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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昭卷?三公

三公者,素來兩相一將。此餘與諸君皆無異議。然則將星可為女子耶?孝武朝曾有例,女子一時掌三軍。餘與晉陽令澤辯,澤曰一時之計,終成將星者乃武忠公芸也。芸逝,天子泣於堂,三日不朝,由此可見一斑。餘笑言,女將納後宮,安得復提。澤不以為然,道皆妄言,武天子與女無私情。澤素慕武朝,自與吾唇槍舌劍,然則,史轍早消,餘與友不過野話一二,窺探聖朝事罷了,豈有定論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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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趣?說史篇》

十年前,平王找了相士算平境大運,那相士據說是前朝國師褚上人之子,文王卜卦極準,敲一敲龜殼,便知乾坤。平王此人一生,便應了他的封號“平”,幼年不出彩地在王子堆裡混著長大,封王的時候默默混在哥哥們身後,誰當天子都沒他什麼事兒,待到大婚,又娶了個不起眼的王妃,不出兩年,安安穩穩地得了個兒子,雖然這個兒子生來瘦弱,太后太妃們看一眼便撂到腦後了,但平王還挺滿意,至少是個男孩兒。而平王世子漸漸長大,也同平王幼年時一樣,混在一眾秀美鍾靈的王子中間,又開始了平淡無奇的一生。

相士晃晃龜殼,睜開一雙晶亮的小眼睛,笑著說:“卦象好啊。”平王眼睛都亮了。如何好?莫非他有朝一日能成諸位王兄裡最有錢、最受百姓喜愛如穆王一樣的大賢王?莫非他哥哥的兒子一朝死完後他兒子有朝一日順位繼承當上皇帝,而他臨老當個皇帝爹?莫非全天下的土地,有一半在某一年寸草不生,他哥哥一怒之下道,全給了平王吧?!平王想入非非,心肝直跳,問道:“怎麼個好法?”

相士哈哈笑,“王爺大福,有生之年,平境都如今日一般太平。”

平王瞬間兩眼發花,揮揮手,蔫了起來。那相士卻捻著山羊鬍,不肯走,遲疑道:“不過,大運之中倒有個小小的劫,不知當講不當講……”

平王興味索然,打著哈欠道:“先生但講無妨。橫豎不過哪年又發了水,封地糧食又不夠了……”

相士斷然打斷他的話道:“並非如此簡單。依照卦象,平境倒像是要出女禍。”

“怎麼個女禍?”平王眼睛亮了,生活已然如此索然,若是有個美貌的妲己、褒姒撓去他的心肝倒也不枉此生。

“似乎,似乎……若無意外,貴寶地應是要出兩個王妃,一個……禍國殃民的皇后了。”

平境共分三郡,東郡、澄江和金烏。東郡為邊境重兵把守之地,澄江以大昭第一淡水澄江為名,而金烏取名,則是因欽天監手冊記載,此地為日頭最圓最大,觀日景最美之處,後才以“金烏”命名。

金烏與澄水接境,泛舟觀日一向是文人騷客最喜好的,故而金烏一向人群熙攘。高談闊論、儒帽風流的是逛茶館、妓樓的書生,沿街叫賣、粗衣油腔的是商戶,緩緩悠哉、依柳而行的是馬車中的公子閨秀,一身皂衣、呼來喝去的是衙吏,觀形容,一切皆一目瞭然,涇渭分明。只是最近一二年卻來了一夥看不出道道的傢伙,均是黑衣束髮,手捧船隻,行街叫嚷,似做買賣,句句“唯吾大道,素行封謹。恥有遺漏,但憑隨心。無有窮富,無有名利。如夢虛妄,皆可變當”。如有人好奇上前,那些人手中捧著的極小極精緻的船隻便發出耀眼的金光,纖毫畢現的小小十六金窗扇扇璀璨攝人。

聽說有富人嫌生活無趣,賣夢入金窗,說要換取人生至樂,三日後出來,便喪了鬥志,不到一月,把萬貫家財拋得乾乾淨淨,離家出走,不知去了何處。

又有貧窮書生,自小算命相士皆說是大貴之相,卻命途多坎,考了十五次秀才仍未中,他素來愛說娶妻當娶鄭光華,做官當為商李丞。商鞅、李斯均是先朝赫赫有名的丞相,而鄭光華則是當今貴妃鄭氏堂妹,小小年紀便豔名遠播,書生聽聞可賣夢,便把此夢賣了,入了第八扇金窗,換取衣食無憂。待他出來,果真不出半年,他便意外得了良田千頃,錦衣高樓,衣食無憂起來。只是秀才依舊不中,鄭光華也在年後堂兄鄭祁封侯,鄭氏權力達到巔峰時許配給了二皇子。書生熱衷算命,固執地認定自己當日入了金窗,棋高一著,復找相士算命,相士卻嘆息良久,並不言語,只是搖搖頭。

自富人走了,書生闊了,那些黑衣人手中的小小金船益發顯得神秘起來。富貴人沉吟逡巡,不敢進,卻又忍不住誘惑,窮人個個趨之若鶩。不多時,金烏、澄江兩境一夕鉅富、一夕賣妻倒皆變得不甚稀奇了。有好事的賊趁夜偷到過一隻船,映著月光還沒瞧出個細緻明白,那金船便自己燃了,半晌,只留下餘燼。

平王也聽聞此事,與王妃嘀咕幾句邪術之類,便無下文了。他素來是個懶王,加之因算運道灰了心,封地的政事多半交給了世子成玖,自個兒遊山玩水逍遙自在,自是不管誰富了,誰又窮了。富戶納稅,窮漢接濟,稅銀不曾少,糧倉不曾多,也就罷了。

平王世子更是個懶人,便更不理了。只是與他一起賭錢逛楚館的幾家紈絝公子不到半年卻因此換了幾茬,著實讓人窩火。

“報!報……世子,司徒公子來不了了,司徒老爺換了夢,莫名其妙把所有的鋪子賣給旁人,帶著公子走了。”小太監擦了擦滿頭的汗。

成玖微笑著輕搖山河扇,捏著的酒杯卻瞬間碎了。環顧四周,寂寥無一人。

東郡邊將章將軍有一女,閨名鹹之,芳齡十五,素來傳聞美貌仙姿,見過的人無不愣神震驚,飄了手帕、摔了扇的算是正常反應。金烏太守之女,小書呆恆春七八歲時曾見過章鹹之一面,滿口念著:“金屋可藏卿,芳草可飾卿,朱唇不必點,蒹葭何須念。鳳鳴到殷商,鸞鳥雙周旋,心驚宜慢跳,寒冬似春暖。復有萬古念,丹心竟又遲,一日忽聞說,此為……章鹹之。”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個兒家中,嘟囔著便迷糊地發了熱,輾轉許久仍不好,有老人說怕是丟了魂,果真,竟抓了魂才好。自此,章鹹之美名更是傳開了。

便是這樣的章鹹之,及笄之年,將軍府的門檻顯見得換了幾十個,平王也含蓄地表達了要結兩姓之好的美好意願,可是將軍卻始終緘默不肯。有得不到美人的世家子私下含恨道:“這美人難道心這樣野,還真想去做個皇后嗎?”

章鹹之聽聞,回道:“有何不可?才貌如斯,吾自己尚不忍糟蹋,又豈能便宜爾等庸俗無能之輩?鹹之不止能做皇后,還可做元後。此生若非元后,必鎮守邊關,報國為民。”

此語,不可謂不狂妄。平王聽聞此言,想起先前相士的話,復又想起太子人品,倒也覺得是有幾分實在的天作之合,便作罷了。只是章鹹之美貌、才名、霸氣剛剛傳到陛下耳朵裡,太子卻薨了。如此一來,章鹹之反倒益發嫁不出去了。

可她不大擔心,章將軍亦不大擔心,父女倆安心守在東郡,翹首等著以文立國的東佾哪一日想不開拼了老命,空有一身好武藝的父女倆便好拋頭顱,灑熱血,誓死報國了。

故而,章鹹之那番話的最終解釋,其實應是:我想當大昭第一個女將軍。

只是,東佾還沒來得及想不開,章鹹之反倒先想不開了。

她做了一個夢,夢境十分真實。

夢中的她途中遇到一個快餓死的書生,給了那書生一塊餅,轉眼書生卻成了權傾朝野的右相。當朝本來已逝的太子詭異地未死,到她家來提親,她見他一眼,魂飛魄散,幾千萬只白鴿齊齊從胸懷中散出,轉眼,自己已經站在中宮殿中,昔日忍辱的太子成了天子。

皇帝陛下表面對她溫和甜蜜,十年專寵,心中卻冷淡無情,想要的只有父親手中的一道陰兵令符。恰逢東佾出兵大昭,父親被任命為元帥,與東佾殊死抵抗,右相大人卻彈劾父親通敵賣國,意圖謀反。皇帝陛下毫不留情,下令滿門抄斬。父親血濺白旗,她親眼看著,尖叫出聲,昏死過去。醒來時,她已經身在冷宮,寒氣逼人。

再過十年,一個從未見過的小太監卻不知從何處拿出令牌,讓她喬裝成宮女,出了宮。她剛走到城門,喪鐘卻響起,原來是右相大人病逝了。

小太監說:“右相大人當年,只能保您一人。如今,也只能保您一人。”

她道他為了一飯之恩,小太監卻說,當年去提親的,除了太子,還有右相。

轉眼,皇帝陛下卻已追到,居高臨下,握著柄劍,抵在她的頸上。他問她令符在何處,章鹹之淚如泉湧,心中五味雜陳,“您究竟曾經喜歡過我嗎?”

如若他曾喜歡過她,為了江山穩固,戰功彪炳的父親或許依她看來偶爾顯得盛氣凌人;可是,如若他只是口蜜腹劍,虛與委蛇,那她的父親憑什麼要忍受搭上滿府六十三條人命的噩運?

“不曾。一分一毫一刻一時都不曾。”皇帝陛下看著她,冷道,“既然不肯說,那就把這個秘密變成沒有秘密。”

鴛鴦共連理,結髮為夫妻。

她想說,令符我早已給了你,可是,那劍尖漸漸穿透她的心臟,一切又歸於沉寂。她躺在虛茫一片的黑暗中,痛入骨髓,蜷縮成小小乾癟的一團,遠處走來一個黃衣少女,看不清模樣,卻諷刺她道:“這回,你可瞧清楚了?章鹹之,你記住,他不喜歡你,一分一毫一刻一時也不曾喜歡過你。鹹之,我將能借之物都借與你,你可能瞧得清晰?”

