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五章務虛的問題(一)
面對著張世德,那鏡片背後的眼眸裡,既有不明,也有不甘,還有不少期待,更多的,卻是坦然。
這反而讓畢文謙難於開口了——他很擔心,自己在此刻說出的話,會被張世德虛心接受,就像四年前張世德接受莫干山上的那批年輕人的意見那樣——可他並不確定,自己的看法是否就是對的。
10年代的美國逐漸衰落的一個表徵,就是其自身培養的數學家,都扎堆跑去了華爾街。這也恰恰從側面說明了,無論是研究還是指導經濟問題,越是理論上的方向,越需要紮實的數學素養。
可自己,從來都算不得數學家,不,那簡直是離得老遠了。何況,自己這輩子也沒想過當數學家。
但張世德的目光就在那裡,畢文謙不可能一直緘默下去。
“張常委,我不得不再一次強調:我說的,不一定是對的。我說的一切,都建立在我所接觸過的那些黎華為我收集的資料的基礎上的思考,但我沒有時間和機會去考察那些資料的可靠性。我個人可以無保留地信任黎華,但站在您這樣的位置,一個中顧委的角度,雖然也可以信任一個具體的人,卻不能如此輕易信任一個結論。”
張世德沒有應聲,但從兩人眼神的交匯裡,畢文謙大約讀懂了他的態度。
於是,他繼續說了下去。
“如果要談公有制和計劃經濟,那首先需要明確,這在中國,都是新中國之後才有的事物。確切地說,公有制是在完成社會主義改造之後才真正確立的體制,而計劃經濟,新中國,根本就沒有實行過真正的計劃經濟。即使不用理想的局面為標準,只參照蘇聯已經達到的水平,我們國家的所謂計劃經濟,只能夠算是搭起了架子的猴版,制定了目標,卻沒有詳細可靠的內容。”
“所謂計劃經濟,一般在談論的時候,都是和市場經濟相對應的。也許有很多人覺得,這兩者有著根本性的區別,是原則上的對立,無法相容。但如果把眼光放大一點兒,心態放客觀一點兒,卻可以看到不同的格局。”
“簡單地說,而今的現實世界中,既沒有絕對的市場經濟,也沒有絕對的計劃經濟。即使在吹噓自由精神、資·本主義的歐美社會裡,財團或者企業,奉行著市場經濟優勝劣汰的原則,就像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一樣——然而無論是多大多小的魚,在魚的內部,執行的本質,其實是計劃經濟。哪怕是一個家庭式的小作坊,接受和分析外部市場現有的資訊,然後得出自己未來生產的方向和規模,以及是否擴大生產,升級產業技術……這些,都是計劃。而如果從國家的視角去看,即便所有國家都實行了計劃經濟,在國與國之間的貿易和角逐的層面,奉行的,其實是市場經濟。”
“換句話說,作為一個集體,我們自己管得了的範疇,就可以做計劃;我們管不到的範疇,那就只能是市場——這是簡單而理想的情況。問題在於,很多時候,管得了卻不見得管得過來,這取決於管理能力的高低。管不過來卻又要強行去管,結果必然是所謂的一抓就死。從經濟意義上來說,這就是低效。而如果本來管得過來卻不去管,那就意味著,原本的自己人成為了競爭者,內耗,就產生了。”
“這也是為什麼,資·本主義國家必然會選擇和吹捧市場經濟,並且以美國最為鮮明的原因——美國,與其說是一個國家,不如說是一群財團的聯盟,從1963年肯尼迪的頭蓋骨飛揚,到70年代開始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抬頭,再到里根經濟學的掀起,美國,已經漸漸走上了極端市場化的不歸路。貿易自由化、價格市場化,以及私有化,這是極度傾向於市場經濟的經濟思路,極度弱化中央政府對於經濟狀態的干預,意味著把經濟的主導權拱手交給了企業,或者說財團,或者說非政府控制的資本。那麼,政府和企業在經濟層面的根本區別是什麼?很簡單,政府對所有人民有責任,越是權力強而集中的政府,責任越大越廣泛,甚至可以說是無限的責任;而企業,它從來都不需要對人民負責,它只需要對資本負責,它只需要考慮自己現有的管理水平,追求盡大的規模和盡高的效率。如果外部市場發生了震盪,利好了,企業可以立馬擴編,利空了,它可以立馬裁員,在全面實行私有化的社會制度下,理論上企業可以裁員到只有一個人。”
“不負社會責任是極端市場化的特徵之一,這顯然被追求利潤為天性的資本所喜愛。從短期的角度來看,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所謂可千日不將軍,不可一日不拱卒,對市場極度敏感的資本在競爭中根本沒有餘地去考慮什麼社會責任,或者說良心。因為在乎這些的資本,必然會被完全拋棄道德資本所淘汰。可是,越是如此,長遠的發展就越成為空白。只知道擴編和裁員的企業,是無法自身成規模地培養人才的,甚至於,它們在壟斷一個行業之後,將把精力和資源用於擠牙膏式地將產業和產品的每一寸升級的精細營銷,以保證在市場中榨壓出最大的利潤,而不是那些投入之後不能保證回報的基礎科研。”
