可以說是源於群居動物的天性。當一個集體相互協助成為常態的時候,這個集體生存延續下去的機率就會比各自為政的群體高。所謂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是很樸素也很殘酷的自然選擇。對於凡人來說,生命只有一次,生存的成本,並不是時刻都付得起的,而且,生存成本不是固定的,而是無規律的。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是這個意思。”
“劉三劍,你是軍人,我就這麼比喻一下好了——一張有100個格子的地圖上,剛好容納100個人,現在有100發炮彈,如果同一時間對整個地圖實施覆蓋打擊,那麼這100個人全都會死;可如果在100天裡對100個格子隨機每天來一發,那麼,能夠相互互助的集體,可能100天后全都生存,而100個老死不相往來的個體,卻會全都死去。”
“這,就是榮譽的概念必然會出現的原因——生存成本始終存在,比天然的貨幣的形成更早,貫穿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史。在沒有貨幣,沒有物物交換的價值體系,哪怕是相對粗獷的價值體系的時候,朦朧的榮譽體系,要麼會形成,要麼整個集體消亡。很顯然,原始的榮譽體系,可以是個體對個體的,也可能是個體對群體的,還可能是群體對群體,當然,群體對個體也是可能的。它不可能像天然的貨幣那樣,形成一個在動態波動中相對明確的價值,以及價格。但當整個集體,整個社會的規模越來越大,越來越複雜,同時,越來越穩定,這種精神回報的價值,總是會從紊亂趨向於統一。就像所謂的‘人民的心中有一桿秤’,榮譽體系,可以說是這桿秤上的砝碼。”
畢文謙沒有給劉三劍太多消化的時間,身子微微扭動了一個更愜意的坐姿,就繼續說道。
“這就意味著,面對的生存成本的峰值越高的集體,對於榮譽體系的必要程度也就越高——畢竟,榮譽體系並非像貨幣體系那樣明確,既容易被扭曲,更容易被擯棄,如果沒有生存的壓力,不承認別人對自己的協助也不會受到自己害怕的懲罰,那麼,榮譽體系很容易就會崩壞了。”
“這也是為什麼,在教育不夠普及的古代,越是遠古的時代,重義輕生的典故越多,秦漢三國時期甚至成為民風;而越是臨近現代,負心的案例越常見,甚至在清代的《增廣》裡頗有不少糟粕的東西。原因,無他,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生存成本的峰值對於人類的威脅程度,越來越低了。而我們新中國,卻是一個中國史上,對集體榮譽重視的一個高峰。為什麼?你是軍人,你應該知道,新中國自建立以來,就是在一窮二白,強敵環伺的條件下掙扎生存的。自然條件的生存成本降低了,人為條件的生存成本卻居高不下。如果我們不提倡榮譽,而任由人與人之間,人與國家之間,建立單純而明確的物質、貨幣關係,那麼,整個社會的實際執行成本,會大大增加——真那樣的話,說不定,新中國已經滅亡了。”
這一次,畢文謙停頓了比較長的時間。
“……可是,劉三劍,如我一開始說,榮譽體系,從來沒有一個明確的價格;我以前還說過,計劃經濟的難點,在於全域性規劃的複雜性,其所需要的計算能力,規劃水平,對現在的中國來說,高不可攀。那麼,如果我們始終強調單純的榮譽體系,能否保證這個體系在人民心中的價值長期穩定呢?逐一去看新中國成立以來,一年年的歷史,我不覺得我們做得到,這不是和平時期能夠維持的。至於為什麼,這事兒就不適合說的太細了,那不是我們現在的級別能左右的了。”
“在改革開放的階段,就像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相結合一樣,榮譽體系和貨幣體系,也應該相互結合起來。只強調為集體奉獻的榮譽,長久不了;只強調個人獲取貨幣的價值觀,會讓國家揹負沉重的執行成本。我今天提的這個方案,其實,是很粗糙的。但正如你察覺的那一點——榮譽,有貨幣化的潛在可能。但是,劉三劍,你要牢記,人的需求,從必要的角度來說,物質需求遠重於精神需求;但在充分的角度來說,物質需求卻遠不如精神需求了。所以,在嘗試建立榮譽和貨幣接軌的時候,一定要奉行一個準則:榮譽,是奢侈品。不是日常生活所必須的,原則上是人人都可能擁有的,實際上是極少數人才能擁有的。這,可以是社會·主義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不同的一個關鍵點——你知道的,資本·主義社會,價值體系,是一維的,只有一種,簡單地說,就是錢。”
“自古以來,榮譽和貨幣,兩種體系,一直並行著,卻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穩定結合過,倒是似是而非的權與錢的交易不斷在上演。所以,以我們國家現在擁有的資訊集散和處理能力……畢竟還太薄弱,不要也不能奢求一蹴而就地建立成熟的二維價值體系。就算是……摸著石頭過河吧……”
說到最後,畢文謙的心裡,穿越以來第一次,產生了對於前路的一絲忐忑。
或許,這是他第一次開始體會到,80年代裡,那些原本存在於他記憶裡的歷史中的為中國尋找道路的人,所面對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