章鹹之呼痛,卻忽然睜開了眼,滿臉汗淚。她茫然看著閨閣之景,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是痛得哭都哭不出,握緊手,手背上的青筋暴了出來,轉身,金架上的鸚鵡卻搖頭晃腦地念著恆春的詩:“一日忽聞說,此為……章鹹之。”

大丫鬟跑來,鶯聲燕語,軟玉溫香,“娘子,有白衣少年來求親,稱自己為孤。”

又有三兩不成器的小丫頭嬉笑低語:“門外有個書生,中了暑,倒在了我們家前。”

時間:齊明十一年六月初六丑時一刻。

地點:赤水源頭襄河一座破船塢上。

人物:四個沉睡書生,一個漁夫,外帶一個醜布偶。

事件:黑稠不見五指的河水中,有一樣東西正在悄無聲息地往上爬。爬著爬著,眼珠子掉了,爬著爬著,半截胳膊甩開了。它爬呀爬,爬呀爬,終於爬到了船頭,巍巍顫顫地站了起來,不小心被木檻絆了一跤,一個趔趄,胳膊又甩掉半隻。腥臭味瞬間瀰漫了整個船塢,書生們靠著書簍睡得很熟,此起彼伏地交換空氣,懵然無知,有一個似乎還做了美夢,笑得臉都起了褶子。那東西摸黑拾到了眼睛和胳膊,又安了回去,而後使勁吸了一口氣,它似乎聞到了好聞的氣息,緩緩而僵硬地扭了扭腦袋,正對著月光的,是一張腐爛了一半的臉龐。這是一隻水鬼,儼然上岸來拉人了。它躬下了身子,湊到一個眉目平凡的書生胸前,狠狠愉悅地吸了口氣,悄無聲息地咧開了腥臭烏黑的大嘴,哈喇子瞬間滴在了少年的布衣之上。那少年歪在一側,依舊沒有發現,千鈞一髮之際,只見說時遲那時快,他背後靠著的幾乎變形的書簍裡卻騰地蹦出來一個小東西,雙手叉腰,氣焰囂張,前空翻,後空翻,鯉魚打挺連環踢。

水鬼看愣了。小東西卻瞬間抓住了水鬼臉上的一塊爛肉,打了個提溜,一個猛撲,水鬼未料到它有這樣的氣力,一個趔趄,撲通倒回了水裡。

一聲巨響,這群差點做了水鬼的書生們終於有了些微知覺。年輕的船伕匆忙跑了進來,一一推醒眾人,道:“了不得,公子們,快醒醒,水魑來抓替身了。”

“啥?啥玩意兒?”船塢中間,唯一一個華服少年跳了起來,歇斯底里地尖叫,“船家,你老母!不是說這條河最太平?!”

與他相鄰的另一個滿身補丁的貧衣少年擦了擦口水,溫和道:“怎見得就是水魑呢?水魑又是誰取的名,可是俗稱的水鬼?我只聽見了咕咚聲,若是取名,也該叫‘咕咚’才是啊。再者,你這樣驚慌失措地來了,不分青紅皂白就說是水鬼,難不成這水鬼是船家養的?不然怎的它一來你就知曉了?”

船家快哭了。他又去搖靠在船頭的一身黑衣的書生,可是書生卻遲遲不醒。他哆哆嗦嗦地伸出了手,這人卻全無鼻息。船家三魂沒了七魄,號喪道:“了不得了,這小公子果真被水魑勾了魂,如今船上死了人,可怎生是好?”

船尾一直靠著書簍的扶蘇迷迷糊糊地伸手到背後簍中摸了一陣,卻瞬間坐起了身,腦子空白了一瞬,努力忍住一絲歡喜,沒有表情地瞪著船伕道:“了不得了,我媳婦呢?誰偷了我的人?船家你偷人了!”

船家聲淚俱下。

船頭,沒了呼吸的黑衣少年腳下的水面卻緩緩浮現出一個一身麻衣,梳著東倒西歪的包子頭的布偶。

本已在睡夢中悄無聲息死了的黑衣書生閉著目,卻伸出了蒼白嶙峋的手,伸入了冰冷的水中。

許久,黑衣書生睜開了眼,仿似久病的陰冷面龐上掛了一絲不顯的諷刺,食指與中指捏起一個溼漉漉的醜娃娃,虛弱地問道:“誰家的醜婦人不要了?莫要髒了一池水。”

事件結果:扶蘇莫名其妙多了三個結義兄弟,一個姓章,一個姓黃,一個姓嬴。

姓章的是個姑娘假扮的,生得千萬般美貌,瓢子卻跟成芸一樣,粗魯暴躁,一手推倒一個成年壯漢,大家都看出她是個女的,卻老實地閉了嘴。

姓黃的是個囉唆得沒了邊兒的少年,心眼多得像蜂窩,有些被害妄想症。任何一件事讓他去想,他總能得出兩種結論:一是除了他的旁人都是壞人,二是所有人活著的主要目的就是陷害他。雖動不動就愛臉紅,但請相信,這只是天生的,與臉皮厚薄無關。

至於姓嬴的則是一身黑色長袍,連儒帽也是黑的,隨身揹著藥爐,整天陰森森病懨懨地靠在船頭,一副下一刻就要病死的模樣,對誰都沒好臉,與扶蘇的沒有表情雖無限近似實則大不相同,扶蘇的沒難度,這個難度大。

總結起來,章小公子是別人都不如他,黃小公子是別人又欠了他,嬴小公子是別人別靠近他,扶蘇,扶蘇則是別人別……發現他。

齊明十一年的六月初六,公子扶蘇覺得這一天是他自從認識了醜妖怪奚山君之後的那些窮日子中,最別緻的一天。

特異美貌的章公子挺愛拍人肩,似乎是種與人見禮的方式。大半夜遭了水鬼之後,燭光盪漾中,這個詭異的少年從船頭拍到了船尾,從左肩拍到了右膀。拍黃公子的時候,他先是不敢置信,再萬種驚喜,拍嬴晏的時候,他一頭霧水外加肅然起敬,拍扶蘇的時候,他本來心不在焉,誰知拍完左肩,章小爺的臉比上好的絹紙都白,再拍右肩,踉蹌了好幾步,勉強穩住腳步,掛了個極勉強的笑臉道:“弟聞聽各位公子皆欲往昌泓山求學,既然有緣聚於此處,日後又是同窗,不如以天地為敬,結為異姓兄弟吧。”

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另外三個少年都在心底嘆了一口氣。他們基本可以確定眼前的美貌公子是個女人了,而且基本確認,自己可能被訛上了。

不怪少年們這麼想。最近六十年來,不知從哪位姑娘帶出的風氣,女扮男裝上學還是挺流行的,爹孃送去的還都是一等的書院,就指著姑娘們自個兒爭氣,挑出個金龜婿來,把戶籍遷到大國去。

為什麼?因為諸侯國太多了。什麼?諸侯國多又怎麼了?昭天子雖不歡喜,但各國諸侯皆私下有令,除士人外,國與國不通婚。也就是說,在戶籍制度森嚴,各國地盤又太小的情況下,這就好比一個窩裡的老鼠只能自行婚配,就算母的富餘了,一公多母,也絕對不能便宜別家的公老鼠。

於是,憑什麼呀,好不容易生了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不去配別國英俊富強的男兒郎,還要配隔壁鄰居摳腳的大漢嗎?所以,家中生了姑娘的,但凡爹孃家族有一點資本,也要把姑娘推到大國書院去,不為別的,就為挑個大國的士人女婿,日後高中了,好提攜家族,擺脫賤籍。既然國君不仁,做了初一,那就休怪庶民做這十五了。

大昭建國三百餘年,如今民風已十分彪悍。各國互相封閉,除了邊界走商,使者互訪,民間極少互通信息,姑娘們也就不大顧忌什麼名聲了,就算在外面鬧個不好看,可回自個兒家,關了門,照樣過得有滋有味。

規矩,那是給貴族女子守的。庶民女子要想改命,除了賣夢,只有嫁人這一途徑了。

這些日子,家中有預備出仕的少年郎的貴族家庭都聞書院色變,有些古板的,情願孩子在家中自讀,也不肯讓他們出去,被幾個不知所謂的庶民賤貨移了性情。姑娘們女扮男裝的手段登峰造極,有些書院嚴格測驗了,也不免漏了幾尾魚。

而少年們之所以判斷眼前的美貌兒郎是女子,是因為,據說女扮男裝的姑娘們,酷愛與人結拜。

這不,他們只是坐個船,躲個雨,就已經被她瞄上,非說有緣,非要結拜。

扶蘇並未出聲,不動聲色地等著,可是那三人都是來回地試探發招,留給少年的也就是一個後腦勺。扶蘇扭頭,清水中盪漾的是一張平凡木訥的面龐,霎時間覺得,自己大概是自作多情了。

扶蘇用了奉娘給的人皮,換了個臉和名字,如今叫姬谷。這張臉不好看也不精明,反倒顯得有些粗糙,那些眼高於頂的姑娘是瞧不上的。這姑娘說要與自己結拜也許只是捎帶,只為了讓場面看起來更圓融。

他媳婦年後突發慈悲,扔給他一個包袱,說為了響應天上人間養童養婿的主要目的,本著不悔夫婿覓封侯的原則,讓他去平國孫大家處求學。扶蘇覺得她想當皇后想瘋了,可是聽說孫大家家中的藏書可比擬大國,他乖覺地閉了嘴。臨行時這妖怪給他繡了個一模一樣的自己,醜得令人髮指,還一直慈祥地說想家了就看看娃娃,她就是娃娃,娃娃就是她。換言之,如果娃娃被他怎麼著了,奚山君必然十倍百倍地對他怎麼著。

扶蘇多想扔了這鎮宅利器。任誰家長大的公子都不愛這玩意兒。

扶蘇面無表情,但神遊天外,回過神時,三人已經拍板決定,結拜了。沒人問他的意見,扶蘇也沒什麼意見,因為這三個人沒一個是吃素好惹的,此時說要結拜只是各懷鬼胎,他懶得得罪他們,只是決定以後漸漸避開他們。

上岸休整時,破廟外,一人扯了一條柳枝,大半夜的,月亮白得瘮人,四滴鮮紅的血溶到了一個破碗盛的烈酒中。

“天極為約,太一明誓,紫宮訂盟,末星為鑑,吾四人今日結為兄弟,血脈共溶,心形相一,互敬互愛,永不相害。”章姓少年如是震天吼,咕咚咽了口血酒,眼睛卻直直瞪著扶蘇。

黃姓書生小臉紅撲撲的,微笑道:“弟十七,諸位孰為長兄?”

