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前行,直到過了午門進了乾清宮的門院內才緩緩停下,車簾被輕輕撩起,孟佐收回內力輕拭著額頭的汗水,看了來人一眼,原是溫莫言。
自自己離開皇宮後,他就一直這麼在乾清宮候著?孟佐心裡想著,不知不覺中認可著溫莫言的忠誠,看他將於虔扶下馬車,自己輕隨其後入了殿內。
原本以為他將於虔安頓於殿內後便會自行離去,但孟佐步入乾清宮殿門內瞧見的卻非如此……溫莫言站立在床邊,雙手背置身後,一動不動地看著床榻。
或許是聞見了孟佐的腳步聲,這才轉了身離開宮殿,輕拉上殿門,守在殿外。孟佐疑惑地看著殿外那一抹背影,心裡揣測著方才那一聲暗自的嘆息緣由,走近了床邊,扶過於虔運輸著真氣。
微微的汗自額頭沁出,直到聽見輕微的咳嗽聲,孟佐才停了下來,輕聲探問著:“方丈覺得可好?”
良久,氣若游絲的聲音輕傳入耳:“安好,多謝公子搭救了。”
一句話落,兩人都僵楞在一旁,隨即傳來的是蟋蟀地穿鞋聲,於虔已經扶著床櫞下了地。
“方丈,您方才喚我什麼?”孟佐打破了片刻的沉靜,低著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卻是聲音靜地冰冷,於虔沒有回答,而是一步步朝著殿門口走去,比起留在這宮中,他今晚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
可孟佐並沒有因此而作罷,快步走上前扶著於虔的手臂,輕聲問著:“方丈寺廟禪房裡的,是當今聖上吧!”與其說是問,倒不如說是質疑。
“孟公子既然知道了一切,為何還問老衲呢,時辰不早,老衲應回華嚴寺中了。”脫離了孟佐的攙扶,於虔險些支撐不住受傷的身子,一個跌俎探手扶向乾清宮的殿門。
猛然的推力而來,溫莫言被輕輕推離了臺階,站正之後方才看見殿門處的於虔,雙目而對。夜朦朧月色灑在地面上,月白夜華四字方可形容確切,可溫莫言眼裡的神色如何去形容,孟佐這個二十一世紀的理科生更無詞可言了。
“月上枝頭,墨如華色人如舊。”溫莫言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不愧為皇帝身邊的侍衛統領,就連著文采也不輸人於一等,孟佐心裡想著,卻未料到另一個聲音接起了下句。
“人下西樓,水似秀波衣空瘦……”此人正是受了重傷,扶著殿門邁步而出的於虔。
於虔,於虔……
重複反之這個名字,不是似曾熟識,而是確定相識。可看著面前這個人的顏,溫莫言卻有些遲疑了,若當初那年算來,他也不過二十而立,不是嗎?可眼前這人,花白鬍鬚,步履瞞珊,怎看都八十好幾……
記憶便是那一年封存,一年一日復,十年之久卻依舊如晰。
溫莫言抬頭仰視著,天幕墨色如華,當年那日卻非如此沉寂,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在地面,一樣的皇宮,一樣的乾清宮殿門前。
慘白一片。
那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昨日方過十年生誕,今日卻蹲坐在殿門前,身側的酒壺橫七豎八倒放著,水酒灑了一地臺階。額前的碎髮遮擋著那雙原本秀美的眉目,溫莫言記得當初聖上喚他:阿於。
於乾,於朗朗乾坤裡尋他一眼。這是此少年六歲之時,當今聖上給取的名字,一喚便是五年,這五年裡,溫莫言因得聖旨授他天文地理之學,卻從未教過他武功防身之術。只因聖上一句:朕會安保阿於平安。
十歲那年,少年已成大清功臣,輔佐聖上治理邊亂。本因是舉國大慶的事兒,卻因閒言碎語而龍顏大怒。
那日正月初一,大街小巷逢人便知,當今聖上不近女色,卻唯寵於臣。
一時之下,鬧得不可開交,甚有大臣上奏廢除於臣,驅逐邊境充軍苦力,更有為之者言之妖孽也,斬之而防後患。
溫莫言記得那一年中,聖上龍顏最為淡漠的便是那個時候,原本以為時間的推移便會讓眾人忘卻這些無中生有之事,怎奈事事不如人所料。
年正月十五,鬧花燈元宵良辰之夜,鄰國來報欲求和親以求安國。
事情想到這兒,溫莫言便不再願意回想下去,看著面前這個姓名相同長相頗老的和尚,任由著他過自己身側:“皇上,您早些就寢吧,臣這就送您的朋友出宮。”
也許是得到了孟佐的默許,溫莫言這才三兩步上前攙扶著於虔進了馬車,自己則充當的轎伕的角色。
月色愈發亮白,眼見著天色微朦,露氣微涼,馬車內陸續傳來的低咳聲也愈發悶重。溫莫言便是問了句:“您還好吧?”
那回覆的聲音卻是清脆得很:“安好。”馬鞭僵留在手中,溫莫言便再也沒有出聲,而馬車內的咳嗽聲也驟停,低沉的呼吸聲顯得十分剋制壓抑。
久久,一聲質疑打破了初曉的沉寂:“敢問您,今年貴庚?”
