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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長江水域一艘客船夜間進水傾覆, 船長和船伕率先搶了小船逃生, 全部獲救, 另有二十七個船客乘坐另一艘小船逃生, 以及一對新婚夫妻卸了一塊門板兩隻船槳, 也成功逃生。

其餘十五個船客失蹤,其中十人是乘坐小船時因太過驚慌, 沒有行船經驗而導致小船傾覆。失蹤有八個人的遺體已經找到。

沒有發現剛退休出宮養病的範尚宮, 目前還處於失蹤狀態, 不過,她身體虛弱,又不會游泳, 估摸沒有生還的可能……”

千里之外的昆明, 沐春半夜被急報叫醒, 看了之後,立刻清醒,把妻子胡善圍也叫起來。

胡善圍看到急報的內容, 炎熱的三伏天心下頓生寒意。

胡善圍瞬間回到三年前, 她辭官出宮,舉薦了範宮正當尚宮。當時範宮正的話彷彿就在耳邊:

“你出去就會知道, 外面的世界其實和後宮沒什麼兩樣,或許還要更醜陋。你還年輕, 三十五歲在宮外已經歸於老婦人,只能養老等死。但是在後宮,你年華正好。你想出去, 皇上也同意了,我無話可說。但是,倘若你出去走了一圈,覺得不過如此,想要回來時,我隨時把位置還給你。就像大臣們丁憂要辭官一樣,隔幾年還是要回來的,照樣當官。”

“……我先當幾年尚宮,將來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誰當尚宮還得由新帝和新後決定,到時候我也不賴在宮裡惹人嫌,我們這些宮裡的老人都去找曹尚宮去,蹭吃蹭喝,沒事鬥個葉子牌,賭誰活得長。”

可是才過了三年,她和範尚宮就陰陽兩隔了。

那艘船開往揚州,胡善圍知道範尚宮要去做什麼,她要實現心願,晚年時和退休的同僚們一起養老,在宮裡當了大半輩子的女官,她們運籌帷幄,在大明權力最中心的地方當差,享受榮華富貴,自己養活自己,自己給自己爭取社會地位,自己頤養天年,她們的生活習慣、思維方式早就和傳統的大家族女性不同了,回到家鄉,沒有人理解她們,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

何況她們知道一肚子宮廷秘密,與其帶進棺材,也不好帶回家族形成隱患,不如抱團取暖,成為彼此的慰藉。

胡善圍當年交接完畢,還對範尚宮一拜,“多謝當年知遇之恩。”

沒有範尚宮的提拔,就沒有今天的胡善圍。縱使範尚宮當年的本意只是想推出個能夠抗事情、頂鍋的好幫手、以避開矛盾中心,把她當槍使。但,範尚宮給了她危險,也給了她機會,而且每當挑戰來臨,範尚宮也沒有退縮,能幫一把是一把,是胡善圍在宮裡的一大助力。

範尚宮可以說是胡善圍在大明宮廷裡啟蒙老師似的人物。

胡善圍看了三遍,將每個字都記在心裡,說道:“範尚宮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坐視不理,看她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去一趟揚州,你在家裡好好照顧小阿雷。”

沐春捨不得妻子,“陳瑄一旦有所發現,會告訴我們的。”

胡善圍說道:“陳瑄是朝廷的官,他只管著水上防務,倘若越權對範尚宮之死有太多關注,恐怕會暴露他的立場。如今新君繼位,陳瑄這個舊臣坐穩水師提督的官位就不錯了,切莫被人抓住把柄,丟了差事甚至性命。”

沐春挽著妻子的胳膊,“要去一起去,小阿雷暫時託付給時千戶帶回家養著,他都有八個孩子了,多一個不多。”

胡善圍頓了頓,嘆道:“沐春,對於外人而言,你是個竟走了三年的死人了,而我是個雲遊四海、行蹤不定的人。高祖皇帝死的時候弄死了那麼多人陪葬,卻輕輕放過了你我。你我退隱山林,隱居在此,過了三年安穩日子,可是你我平時翻看最多的還是邸報,最近連日暴雨,你每日都在關注上游湯池渠的水位變化,提醒沐晟及時開閘洩洪,可見有些事情,牽掛於心,不能說放就放的。”