章少年似乎挺待見黃書生,眉眼一蕩,漾出些美色道:“兄十八。”

嬴晏虛弱地咳道:“十九。”

扶蘇面無表情,大言不慚:“我為長兄,今及冠。”

公子扶蘇這一年滿打滿算,剛過十七歲的生日。這世間,有些人壞得很出色,比如成覺,也有些人,壞得不出挑,壞的目的只是為了愉悅自己,比如扶蘇。

四人論了兄弟齒序,彼此見了禮,從長兄到四弟,依次是姬谷、嬴晏、章甘、黃韻。他們皆未行冠禮,均無表字,便只以兄弟排序互稱。

扶蘇垂目,卻聽見黃四郎低緩溫柔道:“弟素來不信那些空話,既然諸兄長都喝了血酒,日後若違今日盟,殘害了彼此,便叫哥哥們遭五馬分屍、曝曬吊顱之刑,如何?”

這是伍子胥的死法。

扶蘇聽著不對勁。哦,敢情就他們三個當哥哥的得發誓,誰害他誰當伍大帥。這人瞧著倒一臉溫柔,臉紅著都能給人下套。

嬴晏久病蒼白的臉上顯得很沉默,但許久之後,他點頭應允了。

章甘啐了口唾沫,熱血沸騰地瞪著扶蘇道:“對,叫那等小人遭天打雷劈,死無全屍!”

扶蘇淡淡笑了,喝了口血酒,拍了拍藍袖上的塵土,拱手道:“既已結拜,本欲與諸弟在船中暢飲一番,奈何我囊中除了束脩,已無餘錢,只得步行去孫大家處,如此,兄便先行一步了。”

他面貌平庸,舉止卻是說不出的煙雲水汽,風流高士。他背起書簍,便要揚長而去,誰知簍中的布娃娃卻瞬間卡在了廟門外的香爐口,死活拔不出來。

這最後一點灑脫的姿態便破壞殆盡了。

少年無奈地望著在香爐中頭腳拉扯笑得一臉張揚無恥的布娃娃,覺得妖女的妖法無處不在,讓這樣一個他,原本大可以清淡婉約一些的公子在此處,看著三人臉上燦爛的笑意,也不禁帶了些怒火。

他想這真是世間最可惡的妖女,臉頰卻微微帶了紅,那吊在布娃娃頸上的繩結卻絞著香爐,更緊。

黃四郎看著那娃娃,微笑道:“隱約聽聞兄長是有妻室的,這娃娃與我那未曾謀面的嫂嫂有何關聯?”

章甘狐疑地看著自己的左手。她摸到過去時為何沒摸到此等變故?她……不是他的元妻嗎?

扶蘇梗了下,回頭解下娃娃,握在手心,手指把娃娃的包子臉捏得益發醜,嗓音清冷,“是有一房妻室,生得貌美如花,靜如處子,真真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從不上房揭瓦,與日月爭著發亮。”

孫大家名湖,字澤堂,孫武後人,樂安人氏。昭文帝之後,舉族搬遷至平國金烏昌泓山,過上了半隱居的生活,世代靠開書院為生。

之前的幾代夫子資質平庸,教出來的弟子也平庸,如今的孫夫子是瞧著平庸,挑選的弟子也皆是落魄世家弟子,可是,組合的結果卻不是平庸,而是逆天。當先帝手下尚書閣謄錄二十年中了文武榜的三甲出身時,平國昌泓書院竟佔了足足三十人。平國雖地方富足,卻是個十足的小國,教育不興,一國能中十人都屬運氣,更何況一郡一山,中了三十人。百國都震驚了,紛紛打聽孫湖是何人。可是,除了知道此人是孫武後人外,旁的一概似是無什麼過人之處的。眾人皆以為是偶然。可是三年後,他又舉了三十文武進士,十五文,十五武,不多不少。孫湖弟子出身寒微,反而能使先帝放心去用,他的弟子有一處特色,便是文武兼備,雖個個達不到頂尖執牛耳之界,也即是無出將入相,拜三公之才,但文者頗識行軍連縱之法,武者皆具治國入微之目,真宗十分讚賞。

到了哲宗朝,孫湖已成了教育界的一塊活招牌,士子們哭著鬧著要去瞻仰當世孔夫子,生得好的、家世好的卻憋了一肚子火,他娘的不收不收還是不收!莫非窮的、落魄的*出來特別有滋味?口味也忒重!

扶蘇與嬴、章、黃三人是一起到的。那三人堅持非與結拜兄長一起步行前往,這一路,倒也摸清了彼此底細。

扶蘇自稱是戰國時晉國沒落貴族姬氏五世孫,手中的名帖和推薦信一應俱全;嬴晏則是孤兒,前朝嬴氏一族叛亂,九族皆被雲相處斬,只餘下一痴兒。行刑時雲琅曾言,嬴族逃不過三代,三代之後,若不亡,人人得而誅之。而嬴晏便是這痴兒的後人,到他處,已傳了三代。他來平國本意含糊,似是並非一開始便欲往書院讀書,而是為了尋人,不知為何,最後卻變了主意;至於章甘,只說是世家後人,卻未說明是哪一家,姓章的世族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有名堂的便是那麼三家,一是鳳陽章氏,二是崔城章氏,三便是秦帥弟子,撫東將軍章氏,眾人依他來時方向,猜測可能是鳳陽與撫東兩家中的一家;而黃韻黃四郎,形容十分貧寒,面容溫和,性格卻冷辣多謀,他不掩來意,求學的目的便是為了有朝一日效仿先祖登上三公之位,至於他的先祖是誰,扶蘇在腦中想了半天,從西周太公開始數,也沒數著姓黃的。

孫夫子孫湖是個中等身材,不大起眼的男子,雖似貌不驚人,眼睛卻十分明亮,他考校學生,不選文,不比武,十分簡單明瞭—自報家門,然後從遠處的接待學生的草廬處,走到孫夫子喝茶納涼的地方便可。

許多貴族子弟仰慕孫湖,也曾穿寒衣,造假名,可是,孫夫子老眼毒辣,掃一掃便瞧出了。

看著又一個垂頭喪氣被掃下來的璟郡王氏子孫,章甘有些抓耳撓腮,“他怎麼就瞧出來了?!這人一身衣裳比乞丐還破,瞧著也無什麼世家氣度!”

黃韻含笑不語,嬴晏默默無語,扶蘇神遊天外。

前頭的人被刷了一大半,還有一個抱著孫夫子的腿,撕心裂肺地哭道:“夫子,俺真窮,俺家真窮啊!”

孫夫子淡定道:“不,你是貴族後代。”

章甘在遠處樹蔭下跳了起來,罵道:“扯他娘的淡!這人我可注意觀察了,手上滿是厚厚的繭,若非家中貧寒,哪能生出這許多?”

黃韻繼續含笑不語,嬴晏繼續默默無語,扶蘇繼續神遊天外。

終於到了最後,輪到兄弟四人了。孫湖考校得也有點不耐煩,對著紫砂壺嘴,灌了口茶水道:“樹下那四兒,一起來。”

章甘一路走得戰戰兢兢,轉眼看那三兄弟,沒心沒肺,一個比一個衣帶飄飄,一個賽一個步履勝仙。

孫夫子瞟也沒瞟四人一眼,問道:“讓我選兒,兒有何處過人?”

章甘舒了口氣,自信地露出雪白的牙齒道:“我生得俊,見過我的人都說,這世上,能與我一較高下的,只有穆王世子覺。”

一身破衣,到哪兒都揹著饅頭的黃韻笑道:“我家貧。”

一身黑袍,到哪兒都揹著藥罐的嬴晏默道:“我病弱。”

一雙藍袖,到哪兒都揹著媳婦兒的扶蘇淡道:“我臉皮厚。”

孫夫子依舊未抬頭,瞧著瑩潤秀致的壺身道:“還有呢?”

章甘騰地從背後抽出一把亮閃閃的寶劍,上躥下跳,飛花亂舞道:“先生,我武藝高強,從小到大,就沒人是我的對手。我能徒手劈倒碗口粗的樹呢,可厲害啦!”

黃韻道:“我家貧。”

嬴晏道:“我病弱。”

扶蘇道:“我臉皮厚。”

孫夫子挑眉,“沒有別的了?”

章甘挺直胸膛,雙手背在身後,笑出酒窩道:“親愛的先生,請允許我給您背段書吧。我會背全本的《詩經》,外加《戰國策》和《昭書》呢。”然後,她搖頭晃腦地背了小半個時辰。

黃韻道:“我窮。”

嬴晏道:“我病。”

扶蘇道:“我……”

孫夫子抬眼,打斷扶蘇的話,啼笑皆非道:“我知道你臉皮厚。”而後,他抬頭掃了四人一眼,指了指章甘,章甘的眼睛瞬間亮了,夫子卻道:“你走,他們三人留下。”

章甘愣了,這載歌載舞半天,就落了這麼個下場,敢情他娘的誰臉皮厚誰才招人愛啊。

“為什麼?”少年章憤怒了,咆哮了。

孫夫子打了個哈欠,道:“你自己心裡清楚。”

少年章咬牙,心中道:我清楚你祖母個爪兒!可想起什麼,他渾身一激靈,隨後從行李中扒出一張紙,恭恭敬敬道:“這是一位貴人讓學生給您的。”

孫湖看完卻臉色大變,站起身,冷硬道:“我今日礙於他的情面,只得將你留下,但兒在書院中需潔身自好,好自為之!貴人瞧中了什麼,你比我清楚!”

孫湖半旬以來,陸陸續續從一千多名子弟中挑出了三十人,便封了昌泓山。學堂中右掛李子像,左掛孔丘圖,中間還有一卷栩栩如生、高寬皆約三尺的孫武像。

三十名學子來自百國,穿著一樣的雲水鶴衫,拈了三炷香,拜祭了祖師,這才在後舍分配了房間。扶蘇與嬴晏一間,黃韻與章甘較走運,一人分到了一間較小的房。黃韻家中特別貧寒,恩師孫澤堂便命他定時去山下做採買或做些瑣碎的零活充當束脩,作息與諸位師兄弟並不相同,故而給他單分了一間屋子。至於生得極俊的章甘,因他力氣十分大,眾人倒也未往她是個姑娘處考量,只想恩師興許特別看重他,才另闢一間屋子與他。

章甘實在想不明白,“為何兄長們同四弟那樣渾不吝的回答,反倒選上了,而我表現這樣齊整,卻不得人心呢?”

