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日式和風庭院，寬敞的院子裡有茶寮，有池塘，有石亭，角落處有叢生的翠竹。
“啪嗒，啪嗒”，角落裡的竹子導水裝置，蓄滿水之後，下垂倒空，與石頭碰撞出悠揚悅耳的聲響。
茶寮裡鋪著十幾層榻榻米，午後的陽光中，路明非和源稚生對面而坐，穿著白色素雅茶服的櫻手法輕靈而神情肅穆，麻布和服的大袖在微風中飛揚，便如琴師在風中彈奏，無聲的琴曲如汪洋大海般四溢。
水沸了，櫻提起鐵壺，把沸水倒進茶碗中，再把水倒掉。
接著她用木茶勺挑出兩勺茶粉放入茶碗，再從鐵壺中取一大勺熱水倒入茶碗，用茶先輕輕攪拌。
然後抽出腰間金色的古帛紗墊著茶碗，在手中輕輕旋轉，把有竹雀花紋的一面朝向兩人，彎腰奉茶。
路明非和源稚生沒有注重多餘的禮節，端起紋著精緻花紋的茶碗，同時仰頭喝下茶湯，當滾燙的茶水流進口腔，並嚥下肚子，腸胃之中頓時滋生出濃濃的熱流，並且熱流轉瞬間擴散至全身。
“櫻，你的手藝又精進了。”源稚生讚歎道。
櫻恭敬行了一禮，起身緩步後退，離開了茶寮，房門禁閉，室內的氛圍越加寧靜。
半響，源稚生注視著茶碗上飄蕩的鳥鳥熱氣，輕聲道：“路兄，我想和你談一談，你知道我在蛇岐八家的身份嗎？”
路明非微笑點頭，“繪梨衣說你是蛇岐八家的【天照命】，未來的大家長，還是她最好的哥哥。”
源稚生啞然失笑，這麼短的時間繪梨衣就將老底洩了出去，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很多人都說【天照命】能讓每個人看見陽光，但我們都是在黑暗中飛舞的蛾子，怎麼能看見陽光呢。”源稚生聲音低沉，“路兄，和蛇岐八家接觸了一番，你覺得黑道是什麼?”
路明非放在溫熱的茶碗，開口說：“黑暗中的秩序。”
源稚生一怔，自語道：“真是貼切的稱呼。”
無論怎麼粉飾，黑道終究是黑道，家族每年從日本黑道中收取超過三千億元的供奉，而這些都來源於那些燈光照耀不到的角落和小巷子裡，那是是弱者組成的影子社會。
黑道是不容於世的，但黑道又是不能根除的，因為世上永遠有卑微的、弱小的、陰暗的人，光明之下必有陰影存在。
“那些電影裡演的事情，例如把人封進水泥柱子，套上麻袋沉入東京灣，我們蛇岐八家大多都做過。”源稚生沉聲道：“但我還做過遠比這些更惡劣的事情。”
“你知道嗎，我的夢想其實是去賣防曬油，我從網上認識了一個法國朋友，他在蒙塔利維海灘上有一個賣防曬油小店，過得很自在。”
“客戶少的時候，他就鎖上小店，去巴黎領失業救濟，第二年再開業。”源稚生眼神中滿是憧憬，“那種生活多好，睡覺時不用在枕頭下塞著槍，喝酒能喝到爛醉。”
“很好的夢想。”路明非認真道，他從不會嘲笑別人的夢想。
“路兄，或許我們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源稚生笑了笑，聲音低沉，“但我不能這麼做，大家長曾說過一句話，人性中就有暴力的一面，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暴力。
“想要控制暴力，就需要掌握更大的暴力，想要終結暴力......就得先成為最大的暴力。”
“你們中國有個叫曹操的男人，在漢朝末年是最大的暴力者，他說過一句話。”源稚生看著路明非的眼睛，一字一頓，“‘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王，幾人稱帝。”
這一刻狂風驟來吹動他的黑色風衣，呼啦啦如大旗般作響，這個年輕的【天照命】身上散發出攝人的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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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瞭解這個典故，應該是叫“煮酒論英雄”，不過他們煮的不是酒，而是陳舊的綠茶。
霎時間，那股威嚴如風般飄散，源稚生又恢復成懶懶散散的模樣。
“這應該是家族想要我成為的樣子吧，它們需要的是龍一樣的人，但我只是象龜而已，讓象龜承擔龍的責任，實在是強人所難了。”源稚生絮絮叨叨，“路兄，你知道象龜這個物種吧?”
路明非安靜聽著，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象龜是最大的陸生龜，這些傢伙非常耐餓，不吃不喝一年都不會死，其中其中最稀有的是平塔島上的亞種。”源稚生熱心解釋，“有記載的平塔島象龜只剩下最後一隻雄龜，它被稱為孤獨的喬治，世界上最孤獨的動物。”
“作為最後一隻平塔島象龜，大家都希望喬治生下後代，就算是和其他亞種的母象龜也好，至少可以保留平塔島象龜的部分基因。”
“但喬治卻不願意親近他們找來的母象龜，動物學家們很焦急，不知道喬治喜歡什麼樣的母象龜。”
“我讀到那則新聞的時候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不是喬治不喜歡動物學家們給它物色的母象龜。”源稚生說，“而是喬治根本不想跟母象龜們搞在一起，有沒有後代對它來說根本不重要，它只是想爬回當年的水坑。”
“你厭倦了暴力？”路明非問。
源稚生嘆息道：“日本有超過十萬的註冊黑幫成員，關聯的人員有幾百萬，這個陰影中的社會遠比你們想象的龐大，在這個社會中大家都習慣用暴力說話。”
“失去了本家的壓制，大家都用暴力說話，不知道多少人會死在街頭鬥毆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所以我還沒有下定決心爬向自己的水坑，我可以放棄自己的權勢地位，但是我不能為此動搖家族的根基。”
說著，源稚生直直盯著路明非，“路兄，你為什麼要追求力量呢？”
路明非沉默片刻，開口說：“最開始，只是為了活下去。”
源稚生挑了挑眉毛，他得到的資料中，十八歲以前路明非根本沒經歷過生死危機才對。
路明非想著【亞楠】的無數個日夜，想著自己身上的【蒼白之血】，心中嘆息，他最終還是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