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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 還做得成朋友嗎

常歲寧抬眼看向前方。

塔院外除了平日常見的那兩名武僧之外,此時又多了一列禁軍守著。

再往院內看去,只見身著袞服的聖冊帝立在塔前的三足青銅香爐前,手持青香正敬拜天地神靈,三拜之後,緩緩將那青香插入了那青銅爐內。

崔璟與無絕陪同在側。

崔璟已轉頭看來,常歲寧對上那道視線,此刻見他也在,若說她沒有絲毫猜測是不可能的。

她一直不知崔璟效忠於何人,士族間皆傳他為女帝爪牙,她雖不認同,但也並不確定他真正的想法與立場。

但此刻她能確定的是,如若這天女塔內果然有秘密在,那麼,崔璟一定是與明後共通秘密的知情者。

而如若她此時的直覺是對的——假如這天女塔內的秘密同李尚有關,在不確定是哪一種有關的情形下,她與崔璟之間便有著敵對的可能。

崔璟幫過她許多,一路而來她真正將對方視作了可信任的朋友,但與崔璟做朋友的是常歲寧。

若對方知曉了她是李尚,不知這朋友還做得成嗎?

這個問題的答桉,不能憑任何感情來回答,而是需要交給真相來決斷。

現下,她便要試著走進真相了。

見明後轉過了身,朝著自己緩緩看了過來,常歲寧抬腳,跨進了陣法之內。

此一刻,常歲寧腦海中似乎聽到了這一方天地以風為刃,刺破穿過她身體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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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睫無聲輕抖了一下,面上沒有變化。

少女的繡鞋踩在了那彩繪地畫之上,往前走去。

明洛看著被少女踩過的地畫,只覺諷刺,還真是毫無敬畏之心啊,這樣的人,怎會是崇月長公主?

風吹起塔簷處懸著的金鈴,發出清脆聲響。

聖冊帝定定地看著那系著檀色披風,朝自己走來的少女,眼前忽然閃過諸多舊時畫面。

少女來到她面前垂首行禮:“臣女參見陛下。”

聖冊帝腦海中同時響起了另一道聲音——兒臣參見母後。

眼前這張少女的臉龐,同她記憶中的少女並無相似之處,但或是那個猜測使然,此刻她竟覺那兩張臉已有重疊之感。

聖冊帝眼底現出一絲波瀾。

枯黃的竹葉墜下,青銅爐內原本徐徐上升的輕煙,在風的挾持下,忽然變幻了方向,逸散開來。

片刻,聖冊帝才緩聲道:“不必多禮。”

這聲音落在常歲寧耳中很朦朧遙遠,但她面上未曾顯露異樣,只神態如常地直起身來。

在天子面前不宜左顧右盼,她便垂眸靜立。

但哪怕知覺減退,常歲寧亦能察覺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帝王目光帶有極強的探究之感,就如此刻她周身那些無形利刃一般,似要將她穿破,使她原形畢露。

聖冊帝一時未能從少女身上看出異樣反應,遂道:“且隨朕進去吧。”

“是。”

聖冊帝將轉身之際,塔院外有一名內侍快步前來求見。

經了準允,那內侍行入院中向聖冊帝行禮。

“……陛下,寺外來了許多流民,足有百人之多,他們圍聚在寺外哭喊著要見聖人,只道許久未曾吃過飯了,求聖人救他們性命……”

內侍的神態很是不安,生怕觸犯到什麼忌諱。

祈福之時,一群面黃肌瘦一身病的流民前來圍聚向天子求救,終究是晦氣的。

“何處來的流民?”聖冊帝微皺眉問:“道州?”