扶蘇淡淡看她一眼,並不回答。他面容平凡木訥,只一雙眼睛十分清澈孤豔,讓人看了未免臉熱。

黃韻笑了,道:“我與哥哥們都瞧出了,孫大家選人並非按照貧富去選的。過往說他只選貧家子,應該只是巧合罷了。他老人家實是個十分任性的人,一切其實全憑眼緣,任憑王孫貴胄還是貧民乞丐,他瞧不上的如何都不會選,所以,我們又何必討好他而去庸人自擾呢?只要坦率地告訴他我等是怎樣的人,所求何物便足夠了。至於他願不願意給,就看他想要什麼樣的弟子了。”

章甘慌張問道:“弟所求為何物,我為何沒發現?”

黃韻溫柔地垂下眼瞼,輕聲道:“弟說過了,弟家貧。”

章甘遲疑,轉身望向扶蘇、嬴晏二人,問道:“那你二人呢?”

嬴晏陰冷道:“我是將死之人,上任途中漂泊此處,何物都不打算求。”

章甘努力壓住心中翻騰的恨意,直直看著扶蘇。扶蘇言簡意賅,語氣極淡,“我只是告訴夫子,請神容易送神難,我既來了,就沒打算走。”

章甘笑了,裝作不經意地拍了拍扶蘇的左肩,本欲探知他所說真假,卻不知得知了什麼,有些傻眼。

先前以為只是為了捏造身份,誰知他逃亡期間當真多了個未婚妻,只是這女子,在她的夢中,從未出現。章甘是他命中註定的元後,那這個女人,又是從哪兒多出來的?

自打來了昌泓山,回到這樣一個靜僻愉悅的人間,在奚山的那些日子恍惚得讓人疑心那只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夢。萬事皆好,有山有水有食有書,扶蘇松了一口氣。唯一令他有些警覺的就是義弟章三郎,每每站在那些自以為隱蔽的地方,心機深沉、苦大仇深地望著自己。

扶蘇估摸著這位“三弟”與自己有仇,只是不知道這仇是從何處算起了。可是,奇怪的是,她沒有任何舉動,只是瞪得他如芒刺在背。

� �蘇自幼時起,從未與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女相處過,自然也不知如何相處。她雖生得貌美,可惜扶蘇年紀不大,倒也未到對女色纏綿的年紀,再加上有奚山君那樣厲害的未婚妻,故而碰到那些瞧起來刁蠻任性的小姑娘,他便躲得老遠。

少年章甘瞧著扶蘇,也有些迷茫。他似是自己夢中瞧見的那個樣子,可又有些不像。夢中的那個男人沒有扶蘇這樣淡泊的性格。扶蘇走進書院的藏書閣,能一日一夜不吃不喝,若是如夢中那個眷戀權勢的男子,顯然會對周遭的一切都有著極強的掌控欲,可是,扶蘇對什麼都視若無睹。別人隨手把玩的是金玉,他隨手握著的是一隻醜得腎虧的布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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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是這樣一個怪人,可是,問世間,是否此山最高?顯然不是。所以,有人比他更怪。

此事說來話長,但不得不說。

四人自打結拜,每天行起坐臥,幾乎都在一起,本無親疏之別,可日子久了,卻漸漸顯出差異來。他們兄弟,章甘對黃四十分關心,黃四喜與晏二下棋談道,晏二卻總是跟著扶蘇讀書習字。錯了,應該說,晏二很喜歡觀察扶蘇,黑衣少年握著書,目光敏銳,常常看著扶蘇麵皮上的那張面具,便若有所思起來。晏二是個殺伐果斷之人,在書院中,與人下棋,比拼狩獵,皆乾脆不留情,實不像病虧短壽之人,可是他每日三餐地煮著爐上藥,形容鬼態枯零,毫無血色,又讓人確信他活不過幾日了。

嬴晏待旁人都極其陰森,只有瞧見章三、黃四二弟,才難得帶些溫和之色。嬴晏極精通周易之術,能斷八字,看手紋,卜吉凶,曾為昌泓山上眾人批過命,皆道精準,可十分之數,他卻總保留一分,眾人打破砂鍋問到底,嬴晏卻道洩露天機者往往福薄而長壽不死,命途多舛,他寧願福厚而少年死,卻不願風霜啜盡而白枯骨。

扶蘇想起了奚山君長袖中的那方龜殼,她也是個極精通此術之人,且活了不少年頭。

章三卻譏笑晏二裝神弄鬼,他說他能知過去未來,一切不過是雕蟲小技。有同門丟了錢袋許久,嬉笑著讓黃四來尋,這美得攝人心魂的少年拍了拍那人的左肩,便嫣然一笑道:“你去廚下尋。師兄前日夜間偷吃夜宵,錢袋掉在了米缸外的老鼠洞口。”這同門去尋,果應。從此,眾人更信服章三,而暗道嬴晏所學不精。

嬴晏不以為意,只叮囑章三道:“你莫要處處玩火,不知誰天生有此異能,只瞧著妖氣沖天,心思詭譎,莫名誑了你,施給你幾分,便讓你得意起來。”

黃四郎倒不耐煩聽這些機鋒,搬著棋盤打斷了兩人的話,拉著嬴晏到林中樹下下棋去了。黃四痴迷黑白縱橫之道,逮住人就非要來幾局,全書院贏過他的寥寥無幾。夫子是之一,晏二是唯二。

黃韻下棋下到最後呈現的莫不是一派風波詭譎的意向,看過棋局的人也往往讚歎不已,覺得妙趣橫生,但是夫子總是趁他把局勢擺成之前扼殺,而晏二則是縱容地佐他擺成山河永珍,再一子截殺。黃韻含笑道:“嬴二哥,幾時弟才能贏一回?”

晏二撂下棋子,帶著倦意咳道:“今日就到此處,這玩意兒,只同你玩著還有些意趣。”晏二每晚休息極早,天一黑便沉沉睡去。

當夜,嬴晏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回。

那是他們兄弟四人進入昌泓山的一個月後,那天,漫天星子,卻起了西風。扶蘇一向埋在書舍讀書,不分晝夜。這一日,他如往常,等到夜深歸來時,拎著紙糊的燈籠摸索著推開了房門。誰知屋中有火光,他低俯身子一瞧,卻是晏二倚著藥爐子睡著了。他從木床上抱過一張薄衾,剛披到這少年的身上,手掠過他的鼻子,卻僵了一僵。

又沒有呼吸了。

扶蘇有些無奈。這書院中無人知曉,晏二一近夜晚,便徹底沒了呼吸,如同死人一般。他之前無意中發現,本想背他去看大夫,那雙陰沉的眼卻瞬間敏銳地睜開了,毫無異狀。晏二從不喊他大哥,總說他“其心可誅”。

扶蘇猜測,這人興許本就是只蝙蝠妖,或者是只貓頭鷹妖也拿不準,與世人習性顛倒。

扶蘇正待離去,那少年卻又睜開了眼,嘆息了一聲,喃喃自語道:“麻煩了。”

他抬眼,看到扶蘇假扮的姬谷,審視許久,才道:“難為我費這許多工夫追蹤你。姬谷今日已自首歸案,你又是誰?”

第二日,大清早,扶蘇推開門,竟真瞧見了一個*煩。一個頗為清秀的朱衣小姑娘跪在寢舍之前。她見是姬谷開門,也嚇了一跳,“你……你為何在此?嬴判士可在?”

晏二最後一件黑色儒衫方系好,轉身咳了起來。他從這小姑娘身旁走過,冷道:“你走吧,見到我的真容,也沒用。”

朱衣姑娘猛地磕起頭來,“求大人救救我爹,他只是錯判一案,不當至如此境地!”

晏二沉聲道:“為他一人昏聵無珠,害得真兇逃逸至今,方歸案。”

朱衣姑娘抬起頭,眉眼間還是一團稚氣。她說:“我怎不知爹爹昏聵無能?但他本性善良勤懇,為官二十年都如一日,從無絲毫懈怠,便是因知自己智有所不及,恐貽害百姓,所以以勤補拙。他月前翻案宗,才知自己錯判了案,已主動向平王和天子請罪,並全力追緝真兇。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何況此案並未對百姓造成禍患,判士為何便要因此折他壽命?小女不服!”

晏二拂袖,冷道:“你又可知,因為那夥強盜未及時處決報到,又做了幾起大案,害了隴東多少條人命。他們扔屍到雲海赤江,那處是極陽之地,連我等都無法勾取冤魂,被害之人無法投胎,又只能再害人換命,這一翻一算,又死了多少人?此事之起,便皆因你那無能的爹,我左遷此處,途中被怨鬼一路糾纏,亦是因他!可恨他從些微江湖術士處尋到我在此處,又知道你命數極貴,竟握你手,一同入夢,摘了我的面具,見我真面,妄圖乞命,苟延殘喘,不拘了他重判難消我心頭之恨!”

天漸已大亮,硃色衣衫的小姑娘垂下頭,吧嗒吧嗒掉眼淚,卻緊緊閉上了唇,不再作聲。

“恆春,你為何在此?”孫夫子打了個哈欠,從後院走到寢舍,喚眾弟子起身早練,卻被眼前跪著的小姑娘嚇了一跳。

原來,這個小姑娘是金烏太守之女,孫師孃孃家甥女,遠來探親,今日方抵昌泓的恆春。

晏二冷漠而去,臨行時目光隱晦不明地望了姬谷一眼。

恆春站起身拭淚行禮,孫夫子摸不著頭腦。

待到下學,眾人回寢,恆春果然已不在原處跪著。姬谷松了一口氣,推開門,差點絆倒。

是,這小姑娘不跪在門外了,她跪在了門內。

嬴晏只當沒瞧見此女,陰沉著臉拎藥爐熬藥。恆春已經跪了整整一日,卻不肯讓眾人看到,只跪在暗處。

姬谷一直凝視著她,許久,躬身,好奇問道:“唔,你還能跪多久?”

恆春是個頗為老實的小書呆,她說:“若是每餐給兩個饅頭,還能再跪兩個日夜,若是不食不飲,大概只能熬到明日辰未之時。”

姬谷點點頭,用平淡得沒有語調的聲音道:“那也很了不起了。”

恆春含淚道:“我昨日親眼見你的鬼魂被地府下油鍋炸了,你分明是那賊夥的頭領,為何沒死?”

