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市南，青冢。
“那就是昭君幕麼？”沈小猛站在青冢的大門口，目光越過面前那條寬闊筆直的大道，落在遠端那處兀然隆起的青色墳丘上。
“據說，是的。”蕭涅簡單的回應。
“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真的安詳其中？”
“據說，不是的，埋在裡面的只有衣服。”蕭涅根據自己掌握的知識回答。
“這青冢真的有兩千年歷史了麼？”
“據說，不是的，是七十年代重修的……”
沈小猛覺得蕭涅的回答有些無趣，於是收回自己的視線，開始四處張望。
“你在找什麼？”蕭涅問。
“我決定找個導遊。”沈小猛回答。
“小萌，我跟你說，遊覽歷史人文景觀，最重要的東西還是要靠自己去感悟，這樣才有意義嘛。”蕭涅將聲音拉低了些說道：“那些導遊所說的，只會干擾你的判斷——你這是什麼眼神？難不成你以為我是為了省錢不肯讓你找導遊麼？”
沈小猛果斷的點了點頭，而後邁步前行。
蕭涅無奈的聳了聳肩，也沒有立刻抬腳追上去，只是趁機抓拍了沈小猛幾個背影。
“肉身之美，不過十數載；而人們稱讚王昭君的美，卻持續了近兩千年……”沈小猛抬頭看著那一座銅鑄雕像說道。
綴在沈小猛身後的蕭涅點了點頭，似乎是同意沈小猛的觀點，有似乎是對沈小猛愛思考的好習慣的讚賞。同時，他也沒有忘記拍幾張照片。
蕭涅不喜歡擺拍，因為他總覺得，抓拍的照片最美，也最真實。
“蕭不著調。”沈小猛忽然轉過神來，盯著鏡頭問道：“你說，在覺醒者的世界裡，會不會存在這樣一個女人，魅力大到足以讓各個勢力停止戰爭？就像那首詩寫的——‘何如一曲琵琶好，鳴鏑無聲五十年。’——喂，問你話呢，別拍了！”
蕭涅想了想答道：“從來就不存在這樣一個女人，讓天下大勢為之屈服，那些在歷史長河中刻下記號的女人，只是因為她恰巧出生在那歷史的拐點罷了——都是特殊時代的特殊點綴而已。人們記住了那些風雲際會的偉大時刻，順便也記住了她們的名字。漢匈和解，各罷刀兵，是因為政治，經濟，軍事等等原因綜合作用下的產物，昭君這個命途坎坷的女子，所起到的作用，只是給雙方一個停戰的藉口和臺階罷了。”
“嚇？”沈小猛聞言，有些發愣，因為這是不著調的蕭涅第一次在她面前對歷史侃侃而談——她忽然記起來，蕭涅好像做過歷史課代表……
“比如褒姒，西周國滅真的是因為幽王為博美人一笑的那一把烽火麼？比如楊玉環，安史之亂真的是因為她蠱惑君主麼？比如陳圓圓，吳三桂引清兵入關真的是因為自己的愛妾被闖王部將奪走麼？”蕭涅放下相機，做高深狀笑了一笑道：“恐怕，上述問題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朝代更迭，王朝興衰，是戰是和，只是歷史發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結果罷了——然而，人們卻總要找一些無辜的女人來當替罪羊。”
“某人的歷史知識什麼時候這麼豐富了？”沈小猛問。
“我這叫深藏不露。”蕭涅笑了笑回應：“再說，你也一直沒有問過我這方面的問題。”
“我只記得，某人捧著初中歷史教材發呆半天，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
“那是因為，你們那教材編的太次！簡直就是對厚重的歷史的褻瀆！”蕭涅大言不慚道：“我若是順著那本書的思想說下去，只能得出一個又一個荒謬又可笑的結論。當年，我能當上歷史課代表，就是因為遇到了一個從不照本宣科的好老師，不然，以我慘不忍睹的歷史成績，怎麼可能……”
“好了，好了。”沈小猛說：“咱們不討論歷史問題了，咱們就說現在。”
“現在？”蕭涅想了想回答：“我們忠實的記錄現在，就是給後代留下一個可信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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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猛蹦到蕭涅面前道：“我是讓你用正面語言回答我最早提出的問題！又沒讓你吐槽現在讓無數史學家為之無奈的文化管制……”
“你的問題？噢！你的問題啊！”蕭涅這才意識到自己跑題了，他想了想回答道：“我已經早就回答了，從來就不存在這樣一個女人，能讓天下大勢為之轉向甚至逆流——所以，無論是魔君蚩尤，還是天樞長老，也包括滅盟魁王，都不可能因為一個女人改變己方的戰略的……”
“他們一定要打？”
“一定要打！”
“打到什麼程度？”
“打到只剩下一方還站著，其他兩家都趴著，眼睜睜的看著最後的勝利者重新制定這天下規則的時候。”蕭涅說：“然而，這還不算結束，因為等趴著的那兩個人體力恢復之後，他終究還是要站起來挑戰勝利者的權威的……”
“這是個跳不出的怪圈？”沈小猛問。