沐春說道:“範尚宮遭遇如此橫禍,如果是意外也就罷,你去長江邊上為她做幾場法事,為她超度,送一送她,這是人之常情。可是,萬一範尚宮死於非命,有人故意殺害,再鑿破船隻沉沒,以消滅證據,死無對證,你要如何?以你的脾氣,必定尋找真兇,為她復仇。範尚宮一生都在宮廷,弄死她的人肯定也在宮廷,可是你好不容易從宮廷脫身,難道又要被卷進去?你捨得小阿雷、捨得我?”

“我當然捨不得。”胡善圍抓起女兒的胖腳丫,親了一口,“我寧可舍了自己,也舍不得你和寶貝女兒,可是我若不去看看,一生都會良心不安。沐春,我不會意氣用事的,如果只是意外,我就和曹尚宮崔尚儀她們一起送送她,給她立一個衣冠冢,範尚宮沒有子女,范家如今也敗落了,我們不能讓她成為孤魂野鬼。如果不是意外……宮廷裡還有沈瓊蓮她們,範尚宮也有自己的心腹親信,她們也不會放過真兇。我就在長江邊上找一些線索,我不會再進宮的。”

胡善圍說的誠懇,於情於理,都要下揚州去看看的,阿雷還小,沐春早就“死”了,父女兩個不能出現在胡善圍身邊,否則隱婚、沐春詐死就失敗了,後患無窮。

沐春答應了,緊緊的抱著她,小狗似的往她的頸脖間嗅著,這裡有股好聞的奶香味,“你快去快回,我和小阿雷在家裡等你。”

胡善圍回抱著他,“知道了,反正阿雷最黏你,若不是餓了要吃奶,她都不理我。”

沐春把女兒當爹養,阿雷曉得誰最寵她,誰最會逗她開心,因而最喜歡親爹,胡善圍這個親孃反而要退到一射之地。

為保護胡善圍的安全,又不能暴露她隱婚的事實,保持雲遊四海的人設,沐春命暗衛們遠遠的跟著。

沐春半夜翻箱倒櫃給她收拾行李,恨不得連馬桶都帶上,胡善圍哭笑不得,“說了雲遊四海,連取俸祿銀子都是全國各地到處跑,行囊應該怎麼簡單怎麼來,否則就不像了。”

沐春給她一沓銀票,“你要在長江裡尋人,僱傭水鬼很貴的。”

胡善圍不接,“我的俸祿有限,且出門在外花費甚多,還要留一半給父親養老,突然多出這麼多銀子,會引人懷疑的。”

沐春說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打算用愛尋人嗎?那尋要什麼時候?”

胡善圍拿出一枚小印,“有錢能使鬼推磨,我沒錢,沈家有啊。”

這便是沈瓊蓮送給胡善圍應急的物件了,憑此印章,可以取走沈家留給沈瓊蓮的那一份家財。沈家曾經是元朝首富,祖先沈秀,人稱沈萬山,真正的富可敵國,雖說後來經過了胡惟庸謀反案、藍玉謀反案而漸漸凋零,但是沈家早就分家了,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沈瓊蓮父親這一支過得還是不錯的。

藍玉案,沈家因沈瓊蓮在宮廷當女官而免於株連,恨不得把這個女兒給供起來,雖曉得女兒一輩子都不會出宮,但是也給她留一份家產,以備不時之需。

三年前胡善圍離宮,沈瓊蓮以“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為由,將取錢用的印章送給她,胡善圍以為一輩子都不用上,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用場了。

胡善圍抱著阿雷,沐春擁著母女兩個,夫妻下半夜都沒有睡,也沒有說話,靜靜等到天亮。

天亮了,胡善圍不捨的親了女兒的小胖手無數下,恨不得吞進去,沐春說道:“別親了,再親就把她親醒了,她沒睡夠就被吵醒,會哭鬧發脾氣的,還會抓自自己臉,揪我的頭髮。”