姬谷黑黑的眼珠看著她,平淡道:“不告訴你。”

恆春垂淚點點頭,“哦。”

此一刻,遠處忽而飛來一隻純紫色的鶯鳥,毛發生得極是有光澤,形態也極俊極高貴。它翩然飛來,卻直直撞在了晏二身上。

恆春低呼:“阿柯!”

晏二被它撞得咳嗽起來。

恆春途經金烏時,這鳥兒是被一陣陰風吹到了牛車之上的。它受傷頗重,頸上竟是人手掐痕。恆春憐惜它,便養了起來。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姬谷早已拿起了書,看了起來。許久之後,那紫色小腦袋卻在狹小的室內不停地轉動,瞧瞧這個,又瞅瞅那個,如人一般,似乎還帶著表情。

恆春跪撲,把它圈在了懷裡,紅著眼圈道歉:“還請判士原諒,小女並非故意無禮於您。這鳥兒生性桀驁,還未養熟,衝撞了您。”

晏二卻抽掉姬谷手中的書,扔到地上,大咳道:“你到底是何人?”

姬谷面無表情,想了想,從臉上揉掉了一層面具,露出一張比姬谷更平凡的臉。他說:“我本是世家子,聽聞孫夫子所收之徒大半是農人,鄉黨中有年齡相仿的農人,我思量許久,便給了江湖匠人一年的糧,做了一個面具,借農人的名聲,來此求學。”

匠人中倒也不乏這樣會換臉做面具的,楚國中就不在少數。

姬谷這話說得極順溜,一張臉雖然依舊沒什麼表情,但是還算誠懇坦然。晏二垂下頭,又咳了起來,不知信未信。

許久,晏二才點起燭火,指著跪在地上的恆春,面龐冷秀方正,“夜已深,姑娘請回。”

恆春抿著唇,眼淚又掉了一串。她說:“我爹爹的魂魄在陰間拘著,大夫說熬不過這二三日了。我知父親大錯已釀,無意為難大人,只是事到如今,小女唯有求您一途,倘使不盡力,小女寢食難安,大人雖不能答應,但請不要阻攔小女盡孝。”

她扶著中間的屏風站了起來。此時天色已全黑,她卻又推門而出,跪在了外面。

姬谷重新戴上人皮面具,平淡道:“此女甚是聰慧明理。”

白日跪在無人經過看到之室內,並不以自己之勢、眾人之力干擾晏二判斷,夜間跪在門外,是為男女大防,亦因不肯打擾晏二休息,此番行事,極是妥帖。

轉眼,晏二卻已然平躺在鋪上,沒了呼吸。姬谷正要秉燭看書,卻被藥爐絆到,手扶住晏二的床榻方站穩,無意竟觸到晏二黑衣,冰寒至極,還未收回手,口中吐出一口熱氣,霧氣之後,卻浮現了一層水波詭譎的漩渦,漩渦靜止之時,姬谷顱中刺痛,閉目,腦中卻瞬間浮現了一些再清晰不過的景象。

黑衣的少年一身黑色仙鶴補袍,戴著猙獰的惡鬼面具,坐在陰森公堂之上。驚堂木一拍,許多牛頭馬面便押過形體虛幻、臉色蒼白的鬼祟,它們齊聲喊冤,那堂上的黑衣判官剛正不阿,沉聲喝道—

汝等可知,此生在陽世犯了何罪?

汝生為賤格,卻不肯認命,妄圖富貴,奪財偷運,可知有罪?

汝生而富貴,卻恣意矯佞,暴戾無常,輕人賤己,可知有罪?

汝上世受盡劫難,今生原可苦盡甘來,卻瞞天欺己,休妻虐子,只為另娶貌美有錢之女,興家發達。汝可知那貌美女子上輩子原是虎狼食屍之輩,糟糠本是天母歷劫到爾家點化,幼子他日可位極人臣福廕五代!蠢極!愚極!

汝今生高壽有福,一生行善,本無罪過,理應放回輪迴道再世為人,然汝之兒媳今日生產,竟得殘疾痴兒,本判本百思不得其解,翻《人世錄》,觀汝平生,卻發現爾一生之行善竟皆在父母子女造孽之後,行善之後遂心安理得,日日安睡,從不思整理家風,痛改滿門之非,這才報應到孫輩。何者為善?善此物若為填惡念,與惡又有何不同?大惡,大鄙!左右敕令,拉入豬狗之道!

姬谷恍恍惚惚中,額上滿是汗,忽而被人攥住了手臂。他睜開眼,似夢非夢中,陰間判官的那雙眼也睜開了。判官極是驚愕地看著他,面龐被月色照得極為蒼白。這夜間竟是陰間判官,白日卻是個妥帖病弱的少年晏二啞聲問道:“你未離魂,竟能看到?!”

離魂入夢才看到陰間之景的那個,正在門外搖搖欲墜地跪著。據說,她極貴。

第二日,天矇矇亮,是晏二推開的門扉。恆春紅腫著眼,目光卻依舊清澈。她已一日一夜未睡。晏二冷冷看她一眼,才道:“休要跪了,昨夜我已放他回去。念你拳拳孝心,便暫且饒你父親幾年壽命。天意如此,倘使他先死了,反倒阻了你的命數。今日一去,不可同任何人提起此事,若再害我左遷,我便把你那蠢鈍如豬的爹爹放進油鍋裡炸成丸子!”

少年晏二十分不理解這世界上還有人笨到把強盜殺人案硬生生判成自殺案的,正如他也不大清楚自己是怎麼小小年紀在陰間便一升再升,做上左判的職位的。他判案生涯唯一的恥辱便是沒按時拘來魂魄的那夥強盜。只因金烏太守放過,那群強盜一夜之間失蹤,莫名其妙的是一夜之間又出現,三十幾條賊鬼,齊刷刷地自動投案,他們紛紛說不知到底是誰殺了自己,哭著鬧著要嬴判官做主。少年晏二冷笑了笑,把他們通通扔到了拔舌獄。至於真正的賊首姬谷,也在之後的一夜,迷糊地自動投案而來。他說自己因分賊贓不均,已被同夥殺害拋屍許久,只是成了孤魂野鬼,一直尋不到陰間路。

少年遙想之前,一路跟蹤“姬谷”而來,卻發現一切十分不對勁。這個“姬谷”的魂魄太純淨,讓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拘。眼下瞧來,幸虧沒拘,否則冤枉了人,又要左遷。這次被貶到平境極東上任已經是極限了,再遷,就要掉到東海了。

此事告終,書院恢復了原有的平靜,恆春的母親曾修書於姊妹,孫師孃之後便把恆春帶在身邊教養。往往前院孫湖帶著眾子弟奏起《秦行伍》,後廂便響起了毫無韻味的《楚女》。偌大的書院中,多了個姑娘,一窩少年本該沸騰如鼎,但從恆春所奏之曲,便知她是個十分古板無趣的小呆子,與以美著稱的“楚女”沒什麼關聯。

年少慕風流,比起齊劉海的小恆春,山下鎮裡“兌館”中身材豐滿、能歌善舞的少女們要更有吸引力些。故而,這窩半大的毛孩子常常趁著孫夫子出外訪友的時候,竄到鎮裡玩耍。往往學著爺們兒壯著膽子喊“給我最漂亮的姑娘”,卻引起鬨堂大笑,他們都覺得羞恥。

遙遙的霧色中,走來一個揹著藤柴的湖衣少年,冠帶風流,有青山翠玉之美,緩緩含笑道:“小生買柴而來,口中甚渴,想討杯茶水,姐姐們。”

少女們竟似痴了,一窩蜂地去倒茶,這一腳絆了那一踝,美人們竟爭先恐後,倒似誰喂他一口便成了福氣。

眾生不忿,轉眼瞧去,竟是師弟黃四郎。他倒古怪,身上有股子不辨年紀的勁頭,透著骨頭裡的溫潤和偏執,哪一樣都不帶人間煙火。

他身後卻有梳著整齊頭髮的少年僵著臉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眾生又低聲喟嘆,這才是個真正的美人,氣質天成,可惜怎長成了個男人。

黃四郎笑成兩個月牙兒,“三哥,弟渴了。”

有少女一人纖纖素手捧著水走到了黃四面前,眼波含笑,“郎君請用。”

章三臉更僵,伸手粗魯地奪過瓷碗,遞到黃四唇邊,“喝!”

黃四有些抱歉地看了少女一眼,淺淺低頭啜飲了幾口水,章三卻似一隻坐臥不定的公鴨子在旁邊怒道:“不過一擔柴,怎就沒用到了這個田地?”

他把碗往黃四手中一塞,背起柴,大步朝前走了。

黃四因為家貧,付不起束脩,但所幸孫夫子為人厚道,應他平素做些採買以抵學資。

黃四晃了晃瓷碗中的茶湯,看著遠處的章三,又低頭,睫毛蓋住了眼珠,唇角卻帶著擴大的笑,“多謝姑娘。”

自那日起,黃四雖攬下學中雜物,但劈不動柴火,扛不動蒸籠,下山氣喘,上山吁吁,章三公子便同情地統統包辦了,可但凡有一日嫌累了,眯上眼,聽到笑意盈盈的一句“五馬分屍,曝曬吊顱”,章三便瞬間驚醒。

平素大家都知道晏二有個隨時昏倒隨時醒的臭毛病,橫豎死不了,便也不大搭理。姬谷飯後回房,夕陽徐染,晏二藥爐中煮著藥,竟已倚著門昏了過去,這判官當得也忒殷勤,人間還未昏沉,他陰間已忙碌起來。姬谷這等冷漠的,雖極願意從他身上踩過去,可是,腳還未踏,心中不平至極的章三卻粗著嗓門指著他吼:“大哥哎,小心天打雷劈你!”

姬谷扭頭,瞅著扛著一張新採辦的梨木桌,壓得額上青筋直炸的章三,點點頭,“嗯,死不超生你。”

兄弟四人,說來是有幾分彆扭和矛盾的。你喜我,我恨他,他防他,他又在笑他。

書院後側有一池水,春天時,夫子撒下了一袋種子,施一袋肥,本預與眾生風雅賞荷,夏天時,只長出一片死胖死綠的荷葉,其他的種子都死了。

重暑來的時候,孫夫子硬生生撐了場面,對著碩大的荷葉,和眾生吃了一局酒席。人道流氓易醉,書生易痴,這會兒反了,書生一個比一個像流氓,喝得不亦樂乎。孫湖看著滿園翩翩少年,心中豪氣萬千,哈哈笑道:“試看昭三公九卿,吾昌泓山文武幾何!”