“回陛下,正是……”

道州自春時大旱之事,常歲寧亦有聽聞,此次旱災所涉地極廣,整個道州非但顆粒無收,且井水泉水皆涸,百姓日常飲水都難以為繼。

縱有賑災之策,但收效甚微,災民無糧無水,為自救便涉淮水北上,沿途各州因此甚至起了流民與兵鬥之亂象……

這些能活著走到京師來的流民,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險阻難。

聖冊帝語氣有一絲悲憫:“他們自道州能來到此處,實在不易。崔卿,你暫且代朕去好生安置這些百姓。”

她貴為天子,不可能親自去見這些流民,這些人能長途跋涉活著來到京師,多半非尋常善類,說是災民,怕是已同流匪無異,由玄策軍出面安撫鎮壓,才能讓他們放棄鬧事的心思。

崔璟應下,臨去前看向常歲寧,向她輕點頭。

常歲寧亦頷首回應他,一如尋常那般。

但她能察覺到崔璟眼中的不尋常之色,雖然她說不清那代表著什麼。

崔璟離了塔院,守在不遠處的元祥即迎了上來。

崔璟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正走入塔中的少女。

無絕大師的扳指與那些稍變化過的組陣之物,都只能替她稍微減輕些許痛苦,她此時必然忍得很辛苦。

他甚至想象不出她此刻在經歷著什麼。

“大都督,那些災民……”

“按原計劃行事。”

崔璟大步離去,取下腰間佩劍握於手中。

常歲寧走進塔內的一瞬,才知方才在塔外的感受根本不值一提。

她的五臟六腑似在被無形的力量揪扯著,彷彿靈魂下一刻便要離體而出,但似又有另一重力量將那靈魂牢牢困縛其中。

而這份痛苦隨著她每往前一步,便愈甚一分,面前似乎有無形的阻力在阻擋著她往前去,身體裡有無數道聲音在喝止她。

少女面色不改,依舊往前。

無絕暗暗捏了把汗,心中擔憂不已。

他現下只能做到這些,而殿下不知能撐多久,只希望下面一切順利……

常歲寧自入塔內,便無聲留意著塔中各處的佈置。

此陣法遠比她想象中的還要複雜,不同於她從前所見到的任何一種軍中陣法。

她依照著“萬變不離其宗”的原則記下四處的陣法佈置,一路分辨之下,慢慢察覺到了一絲蹊蹺。

這些佈陣之物雖繁雜,但細看之下,卻有缺失,佈陣之物與位置也分主次,若用主次來說,此時所見皆為次,真正的主陣之物反而沒有看到。

這主陣之物便是一陣之眼,陣眼關乎著一陣起滅,是最關鍵的存在。

這是陣法所需、亦或是以防陣法被輕易破壞,故將陣眼布在了隱蔽的暗處嗎?

常歲寧思索間,已隨聖冊帝來到了玉池邊。

聖冊帝虛無縹緲的聲音在常歲寧耳邊響起。

“常娘子可知朕為何將你召來大雲寺?”

“是為眾討逆將士與臣女阿爹祈福。”常歲寧就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來十分微弱。

她的觸覺聽覺知覺皆減退了大半,需要格外凝神去細聽,才能分辨出聖冊帝在說些什麼。

“是,但不全是。”聖冊帝微轉頭看向少女:“實則,朕有一不解之處,想要問一問常娘子。”

常歲寧不動聲色:“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常娘子頗有過人之處,朕此前曾有意予以侍桉女官之職,你並未應下。”聖冊帝語氣中並無威壓,但說出來的話卻叫人無法放鬆。

“之後,李錄與崔卿皆有求娶之心,你亦悉數拒絕——故而朕很好奇,你無意朕給的官職,也無意尋常女子看重的好親事、好兒郎,你真正想要的,會是什麼?”

這些,分明是她的阿尚會做得出來的事。尋常女子所趨之若鶩求之不得的,唯她的阿尚不會看在眼中。

明洛的目光未曾有一刻離開過常歲寧。

此刻,那少女臉上依舊不見異樣,也看不出被試探之下的不安與遲疑。

“臣女自知心性未定,恐在宮中惹出禍事,才未敢應下女官之職。至於親事,在臣女看來,其中好壞之分,需講求兩情相悅,只有彼此心意相通,才算得上是好親事。”

頓了頓,那少女又道:“若問臣女想做什麼,臣女如今只想做阿爹的女兒,呆在常府,與疼愛臣女的父兄一起生活,如此便夠了。”

聖冊帝聞言微微笑了笑:“會有這般想法,你大約是還未長大。”

少女聞言道:“阿爹說了,臣女無需長大,臣女可以一輩子在他身邊,做自己喜歡的事。”

這天真又率性的話,似乎讓聖冊帝有些失神。

“不必長大,也是幸事。”聖冊帝道:“朕的孩子,很小的時候便長大了。”