尤其女兒忘了媳婦。胡善圍有些吃飛醋,沐春把嘴巴努過去,“想親就親我,我隨便親,不生氣。”

胡善圍走的時候,嘴唇和眼睛都有些微腫,縱有千萬種不捨,該做的事情要是要做。

且說長江。長江水域歸水師提督陳瑄管轄,客船出了人命案,長江水師出兵沿著江水大打撈,沒有誰比陳瑄更清楚現狀了,原本他並不知道這裡頭有範尚宮這等重量級的人物,他以為範尚宮辭官養病,至少會包下一個大官船舒舒服服的走,沒想到範尚宮居然如此低調,和平民百姓混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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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範尚宮是故意的,她覺得孤身一人包大船靶子太大,容易出事,乾脆大隱隱於世,和一群平民百姓混在一起,人多眼雜,反而比較安全。

可惜範尚宮一生圓滑世故,擅長甩鍋,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幕後黑手就是想要她死,無論她選擇何種工具離開京城,都會死。

在揚州瓜州碼頭迎接範尚宮的曹尚宮和崔尚儀聽到來自南京的客船夜間傾覆的訊息,立刻覺得是範尚宮出事了。

範尚宮為了保密,在信中只是說要來揚州養身體,並沒有說自己何時到,乘坐什麼船隻。但是揚州的兩個女官什麼風風雨雨都見識過了,直覺告訴她們,範尚宮一定在這搜船上。

雖然不曉得範尚宮為何突然大病一場請辭出宮,但是她一生都活的那麼精緻、就連晚上見個人也要畫清淡的晚妝,居然乘坐有跳蚤臭蟲的普通商船來揚州,肯定有什麼難言之隱了。

兩個女官親自登門找陳瑄,亮出身份,陳瑄那敢怠慢了忙命水師沿江尋找,每撈出一具女屍,便要兩個女官去辨認,都是不是範尚宮。此外,還立刻飛鴿傳書給雲南的沐春。

陳瑄安慰她們:“或許範尚宮不在這艘船上,坐了其他船隻下揚州了。”商船船主只曉得收錢上客,並不過問客人的身份姓名,所以誰不能確定範尚宮在這艘船上。

其實曹尚宮和崔尚儀也是希望自己是多想了,可是揚州瓜州港碼頭的人始終都沒有接到範尚宮,這讓希望漸漸變成了絕望。

正當兩人陷入絕望,客棧外頭突然一陣喧譁,從窗戶往外看去,人們瘋了似的往碼頭方向跑去。

“找到沉船了?”兩人連忙要丫鬟出去打聽,不一會,丫鬟興奮的跑回來了,氣喘吁吁的說道:“銀……銀子!堆成了山的銀子!白花花的,奴婢終於開眼,見到銀山長成什麼樣了!”

“有人……一個女人,長得還挺好看,直接從沈家錢莊裡的銀庫里拉銀子,足足裝滿了十車,譁啦啦就像堆柴火似的堆在碼頭,說有親人在那條沉沒的商船上失蹤了,這些銀子是獎勵給打撈沉船或者屍首的人。之前撈出其他乘客屍體的水鬼或者南京水師的水兵,當場用鐵鍬鏟了一鏟子銀元寶——”

丫鬟揮舞著雙手,做了個揮鏟的動作,”每人得了一鏟子銀子,夠三輩子花用了。哦,對了,這個女人也是來找範尚宮的。”

曹尚宮和崔尚儀相視一眼,同僚多年,心有靈犀,齊齊說道:“胡善圍來了。”