黃四吃酒吃得飛快,似是十分喜歡這杯中物,伸出舌尖去接瓊漿玉露,一身湖色長衫在風中吹出了水墨暈染的春光,待到壺空,卻抱著一把古琴撐坐在水草之上,他彈的不知是什麼,只令人感覺到仙人之曲才有的無窮美妙,應了孫夫子之豪言,倒是拔高澎湃起來,微微垂目一笑,魔道成了仙家,慾望脫俗起來,風停不了,人看不夠。

孫夫子閉目,銀筷敲打杯沿,一應一和起來。曲畢,黃四郎竟仰天倒頭就睡,一頭炭黑的長髮像綠藻一般浮在了清水之中,似一萍聚,卻又快散。

少年章三十分緊張疼愛這小兄弟,看他酒後狂悖,恐著了涼,便慌忙去池邊接他。池塘邊一塊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卻絆了少年章一跤,他一個重心不穩,撲通栽進了水中。晏二轉眼,卻瞧見少年章在不足半人高的池中一邊撲騰一邊罵:“哎呀!我不會游泳!哎呀!這荷葉這麼滑溜,抓不住啊!”他越撲騰反而越遠離岸邊,另一個小兄弟醉得不省人事,心中暗自覺得二人荒唐無德,死死皺著眉頭,搗了搗姬谷道:“大哥速去速回!”

眾人看這兄弟四人,看笑話看得喜滋滋合不攏嘴,扶蘇無言無表情地瞅了瞅晏二,真想問一句—孤長得就這麼像你家養的冤大頭?但鑑於他不大惹得起這判官,便脫了外衫,跳進了水中。

少年章撲騰著抓到了那唯一的一株荷葉,風吹起時,送來清爽之氣,一呼一吸,她腦海中竟瞬間浮現了許多畫面,這荷葉莫非也有前世今生?竟似比人還要複雜。章三不察,鼻息一窒,天旋地轉起來,如死了的一塊皮子,握著荷葉的莖,緩緩垂頭滑入了水中。扶蘇遠遠遊來,卻覺鼻翼間荷葉清香益發濃郁,岸邊的人影都被大霧籠罩起來,濃稠得似入了油缸,除了那株荷,什麼都瞧不清了。章三白皙的手還在滑落,他托起少年的下巴,這人卻忽然怔怔無知覺地睜開了雙眸,那被水氤氳的傾城絕色就這樣如明月攤開在少年手心。扶蘇怔了怔,心跳漏了半拍,似乎想起什麼,又忘了什麼。他回過神,荷葉卻變得碩大無比,寬可遮天,汪著一湖碧水,朝著他的額頭潑來。

扶蘇緊緊摟著胸前的少年,直到窒息。

扶蘇曾得過一本天書,做過一二荒謬之夢。今時,又有一夢,倒不在黃粱小米一鍋煮熟之機,反在無花之荷下得到一二虛妄真知。筆者錄至此時,也覺感慨,世人之夢頗繁,亦頗煩。然前因後果,巧合中便有定數,想吾親親眾人也願世事通透自由,方覺活得灑脫爽利。則此一荷葉生夢,便須得一提。

公子扶甦醒了過來。世界變了,他也變了。

眼前之景全不認得,遙遙便聽到洪鐘之音。

扶蘇自覺全身濡溼,低頭卻見自己一身漆黑乾癟,四肢細長,從頭上垂下兩條長長的絲絛,無力地匍匐在腳邊。

他……成了什麼?

抬起眼,卻見周圍的一切大得可怕。遠處有幾個穿錦緞絲綢的女子一路粗聲震耳而來,她們高可參天,宛若《志怪錄》中所記載的巨人。這些女子路過他的身旁,腳大如船隻,嬌俏地跺一跺,地竟也跟著抖了三抖,扶蘇險些站不穩,只得用手吸著地面。

“姐姐們聽說了嗎?二公子今日在宮中作賦,一舉奪魁了呢。”其中一個巨大的女怪物張開了猩紅雙唇,唾液噴灑在扶蘇身上,好似下了陣雨,扶蘇躲在一塊焦枯的葉後,似是牡丹開敗後的殘枝,只是比他素日所見,亦大了許多倍。

“二公子今年不過七歲,卻這樣出息,不愧是殿下所養。當真是龍生之子,果與凡俗下賤很是不同。”另一個梳著明月髻的少女巨人也張開了口。

“噓,此語莫讓大人聽到。大人仁厚,雖不愛那凡夫俗女,但是大公子、小姑娘到底是親生,咱們在殿下身邊侍奉,言語更需謹慎。”這一個年紀老些,聲音也穩重一些。

“呸!提起那等賤婦,猶覺可恨,前些年已然病入膏肓,誰知竟還能勾引大人,生下這小賤種!大人許諾過殿下,得了殿下,便再也不入那村婦屋中,小賤種竟是生生打我等同殿下的臉了。姐姐又不是不曾見,殿下那些日子傷心成了什麼模樣!”明月髻巨人噴出的陣雨更劇烈了,扶蘇擔憂地拉了拉葉子。

“唉,那孩子倒也十分不爭氣,已三歲,竟還不會說話,一臉痴傻模樣。大公子不喜歡她,大人一年到頭,也難得瞧她幾眼。”老成穩重的感嘆了一番,便攜二女匆匆離去了。

扶蘇松了一口氣,可是還未回過神,卻忽而察覺天慢慢變得陰沉,逐漸陰沉,更加……陰沉……

莫非真要下雨了?扶蘇裹著葉子轉過身,卻看到兩隻黑得不像話,大得不像話,以及……兇殘得不像話的眼珠。

熊!熊!!熊!!!

扶蘇喉嚨幹癢,還沒來得及開口,已經被一巴掌拍暈了。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才發現那不是一隻巨熊,而是一個……巨嬰。

大大光亮的腦袋,胖乎乎的小手,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衫,匍匐在地上,虎頭鞋早已磨爛,露出血糊糊的腳丫。眼下青光,眼中兇光,雙爪支起,正十分嚴肅,卻又隱隱有些興奮地瞧著他。

“啊!”巨嬰十分有氣勢地用食指點了點扶蘇,扶蘇在泥中滾落。

扶蘇支撐著想站起來,巨嬰卻咯咯笑了起來,一隻手十分兇殘地捏起他的兩條絲絛,另一只手則摁住他的身軀朝後拖。

不過一霎時,兩條絲絛脫離了身體,扶蘇發覺自己十分痛,比那日手臂被射中還要痛苦許多,似乎這時才明白,絲絛並非外物,而是此刻的他身體裡的一部分。

他變成了同巨人一樣的怪物,不,也許他們不是怪物,只有他才是。那對他而言巨大的嬰孩雙眼晶亮地瞧著他,裂皮的小嘴張著,許久,在他腳下,滴下一滴豐沛的口水。扶蘇對著乾燥泥土之上的那一個“小湖泊”怔怔照著,直到口水被泥土吸收,曾經相貌十分美妙的少年這時才反應過來—在嬰孩的眼中,自己只是一隻秋天裡將死的有趣的值得玩弄一番的蟋蟀。

公子扶蘇遇見一隻極胖的荷葉,變成了一隻極瘦的蟋蟀。他覺得人生像個磨盤,他就是那頭圍著磨盤轉的牛兒,天不叫停,這荒誕的命運便怎樣都停不了。

眼前的巨嬰,不,確切說來,這是一個兩三歲的幼兒,她蜷起凍得有些紅腫的小手,然後,一把,攏住了扶蘇。

公子扶蘇雖然極其厭惡麻煩,但心中頗有經韜緯略,萬事只要肯狠下心,總有一番成就。偏他自幼仁慈漠然,甘於平淡,這才碌碌無為到今日境地。可這會兒,他閉上了眼—等死。因為,面對的是這樣純真野蠻的生物,任何縱橫捭闔之道、陰陽權謀之術都是無用的。

他感到荒唐,卻又一次笑了。總算,不是死在成氏的手中,這已萬幸,並且於他而言,足夠仁慈。

可是,那又髒又年幼的孩子沒有捏死他,而是雙手把他捧起,放在了枯萎的牡丹枝頭上,在漸漸沉水的夕陽中,趴在泥土上,不停地看著他。

他與她對視。這個極小的孩子想必便是那些女子口中的小賤種。瞧她一身綢緞穿得這樣襤褸,臉上、手上、腳上佈滿刮傷,便知道她生活得如何懵懂而辛苦。眼下的花園枯零零一團,連鳥兒都不曾來此棲息,她卻與園中的泥土滾在一起。

那雙乾淨明亮的大眼睛瞧著他,很久。他丟失了觸角,找不到方向,一時無法逃跑。等到孩子的肚子開始如響雷一般咕咕作聲時,扶蘇望著她益發垂涎的眼神,頭皮發麻起來。遠處傳來陣陣清晰強烈的震感,他還沒反應過來,這小小的孩子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他塞入口中。

柔軟和濡溼將他包裹,扶蘇腹中一陣噁心的絞痛。

孩子卻沒有咬他,只是鼓起腮,安靜地把他含在口中。遠處傳來一個粗嗓女人的打罵聲,她拎起小小的孩子,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扶蘇感到強烈的震動,一瞬間,四溢的濃烈的血腥味將他包圍。那孩子卻死死地抿著唇,把他含在口中。

“作死的東西,一會兒工夫,又啃起煤灰爐塵,狼心狗肺!吐出來!”女人捏起了小小孩子的下巴,她卻沉默地咬緊了牙齒,血液在口腔中,染紅了扶蘇的身體。

女人大大的腳掌踩在了那還不曾學會說話的孩子的虎頭鞋上,被乾涸的血跡汙了的腳趾再次印染出鮮血。小小的孩子抬起單純的小腦袋,痛苦地朝後縮著腳掙扎,瞧著這女人,帶著強烈的卻還很懵懂的恨意。

“反了天了,誰準你這樣瞧我的?”那女人伸出了尖利的指甲,陰冷道,“再看,拿烙鐵烙了你的眼!”