“八十有三。”故作低沉的聲音十分壓抑,溫莫言的馬車穩穩地停在了寺廟門前,欲探手扶他下了馬車,卻久久不見動靜。車簾被輕輕撩起,倚臥在馬車角落的正是於虔,額頭大顆的汗珠滴落在衣襟,溼了一角,而他噓喘著氣,息若遊絲。
溫莫言抬手輕輕探向他的額頭,卻怎料碰落了臉頰上那僅以為掩蓋之物,竟是人皮面具。
掉落馬車內的人皮面具之下竟是副俊秀的少年之顏,因疼痛而染紅了面頰,膚色白皙如雪。溫莫言愣在一旁,右手的馬鞭僵落在地面。
他……竟是十年前殉葬之臣,於乾。
寺宇外的靜謐,寺宇內的喧譁,溫莫言這才驚醒過來,將馬車內的人皮面具重新戴回在於虔的臉上,抱著他走下了馬車,敲響了華嚴寺緊閉的寺門。
假裝這一切不曾發生,假裝這個人未曾遇見過。
這些,都不過是因為,在這華嚴寺中,曾經的聖上的皇子,正身在其中。
寺內寺外,一牆之隔,卻是生死徘徊。華嚴寺的寺門被緩緩推開,行鄀的眼裡滿是惶恐:“師父,您……您這是怎麼了!”
“他受了重傷,需安心調養些日子。”
“您……您是?”溫莫言的提醒這才讓行鄀發現方丈的身邊站著位陌生人,似先生的模樣,便小心翼翼地問道。
“在下溫莫言。”話畢,視線落於寺內不遠處,那藍衣女子的側顏還是那般動人美豔,董鄂涴貞,好像許久未見了。而她的不遠處……溫莫言的視線停留在那抹墨色的身影上,唇角扯動卻又微微合啟:“方丈受傷之事最好不要驚動任何人,包括寺內僧人。”
交代一番,似又不放心,隨那小僧的腳步入了偏殿禪房。
煙雨散盡,朝陽初露,陽光灑在禪房的折窗上,微微顯得刺眼,床榻上的人微皺著眉眼,緩緩睜開。扯痛的傷口再次泛著絞痛,於虔強忍著臥椅在床前,看著空蕩蕩的禪房,陷入了回憶。
昨夜遇襲之後,他記得自己被孟佐帶回了皇宮,但自己又是怎麼回來的呢……
“你醒了?”頗為陌生的問候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於虔看著破門而入,手裡端著洗臉盆和乾淨毛巾的男子,搜尋著相關的記憶。
在確定不熟識之後輕問了句:“施主是哪位?”
溫莫言的嘴角扯動著淺笑,隨即淡漠下來的神情冷漠的有些異樣,盆被擱放在木檀架上,轉身走近床榻前,細細打量著於虔那張白的有些慘淡的臉。
半響,坐在了床簷邊,一手扯下了那張隱以遮掩的面具。
驚慌地顧不上傷伸手去搶回溫莫言手裡的面具,於虔怎麼也沒料到,他苦苦隱藏了十餘載的身份與面容,就那樣被一個頗為陌生的人給識破了。
“你……到底是誰!”於虔的質問裡,其實多半是在想著昨夜那個黑衣偷襲之人。
疑問換來的是湊近耳鬢的唇,以及溫莫言的低語:“你易容十餘載,處心積慮伴他身邊,有何用心?”溫莫言並沒有提及是誰,而他心裡卻清楚的知道所指之人為誰。
“是啊。十年……十年了,我圖什麼?呵呵,再圖一次活祭合墓?”平靜地聲音卻聽得人心悴,於虔重重倚回床,閉上了雙眼。
溫莫言似乎看見了,十年前於乾眼中的絕望。
“十年前,我們都以為你死了。”沉默了好久,溫莫言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心裡話,一個活祭殉葬的人,連屍骨都未找到,在世人都以為他死了十年之後,卻活生生的出現在面前。
而於虔卻十分淡然,一聲輕笑自嘴角哼出,一手扯下了遮身的上衣,那早已結痂的後背不堪入目,溫莫言瞥過頭去,不願去看。
“這十年我已摯友的身份陪在皇上身邊,不是因為他像極了當年的聖上,更非因恨透了他皇叔多爾袞而伺機復仇,我只是不忍心他的皇子受傷罷了。”
溫莫言轉過臉來,注視著氣息虛弱的於虔,看著他刻滿字書的背,恍然如同回到了那一年,大雪冬年聖上大婚的時候,光赤著身子的於臣躺臥在冰冷的朝殿前,尖銳的刀一下一下在他白皙的皮肉上刻著賜予鄰國公主的婚書。
鮮血染紅了當年最大的一場冬雪,而於臣卻被當做活祭婚書抬進了冰冷的棺木中,生死攸關。
“別告訴福臨我的過往……”似是懇求,於虔輕輕惙住了溫莫言的衣袖。
溫莫言挪開緊緊扯住的手,默默地點了點下顎,他懂他的苦衷,他也不願皇上有朝一日瞭解到,自己的父皇竟愛過如今自己身邊的摯友,溫莫言更不願皇上知道,他的母后正是因此生疾,恍然離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