“換句話說,所謂的里根經濟學,其實就是快速而低價效比地把整個國家的社會、科研和教育潛力變現成為直接經濟實力的興奮劑。這既是冷戰到現在美國鬥紅了眼的結果,也符合國家資本主義發展到巔峰以及末期的歷史規律。”
“這在美國這個國家家底還很豐厚的今天,如此短視的折騰,一時半會兒還要不了命,甚至可以說疾在腠理。就像剛才那個魚的比喻——現在的美國,就像是一片海洋,有著許許多多的大魚小魚,體格最大同時保持健康的那一撮大魚,聯合起來,讓海洋本身無法作為一個整體成為有力的生命,讓自己在海洋裡可以肆無忌憚地弱肉強食。在里根經濟學的主動放縱之下,大魚們吃得美滋滋,同時,大魚們很清醒,相比整個地球,美國這片海洋很小,所以它們在不斷竭力鼓吹,不擇手段地讓美國之外的地區也奉行一樣的制度——在沒有強有力的政府的情況下,美國的資本是最強大的,這是歐洲殖民時代以來直到二戰結束的歷史脈絡所決定的現狀。其他任何一個擁抱新自由主義經濟的國家,最終都會淪為美國資本的餐廳,自身的市場成為美國財團的獵場,自身培養的人才被美國企業所吸引,自身的新技術被美國資本所搶奪。這也為什麼,在2、30年代就產生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會在美國而不是別的地區興起的原因:別的國家的資本,不夠強大,選擇新自由主義等於為他人作嫁衣裳。可這終究是短視的小格局下的搏殺,新自由主義經濟學並不能讓美國真正強大起來,不斷強大的,只是美國的資本而不是整個國家,隨著以華爾街為首的金融資本的越發膨脹,美國資本的利益將和美國國家的利益漸行漸遠,到那個時候,不被政府所控制而反而控制了政府的資本,將成為整個國家尾大不掉的惡性腫瘤,衰落還是滅亡,不過是一個倒計時的選擇題。到那個時候,整個奉行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地區的人才培養和科研發展,都將漸漸停滯,甚至是大幅度的倒退,從而在全域性上陷入系統性的困境。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
“不過,由於有蘇聯的存在,美國資本存在著外部的危機,它們還不至於過於肆無忌憚,而看地圖頭現在的尿性,如果哪天蘇聯真的不存在了,美國走進死衚衕,就真的是板上釘釘了——所謂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而已。”
“就像兩年前我就說過的,中國絕不能走資·本主義道路。新中國的起點,一窮二白,經濟積累被常凱申席捲而走,科技人才稀缺,綜合國力非常弱小,哪怕是已經初步建立了完整工業體系的今天,仍然和美國這個最強的資·本主義經濟體有很大的差距。如果我們今天也奉行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和世界其他的徹底市場化的地區接軌,結果只有一個——被美國為首的資本吃幹抹淨。換句話說,在只考慮經濟層面的前提下,如果歷史的脈絡讓我們中國擁有著地球上最強的資本基礎,那麼鼓吹貿易自由化、價格市場化的,就不是美國,而是我們中國了。”
“也許,在你們看來,這像是一個笑話,但這真的是一個簡單而殘酷的經濟學的事實。如果有一天,中國成為了地球這個經濟海洋裡最大的一條魚,哪怕美國的那群資本大魚的體格加起來仍然比我們更大,它們也會害怕我們,不但不再鼓吹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反而會重新建立起貿易壁壘之類的東西。”
畢文謙散發著穿越者特有的自信,把酒臨風般地把玻璃杯裡的水一口滿飲。
“沒錯,所謂經濟上的問題,只能用經濟的辦法來解決,這個觀點雖然很片面,但並非完全沒有道理。極端市場經濟,新自由主義經濟學,這些而今在歐美大行其道的顯學,雖然都是死衚衕,但市場經濟本身的規律,是我們在制定經濟政策時必須遵循的框架,這一點,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都是平等的。”