孩子蜷縮成一團,咬緊牙,不停地朝前爬著。

再沒有聲響。

扶蘇再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他的世界一片黑暗,缺少氧氣,所有感官都被鮮血的味道淹沒。當他快要窒息的時候,卻被一隻冰冷的小手從口中取了出來。

又映上了那雙稚氣卻兇殘的眼睛。

他們到了一個房間。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一張覆蓋著絲綢錦緞的床—如同這孩子身上的衣物一般,破爛陳舊的絲綢錦緞。

孩子吐出了一口血。月光下,那雙小手還捏著一塊乾癟的饅頭,狼吞虎嚥地啃食著,雙眼依舊小心翼翼卻兇殘地盯著扶蘇。

扶蘇不知道一隻蟋蟀會不會笑,但他的確是笑了,而且這笑有些苦中作樂的意味。

孩子掏出一塊嚼過的饅頭,放到了蟋蟀面前。

扶蘇領悟了。她在以養一隻貓兒的姿態養一隻沒了觸角的蟋蟀。

他覺得孩子的目光很熟悉,好像在哪裡瞧見過。

他埋頭吃那一團粗糙的饅頭,因為飢餓太痛苦。這是他還是人時的娘子帶給他的最深刻的教訓。怎樣死都好,千萬莫要餓死。

她看著他,直到睏倦。而後,小孩子把小蟋蟀放在枕邊,沉沉睡去。

扶蘇找不到方向,在孩子的床上爬了許久,直至精疲力竭,所有的修養都變成了絕望之後的壓抑。

陽光再次照到他的身軀上時,扶蘇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破破爛爛的床榻之上。四周有一些硬硬的碴子,無處下腳。

“啊!啊!”他聽到了那嬰孩的叫聲,風從扶蘇的身旁掠過。許久,他才發現自己被那孩子放到了小腦袋上。

她帶著她的新寵又回到了王國—那片乾枯的小花園。她是小花園裡的王,她征服了一切,包括這只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小蟲子。

孩子兇殘而驕傲,孩子君臨天下。

她喜愛在枯樹下不停地爬著圈圈,偶爾玩得開心興奮時拿下頭上的小蟋蟀,緊緊地攥著搖晃,扶蘇幾次覺得自己又要死了,她卻又松了手,輕輕把他放回小小的腦袋上。

大部分時候,小國君並不開心。小國君不開心時便在滿布花刺的牡丹和薔薇殘枝中穿梭,累了,就坐在枯萎的花叢中瞧著小花園外的大人。

扶蘇極度睏倦,他只是剛剛眯上眼,卻從孩子光滑的小腦袋上滑了下來。

他摔在地上,是因為那孩子垂下了頭,幾乎低到泥土之中。

小王國外的一男一女兩個奴僕正在歡快戲謔地討論著一個叫馬陵的將軍。

扶蘇知道他。馬陵是大昭建國之時一個十分驍勇善戰的將軍,但據史書記載,同他的百戰百勝齊名的,是他的殘忍奇怪的嗜好。相傳他當年降服於昭王的唯一條件就是,每年要開三次葷腥,而每一次葷腥要吃一個幼兒,不超過三齡的最好,皮滑肉嫩,是女孩子則更好,柔軟而帶著清香。

當然這只是幾本史書這樣相傳,誰也未知真相如何。

“馬將軍今日來府中做客,殿下讓我等傾力招待,可真為難。我們府中哪有他愛吃的那稀罕物呢?沒化開的包皮死羔羊,這兵荒馬亂,城中每日倒也有不少,可馬將軍嘴巴刁鑽金貴,不吃死物!”

“怎麼沒有?奴手頭就有一個!”扶蘇認出了,這是之前打罵孩子的那個女人的聲音。

“林娘子,別開玩笑了!你那個可是你奶大的姑娘,雖十分皮嫩,蒸煮著吃了正合適,可大人若是知道了,還不把你我給宰了!”

那被稱作林娘子的女人顯見得朝小花園的陰影處瞧了一眼,目光極度狠戾殘忍,小小的孩子感知到,在樹後全身發抖。她從地上抓起了小蟋蟀,這樣的小玩伴、小寵物。扶蘇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懼和這樣的年齡不該有的濃重的悲傷,而後,在那個女人再次說話之前,孩子又把扶蘇塞入了口中。

扶蘇在黑暗和窒息中再次感受到了孩子的戰慄。她的舌頭發燙,牙齒在顫抖,可是嘴巴卻緊緊閉著,試圖把小蟋蟀扶蘇保護在她弱小的生命中最安全的地方。

林娘子的聲音又傳來,她提高了嗓音,大聲地朝著花園的方向,“她是哪家的姑娘?喪門星!喚她聲姑娘你問殿下認不認!殿下今日生辰,她死了,倒是賓主盡歡了!”

“你這娘子忒狠心,論理還當叫你一聲乳孃!好歹奶了半年,總該有些不一樣的。”

“生下來剛學會喊一聲娘,便把她那下賤的娘給克死了!奶她半年,我到今日黴星還在腦門上罩著,我的夫君便是因她充了軍!她若哪日再開口,死的便是我!你今日燉了她,倒還算我的救命恩人了!”

“一張嘴說得輕巧,到底是條人命,煮的要是你生的,指不定哭成什麼模樣!”那人嘖嘖道。

“生她的賤人沒了,不在了,死透了!她沒有娘,沒有人哭� �!一塊塊剁了,拿那叉肉的叉子叉住了,扔進滾沸的鍋中,才叫痛快!她被一塊塊吃了,在陰曹地府也見不著她的親孃,又能向誰告狀?”林娘子咬牙切齒,目露兇光地瞪著樹後。

蟋蟀扶蘇看到了亮光,小小的孩子張開了嘴。

他朝著光明跳了出去,轉過黑黢黢的身軀,一抬頭,那孩子正雙手攥著枯草,靠在樹後,滿頭大汗,顫抖著張大了嘴巴,無聲地痛哭著。她的鼻涕眼淚都糊在小臉上,瞧著那麼髒那麼小的孩子,扶蘇卻平生第一次,為了一個毫無關聯的孩子,難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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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跳上了孩子的臉頰,那不斷洶湧噴薄的眼淚潤溼了他的身體。眼淚的鹹澀,比血的腥味還讓他感到難以忍受。

扶蘇又跳回了枯草中,抬起了眼。那個孩子的眼睛,他確定他一定見過,曾經在哪裡,無意中卻非常頻繁地見到過。

這個孩子從白日到深夜,一直躲在枯樹和薔薇枝之間。她就趴在樹後,偷偷地瞧著園子外的一切。從明亮的天到一片漆黑,再到無數盞藕色的宮燈一盞盞被侍女提腳點起,人流穿梭,無數梳著雙髻的少女引來達官貴客。一派歡笑熱鬧,人間又現仙境,是扶蘇曾經日日相見日日厭煩的那些場景。

那個孩子偷偷看著這一切,直到傳說中的將軍馬陵到來。這是個年過三旬的壯年大漢。腿腹肌肉十分發達,被長靴緊緊裹著,腳步十分有力,眼睛狹長兇狠,隆準唇凸,絡腮滿面。

他極高,比引路的婢女、侍衛高出不少。為人有些粗野無禮,但行動舉止敏捷,與史書所述無異。扶蘇大概知道自己在何處了。他來到了秦末昭初的另一個戰國。此時諸王混亂,他的先祖昭王五十歲方才起兵,但短短五年便得到了半壁江山。而此時在昭國,能被稱為殿下的只有一人—昭王唯一的子嗣華國長公主。眼下深秋近冬,又逢公主壽宴,估算時光,這場盛會正是《昭傳》中最聞名的一幕,四殺局。

主角是昭王唯一的外孫,七歲的喬郡君,同手握二十萬精銳之師的將軍馬陵。(郡君:本系女子封號,始於西漢,沿用至清。本文稱男子為郡君,一者因架空之故,二者因意予喬植以特殊稱謂。)

馬陵擁兵自重,為人兇狠有謀略,雖然投靠昭王,但反心日起,自請鎮守西郡,實則是欲脫離昭王控制,藉助西方諸侯之力,順勢而起。昭王坐臥不寧,不能忍,設下三計,預備借公主壽宴剿殺馬陵。馬陵稱病不去,昭王無奈,只得藉口此宴亦是為他行之宴,望去接旨。

此中三計,第一著,便是侍女手中的八角宮燈。燈中燭火是匠師精製,蠟尾含毒,遇火則蒸出劇毒。按這一路行程嚴苛計算,到設宴的大殿之前,侍女和馬陵都會被毒死。

可惜……

馬陵停下了腳步。樹後的小蟋蟀和小孩兒都屏住了呼吸。他聲音洪亮,不耐地問道:“這園子種了什麼花?香氣甚是厭人!”

他隨即粗魯地用手扇風,而後,竟不小心甩落侍婢手中的宮燈。

燈滅了。

馬陵外表魯莽,實則內裡十分聰敏細緻。他早已察覺這盞宮燈比其他的燃得都要快。

侍婢惶恐,跪到了地上,顫抖道:“將軍恕罪。此園原是先夫人所愛,荒廢已久,並未種什麼。”

馬陵哈哈大笑,對身後的侍從道:“說起來,咱們的司徒大人,倒還有個情深義重的糟糠,可惜粗俗不識禮。”

前方一行宮燈,從反向迎來。

“何人在此喧譁?打擾先母九泉清淨。”十分稚嫩卻清冷的聲音。

“稟郡君,奴婢瞧著像馬將軍。”尖細嗓音傳來,是個太監。

“嗬,小郡君!今日可吃了奶?”馬陵有些輕蔑地朝前走了幾步,彎下腰,瞧著眼前一身素衣、佩著暖玉的孩童,拊掌,笑得樂不可支,好似這老成的孩子本身便是什麼有趣的玩意兒。

八盞宮燈高高提起,素衣孩童,郡君喬荷抬起頭,瞧了馬陵一眼,又低下頭,輕緩吩咐左右道:“傳令下去,將軍馬陵對我不敬,笞二十。”語畢,眼皮都未掀一下,又一身素衣,清淡離去。

馬陵愣了,隨即幾乎氣瘋了,怒罵道:“黃口小兒,滔天之膽,敢如此對我說話!”