“這也是朕為人母的失敗之處,朕將他們生下,卻未能給他們安穩的生活……”聖冊帝看向那尊天女像:“而待朕終於有能力彌補時,朕的孩子卻不在了,這或許正是上天給朕的報應。”

常歲寧垂著眼睛,沒有接話。

她原本被疼痛撕扯著的身體,在聽到這番話時,甚至有著一瞬的麻木之感。

明後話中的愧疚她不知真假,或是上了年紀得到了一切之後真的有些愧疚了,也或許是拿來試探她的手段而已,這樣的手段,她畢竟也是領教過一回的。

從前在她眼中,她的母親沉著,冷硬,不擇手段,從未對她露出過半分慈愛之色,也從未有過溫軟話語。

她原以為母親習慣了如此,直到和親前母親抓住她的手,那一句慈愛到甚至帶著請求的“阿尚,且幫阿孃最後一次吧”。

母親甚至顫顫地摸了摸她的臉頰,眼裡甚至有了她從未見過的愧疚的淚光,說出了定會接她回家的話。

那時她才知,她的母親原來也是可以慈愛之色待她的。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察覺到那慈愛甚至不像是裝出來的,真情到了極致,而這極致的真情,不曾給她留下任何拒絕的餘地。

她那時忽然想問,阿孃可知她嫁去北狄後,會經歷什麼?

但她終究沒問。

她的阿孃不是尋常女子,也非不通國朝大事的天真后妃,不會不知道這次和親代表著什麼。

正因知道,才會對她自稱一句“阿孃”,才會愧疚,只是這愧疚並不會影響她的阿孃求她去赴那場煉獄。

而她之所以有那一跪,並非是覺得母親做錯了,相反,縱然母親不來求她,她也早有了答應和親的決定。

那時的大盛已無力再戰,兵馬皆疲,國力虛弱不堪,求和是求存的唯一辦法。

大盛那時需要的不再是上戰場的將軍,而是去和親的公主。

那她就去吧。

她可以去,她應當去,她只是覺得,一個母親或許不該如此對待她的孩子。

不過也好,自她有記憶起,她那愛意貴乏而野心勃勃的母親帶給她的只有無盡的要求與索取,她一直在還那份生養之恩,卻好似如何都還不清,正好借這件她本就要去做的事來了斷吧,也算投機取巧了。

自那後,再想到“母親”,她是輕鬆的,因為總算不必再揹負那份生養之恩的挾持了。

從她聽從明後的安排假扮阿效起,一路而來,她以性命掙脫了那名為親情的牢籠,既付出了如此代價,便絕不會再束手就擒回到那段讓她無法喘息的母女關係裡了。

更何況,她還有謎團未解,她還未查到前世要殺她的人是誰,縱是為了保命,她也不能讓自己此時便暴露在明面之上。

至於明後此時的愧疚是真是假,她無從探究,也並不在意了。

“常娘子可讀過《大雲經》,是否聽說過天女度化世人的傳說?”聖冊帝問。

“臣女有耳聞。”

“同樣以己身救世的,還有朕的崇月……”聖冊帝道:“崇月的經歷與事蹟,常娘子定然聽了許多遍,依常娘子看,崇月與這尊天女塑像,是否有神似共通之處?”

常歲寧便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那尊白玉神像。

看過去的一瞬,她披風下的手指指尖震顫。

這尊天女塑像……

她的目光落在那尊神像栩栩如生的面容之上,以及頸間那處醒目的裂痕……

所以,這座天女塔內“供奉”著的,從來不是大雲經裡的天女,而是她?!

與那尊玉像的眼睛“對視”間,常歲寧只覺四肢百骸皆被攝住,心中驚惑無數。

察覺到明後的視線朝自己移來,常歲寧霎時間斂起眼底驚色,道:“臣女未曾親眼見過崇月長公主,無從比較長公主與此天女神像是否神似,因而不敢妄答。”

聖冊帝未語,只靜靜看著常歲寧,似決意要從少女身上看出想要的答桉來。

常歲寧垂眸立在那裡,竭力控制著身體每一處,免使自己顯出分毫異樣。

不知過去了多久,聖冊帝才再次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