蕭涅向前跨了一步，距離沈小猛更近了一些說：“人類自誕生之日起，便開始了無休止的戰鬥，他們與猛獸戰鬥，與自然戰鬥，與疾病戰鬥，與其他人戰鬥，與一切像抹殺他們的東西戰鬥——也正是因為這戰鬥，人類才不斷的進步，直至今日成為這世界的絕對主宰。可是，即便站在了萬物的頂端，他們並不能停下——他們非但沒有體會到高處不勝寒的孤獨，眼前的對手反而越來越多，因為這世界的生存環境的惡化、自然資源越來越少、不同文化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激烈，他們不能停下戰鬥，因為誰先停，誰就要被淘汰！這是不可更改的鐵律，誰屈服，誰消失！”
沈小猛幽幽道：“終有一天，他們會把自己也鬥死的。”
“或許吧。”蕭涅說：“但是倘若他們現在就放棄戰鬥，現在就是要滅亡的。”
“彼此都懷著惡意去揣摩對方，打不起來才怪，如果能彼此包容……”
“省省吧！”蕭涅說道：“若沒有這敵意，哪裡來的進化？人類，無論是覺醒者也好，凡人也罷，終究逃不出這樣的宿命——因戰而生，因怠而亡——這戰鬥雖然殘酷，但它會將弱者淘汰，那太平雖然美好，但它讓弱者生存。雖然某些人宣傳眾生皆有生存的權力，但是殘酷的事實卻是，真正生存下來的都是強者。現實社會中的所謂的弱者，本質亦是強者，因為世人同情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取得了生存競賽的優勢……”
“暴力狂！戰爭狂人！叢林法則的狂熱信徒！”針對蕭涅一番極端性言論，沈小猛給他下了評語。
蕭涅撇撇嘴道：“那麼，你的觀點是什麼呢？我的和平女神？祈禱大家互助互愛，和諧並幸福的生活下去？無爭之世，必然死氣沉沉，毫無生機……”
“不和你說了！”沈小猛氣鼓鼓的吐了吐舌頭，轉身越過
那座雕像，朝那座被著青蔥外衣的墳墓走去。
哈哈！我竟然是論戰的勝利者？！太不可思議了！——蕭涅放肆的笑了笑，剛想追上去，肩膀卻被人扳住了。
因為這一扳，蕭涅心中猛的一驚！
來人是什麼身份？竟然能悄悄靠近自己，自己卻毫無察覺？！而且，方才一直站在自己對面的沈小猛竟然也沒有發現！這要是來者不善，後果豈不是不堪設想？
一滴冷汗，順著蕭涅的臉龐無聲的滑落。
“你的警惕性，很低。”一個毫無感情波動的聲音傳進了蕭涅的耳朵。
“程……舞？！”蕭涅認得這個聲音。
他忍不住回想起那張臉，回想起那張讓人看著從心底感到親切又舒服的臉……
“不要回頭。”對方用異常冰冷的語氣止住了蕭涅扭頭回望的趨勢。
“就當我沒出現過，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話音剛落，肩膀上的壓迫感沒有了。彷彿，程舞真的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這是什麼意思？”蕭涅苦笑著搖頭，“就算我跟別人說你出現……嗚嗚……”
“蕭不著調！幹什麼呢？過來啊！”沈小猛站在七八米外轉過身來，衝著蕭涅喊。
蕭涅做了個深呼吸，而後舉起相機，拍下了沈小猛揮舞手臂的影像。
站在昭君墓頂端的涼亭下舉目眺望，可以看到青城的輪廓，它彷彿一枚巨大的珍珠，靜靜的臥在青冢的北面……
蕭涅剛想把西面的陰山指給蕭涅，卻忽然聽沈小猛說道：“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蕭涅問：“你想象中的？那該什麼樣？”
沈小猛緩緩閉上眼睛，徐徐說道：“一望無際的綠色海洋，一直綿延到天地的盡頭，在那盡頭和藍色的天空相接，幾朵白雲低懸，就像幾顆巨大的棉花糖……這時，有牧人騎著馬驅趕著羊群馳向那白雲，一大群羊兒在幽長的牧歌的引導下，緩緩流向天邊，直讓人分不清視野中的那幾團乳白，究竟是天上的雲朵，還是地上的羊群，亦或者真的是幾顆棉花糖……”
蕭涅沒有閉眼，只是他看到了，視野之中，哪有什麼一望無盡的大草原？只有幾塊零星而慘淡的綠色，像發了黴的皮癬一眼，粘在灰白色的大地上；而且，也沒有牧人騎著馬唱著歌驅趕著羊群在視野裡出現，相反，倒有幾輛拉煤的重型卡車從不遠處的公路上排著長隊駛過，隊伍尾端，綴著黑色的煙塵，彷彿草原狼那醜陋的尾巴……
“現實和夢想，始終是不同的。”沈小猛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經沈小猛這麼一說，再和眼中的真實景緻一對比，蕭涅也沒了看景的興致，連替沈小猛拍照的興趣也沒有了，於是，他默默的關上了照相機的開關。
“我是不是挺無趣的？”沈小猛忽然問。
“為什麼要這麼說？”
“本來，出來遊玩應該開開心心的，可是我卻用自己的毒舌毀了它。”
“那是因為它確實不咋地。”蕭涅說：“如果這青冢是真的，如果這裡的景色真的美不勝收，如果這裡的環境沒有遭到任何的破壞，再毒的語言也毀不了它的美的——因為幾句話語就被輕易剝落的美麗外衣，其本質就是虛假的裝扮和欺騙罷了……”
啪，啪，啪——掌聲響起——“這位兄弟，說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