“以前我用圍棋做過比喻,也說過,圍棋和治國的根本區別,在於一個是封閉的系統,一個是開放的系統。封閉的系統裡,你死我活的鬥爭佔據著濃烈的比重,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在封閉系統裡,是王道;在開放系統裡,是可笑。”
“就像在愛爾蘭的時候,大曉琳因為發現美國有上百萬的人流離失所,懷疑我說美國正如日中天的論斷。當時,我就告訴了她。美國政府可以不在乎人民的死活,正是它強大的原因。因為管不過來的就不去管,在短期的格局下,的確是最高效的選擇。對於我們中國來說,復興中華文明是我們必然的目標之一,歷史的脈絡斷絕了我們走資·本主義道路成功的可能,人類文明先進的科技水平也讓資·本主義開始步入夕陽,同時,我們也不可能開歷史的倒車去走什麼封建制度的道路——在我們面前的,只剩下社·會主義這一條路了。”
“未來的21世紀,將是社·會主義制度逐漸淘汰資·本主義制度的世紀,這個說法也許聽起來很有鼓舞性,但它同時也意味著,在20世紀的末期,也就是現在,我們將經歷黎明前的黑暗,不可避免的歷史性的艱難。特別是在美國給自己打上經濟興奮劑,藥效正濃,還沒迎來後遺症的時期。”
“張常委,您既然負責了經濟領域多年,應該記得,1978年的時候,我們國家派了一批人,確切地說,是一個政府經濟代表團,到西歐諸多國家進行了考察。考察之後,他們認為,中國和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相比,大大落後了,認為國家以及政府對於經濟運作的處理手段和理論,已經不是以蘇聯的政治經濟學為代表的老概念了。”
“張常委,我可以相信,那個代表團的成員們,在西歐看到的都是真實的,他們也沒有必要說謊;但我也可以負責任地說,他們從現象總結出的結論,是錯誤的。”
“錯誤?”
張世德的目光明顯起了波動,甚至於說話時,嘴唇也有些抖。
“事實上,從新中國建國到1978年,我們和發達國家的差距,不僅沒有擴大,相反,是大大地縮小了!當時的代表團,是用線性的思路看問題;可文明的發展,從來都不是線性的,而更接近於指數的模型。用簡單的數字來比喻:1949年的時候,我們的國力是1,發達國家是100,將近30年後,我們發展到了100,發達國家發展到了1000——線性的差距從當初的99擴大到了900,但我們的發展速度,是人家的10倍——差距,究竟是縮小了,還是擴大了?人類文明,從人猿相揖別到舊石器時代,花了多少年?從蒸汽時代到電氣時代,又花了多少年?這能用線性的思路去看待嗎?”
“而且,我們新中國,講求的是獨立自主的發展,我們左右不了別人會不會來掐我們的脖子,但我們絕不會主動把脖子伸進別人抓著的絞索裡去。哪怕是法國,在五月風暴之後也放棄了金融主權,向美國投降了。而我們卻始終是獨立自主的,這自然在別人眼裡面目可憎,一開始,美國覺得我們討厭,後來,蘇聯也覺得我們討厭。全方位的封堵,是堅持獨立自主的代價,可如果不這麼堅持,中國的生死存亡,就將不在我們自己手中。我們,是自己當家作主的新中國,不是常凱申那樣的買辦。”
“所以,看待發展的問題,獨立自主的我們,不能僅僅是簡單地和某一個國家進行比較,也應該和一個事實上的經濟圈比較。而今的地球上大的經濟圈,說白了就兩個,關貿總協定和經互會,雖然,華約裡有些國家已經加入了關貿總協定,我們自己也已經申請迴歸關貿總協定的創始會員國了。這兩個,體量都比我們大,積累的家底也比我們豐厚,但都其內部的凝聚力都遠不如我們。”
“我以前說過,中國應該努力成為兩個經濟圈之間交匯的重要樞紐。事實上,我們國家也的確對外宣稱並逐漸落實了——我們正致力於實施對外開放的政策,旨在建立新的經濟體制,將把中央計劃與市場機制整合在一起並與關貿總協定的宗旨相適應。而經濟特區的建立,就是實際的標誌之一。”
“也就是說,無論是內部的遠期戰略,還是對外的戰術手段,建立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相結合的具有中國特色的經濟體制,是我們現在的必然選擇。單純的計劃經濟我們還沒能力做到,單純的市場經濟是死衚衕。”
“我相信,這也是張常委您為新中國的經濟發展思慮的重點之一。”
話到此時,陽光早已從窗戶照了進來,畢文謙又一次起身續杯,順便開啟了電風扇。
“以上這些話,雖然和您的問題有所偏差,但我也相信,這些,是在78年的考察代表團之後,您這些年在別的地方難於聽到的話——在告訴了您為什麼單純的市場經濟不可行之後,再談計劃經濟的面貌時,我們,就可以更加的平和而理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