這是胡善圍的行事風格,不搞陰的,正面扛,一旦決定要做某事,根本不曉得低調二字怎麼寫,明鑼明鼓的敲打,光明磊落,那股銳氣,真是遇佛殺佛,遇神殺神,勢不可擋。

曹尚宮和崔尚儀結伴去碼頭圍觀,碼頭已經是人山人海了,碼頭中央搭了一個唱戲般的高臺,高臺上紅毯鋪地,用銀子堆成一座銀山,散發著銀子特有的聖潔的光輝。

銀山旁邊是一個黑色鐵鍬,鐵鍬炳上還有鏽跡,和雪花銀形成鮮明的對比,越顯得雪花銀猶如妖豔賤貨般的誘惑力。

高臺旁邊一圈約五十幾張的懸賞告示,撈船的、撈屍的、甚至提供線索的都有響應的獎勵——就是銀子,也只有銀子。

此時已經到了黃昏,有人在高臺四面點燃了水桶大的巨型海燈,可以想象夜晚一到,海燈亮起,這座銀山會何等誘人。

擅長水性,專門打撈的稱為水鬼,水鬼中出類拔萃者被稱為河神,有錢能使鬼推磨,連神也能推得動,一時間碼頭上各種好手摩拳擦掌,打算冒險一試。

如今是夏天,河水猛漲,水流湍急,想要撈點什麼上來,非得請動這些專吃水下飯的高手不可。

除此之外,胡善圍還請了水師提督陳瑄出了一個千戶營,幫忙守護銀山,維持秩序。

圍觀的人實在太多了,曹尚宮和崔尚儀兩個老婦人根本擠不進去,還是向水師士兵亮出了身份,才由士兵們帶到了胡善圍面前。

故人重逢,均無欣喜之色,都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到了傷感和疑惑。

胡善圍回來的途中故意把自己曬黑了,衣服也只帶了半舊的,一副風塵僕僕、雲遊四海的樣子。

三人在一艘船上說話,四周無人,三人說話方便多了,曹尚宮把範尚宮最近和她通訊拿出來給胡善圍看。

之前的信基本都會例行的問候,因為宮廷所有進出的信件都要經過尚儀局的稽核,不能夠任何暴露宮廷秘密,甚至日常也不能告訴外人。

範尚宮自從高祖皇帝駕崩,就給曹尚宮寫過三封信,第一封是述說高祖皇帝駕崩後,她心裡多麼難過云云。第二封是說她年紀大了,精力一年不如一年,操辦高祖皇帝的葬禮有些力不從心,病倒了云云。第三封是說她的病忽好忽壞,總是告假,不好意思在宮裡尸位素餐,已經自請離宮養病,不日將來揚州,要曹尚宮派人去揚州的瓜州碼頭守著,隨時接人。

同僚十五年,胡善圍很清楚,對範尚宮而言,換一個皇帝,只是換了一個老闆,不至於難過到病倒。所以,信中肯定另有隱情。

胡善圍又細細看了一遍,發現最後一封信裡有些欲說還休的意思,範尚宮說她久病不治,唯恐時日不多了,曾經夢到自己病死,有人為她掘墓,一邊挖墳,一邊唱著她那個元朝詩文四大家之一的祖父範梈的詩歌《掘墓歌》,她心下害怕,從噩夢中驚醒云云。

掘墓歌?名字很熟悉,但是胡善圍不記得內容了,最近這些年的詩人,除了她向來崇拜的道衍禪師寫的《獨庵集》,她還沒有喜歡過其他首首都能背誦的詩人。

看著胡善圍疑惑的目光,崔尚儀心領神會,將一本《範德機詩集》遞給她,“我也反覆看過這些——《掘墓歌》的那頁插著一張書籤。”

範梈,字德機。

胡善圍翻開一看,上頭寫著:“昨日舊冢掘,今朝新冢成。冢前兩翁仲,送舊還迎新。舊魂未出新魂入,舊魂還對新魂泣。舊魂丁寧語新魂,好地不用多子孫。子孫綿綿如不絕,曾孫不掘玄孫掘。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時?”

作者有話要說:  範尚宮:瘋狂暗示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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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掘墓歌》其實在範尚宮在胡善圍成名第一場大戰胡貴妃時就出現了,當時就暗示了範氏的結局。和《葬花吟》那句”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很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