寒風吹過,八盞宮燈搖搖晃晃,暖黃的宮燈之中,七歲郡君緩緩回過頭,發上的素色束帶飛到了他的臉頰上,“傳本君令,將軍馬陵喚本君黃口小兒,大不敬,念其從軍有功,從輕發落,笞一百。”

他的目光掃過小花園,小蟋蟀瞧著他的面龐,竟也覺得有些說不出的熟悉。小孩兒瞧見喬郡君,卻幾乎縮成一個不大飽滿的小球,不敢抬頭瞧上一眼。

可是喬荷卻瞧見了他們,徑直走了過來。他身後的太監撥開了薔薇叢,小孩兒縮得更厲害,瘦小的背幾乎彎成了一座拱橋。

“把她的下巴抬起來。”喬荷冷靜得不像個孩子。

小孩兒撲騰著小手掙扎著,可還是被大力氣的侍衛捏起了下巴。這孩子缺乏營養,生得醜陋十分,只有一雙眼睛,瞧著有靈氣一些,可惜下午哭腫了,益發醜。

“照亮。”喬荷如是下令,七八盞燈都映照到了小孩子的臉上。她畏縮著,十分不安,又想把小蟋蟀扶蘇塞進嘴裡了。

可惜扶蘇瞧清楚了她的意圖,鑽進了黑暗之中的枯草叢,遠遠望著喬荷和她。

“甚醜。”喬荷端詳這嬰孩半晌,才清淡道,“走吧。”

那一眾高貴離去,這一簇卑賤卻並未被命運眷顧。小孩兒還是滾泥巴、養蟋蟀的小孩兒,小花園兇殘的國君,被大人隻言片語嚇得驚恐地躲藏,不分白天黑夜,只唯恐自己被吃了的小啞巴。

果然,那一夜馬陵成功遭陷。扶蘇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麼。

長公主按照昭王吩咐,在馬陵的酒菜中也下了毒,這是第二著。可惜馬陵十分謹慎,只肯喝自己帶來的酒。

第三著,舞姬助興,長公主撫琴,眾臣行酒令,由馬陵抽令牌,那令筒上沾了毒,毒遇水即化,再飲酒,手指碰到酒,毒便入了酒,亦算花費了心思。但馬陵豈肯受騙?他右手沾了筒,之後便再也未用右手握過酒杯,這一次亦是失敗。

公主愁眉難歡,昭王酒過三巡之後,只得令太監送來兩卷恩旨:第一卷慶賀獨女生辰並賜外孫封地,第二卷則是放馬陵去西郡駐守的聖旨。

馬陵果真喜不自勝,放鬆了戒心,正待接旨,郡君喬荷卻打斷了一切。他先是向自己的母親祝了壽誕,之後,瞧見馬陵,便哭鬧道馬陵對自己不敬,不肯領刑。

馬陵暗恨,眾臣皆瞧著他,在接旨之前,他只得將一切忍下,陳情自己對昭皇室的忠心日月可鑑,挨了笞刑一百二十下。好不容易挨完打,他半死不活,終於能接旨了,喬荷卻變得極快,竟向馬陵慶賀,彎眼一笑,伸出手討禮沾喜。

馬陵無奈,從袖口摸出一塊平時手握把玩的冰白玉雕的小貔貅,雙手恭謹地遞給了喬荷。喬荷喜不自勝,反覆摩挲,竟像是十分喜愛。他瞧見貔貅肚腹中有一點瑕疵,口中哈出水汽,正待擦拭,卻忽然吐了汙血,倒在了地上,沉聲疾呼三次“馬將軍毒害本君”,隨即竟昏死過去。

馬陵還未接到旨,便以謀害皇室嫡裔的名聲入了牢獄。馬陵部將不服,說昭王陷害,竟尋來西方、北方幾位德高望重的諸侯主持公道。昭王大度,教諸侯共審。孰料,竟查出馬陵右手手指藏了毒,想來馬陵包藏禍心,藏毒本就設計尋機毒害長公主,最後因與郡君結怨,才轉而謀害小郡君。此毒如不浸水,便不會揮發,尋常之人根本無法察覺,若非小郡君當時哈一哈氣,水汽沾在貔貅之上,倘使日後無意觸水身亡了,那馬陵自然能逃脫干係了。此人用心當真十分狡詐狠毒!理應梟首!

如此大惡之人,昭人民風淳樸,皆十分恨他,他手下將領迫於世論,如一盤散沙,對昭王亦只能服服帖帖,再難成氣候。行刑之日,世人的唾沫幾乎淹死這縱橫一世的將軍。馬陵臨死之前,對著昭王殿的方向,哈哈大笑三聲,道:“枉做小人者馬陵,十三年後成氏天下必易姓!固有此計此心腹在,何須陵謀反?!”

他說此話之時,那染了毒的小郡君還在病榻之上昏迷,醒來之時,已是一月之後。

天更加冷了,小蟋蟀扶蘇越來越虛弱。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當身為人之時,因有名利羈絆,死之時格外不肯甘心,可是變成一隻小蟋蟀,這樣短暫的性命,卻日日覺得十分開心無憂。

他平生不言喜愛二字,對萬事萬物有些興趣已經頂頂撐死了,心中卻對眼前不會說話的小孩兒有些親切至極的喜愛,連自己也不知為何。他視她如子如後,總覺得這樣頑強可憐的生命這樣活著,是對卑微荒唐的扶蘇生命的延續和祭奠。

他始終不清楚自己為何會來到此處,可是當花園小君主日日把他頂在腦袋上,同食同宿同玩耍,遇到危險便把他含到口中時,當他為她用怪腔怪調唱出一首又一首《詩經》中的歌,沒有觸角尋不到方向時便只能永永遠遠長長久久地和她在一起時,方才覺得,只有這樣一個孩子是如此深切地在乎他,喜歡他,只有她完完整整屬於扶蘇。那是他永遠無法從父母、妻子、兄弟,甚至任何一個人身上尋到的東西。

他尋找到了這樣一個人。

他猜想,或許這只小蟋蟀便是他無法探知的前世。

可是,一隻瘦小的蟋蟀熬不過冬日。他快要死去,卻要留下這苟活的孩子繼續孤苦。但是,可懼的並不是一隻小蟋蟀和小嬰孩的生離死別,可懼的是,他並不知未來,不知她活到幾歲他們便會再相聚。他太過清楚,這個孩子終有一日,會被這樣的命運作踐夭折,而這個日子,距離他的死亡甚至不會太遠。

他不願她這樣死去,正如他曾經那樣痛苦地挽留過母親的生命,可還是失敗了一般。

花園的小角落裡挖到一隻幾乎快要腐爛的竹片,他每日在上面爬過千次,直到竹片上的毛刺和不光滑被磨掉。小孩兒白日去廚房拾取些殘羹冷炙,他隨她而去,在廚房中艱辛地搬出一點點燒過的炭末。攢了許久許久,那炭末才夠。小蟋蟀用沾了炭末的牙齒啃鑿竹片,直到一排堅硬的牙齒全部掉落,那些黑色炭末才悉數被印到竹片的凹痕中。

小孩兒看到小蟋蟀艱難拖來的竹片十分開心,她把竹片攥在手心,睡覺時也攥著。

郡君喬荷終於醒來。他體內餘毒無法全部清除,長公主愛兒心切,日日以淚洗面,遍尋名醫,卻終無所獲。當日為毒死馬陵,用的是無解的劇毒,喬荷絕頂聰慧,只哈氣,沾了些許,不至亡命,但此後便再也受不住四時之氣侵襲,身體終究有了陰損。

這一年冬日,喬荷十分不耐寒,他殿中地龍燒得十分熱,書房寢殿中皆擺了七八個火盆,卻依舊無法抑制住那一份寒氣。

冬至之日,小郡君又吐了血。

這些日子十分的寒冷,小孩兒卻只尋到一身薄薄的夾襖。那是她那早逝的娘親手縫製,在她一歲生辰時套到她身上的。來年三月,小孩兒就要滿三齡了,這夾襖顯然已經太小,她只能敞著懷勉強穿著。

她凍怕了,不再怕冷,冬日裡卻也不再到處亂爬,只縮在樹下和屋中,把扶蘇握在手心中,替他哈著暖氣。

她知道小蟋蟀變得全身僵硬起來,她知道他尤其好看的兩隻黑眼珠漸漸失去了神采。

她不知道,他就要死了。

冬至的第二日,天稍微暖和一些。喬荷起了身,咳了一陣,嘴唇發白。他的床頭有一隻小蟋蟀。

小蟋蟀的觸角很短,似乎曾經被截斷過,又重新長出。

他瞧了瞧那只蟋蟀,喚來了侍婢。侍婢把小蟋蟀清理走了。

可是,沒過多久,長著短短觸角的小蟋蟀又出現在了喬荷的書桌之旁。這清秀異常,氣色卻極差的孩子端正地席地而坐,正在刻字。他的腰間繫著的暖玉在氤氳的爐香中逐漸沾染了霧氣。

小蟋蟀猛地撲向了喬荷的手,喬荷手中一痛,放下了篆刀。小蟋蟀瞧著這卷書,迅速地瞧著,喬荷卻目光一冷,掏出素色的手帕,捏起了小蟋蟀,摔了出去。

它折斷了一隻腳。它再次爬到喬荷身旁時,小郡君已經察覺有些不對勁。

他看著折了腿的蟋蟀艱難地爬上了書桌,它從他刻著的書中,從一個字艱難地跳向另一個字。它咬斷了自己的一隻手臂,手臂上沾著極其少的血液。那些血液沾到了那些字上。喬荷冰冷地瞧著,如白玉一般的小手從一個沾了蟋蟀血的字上移到另一個上。那是四個字:“植喬救君。”

小蟋蟀精疲力竭,全身劇痛,僵硬地躺在了書冊之上。它本以為還需要費些氣力,在書房中找出有這些字的書引喬荷去看,可是……

合該天意。

它黑黑的眼珠瞧著喬荷一身素衫,披著白色貂衣遠去的背影,第一次笑了。小蟋蟀笑起來雖然極其醜,但此時才明白,沒有表情的一張臉並不能掩蓋所有的情緒。好奇,天真,快樂,善良,那是冰冷無法掩蓋的。

扶蘇也是如此。

他想起了小孩兒柔軟的小臉和那雙十分兇殘又深藏怯懦的雙眼,這一生,加上前生,再也不會有誰值得他付出這樣竭盡全力的真情了。

小蟋蟀艱難地用一隻手一隻腳爬到他的小女孩兒身邊。那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他們不必交流,他們又時常交流。

他爬回那棵老樹下。老樹上高高的地方吊著幾隻裂了皮的幾乎失卻水分的石榴。沒有人擷取,沒有人肯為它剪枝。這是一棵石榴樹,是小孩兒的母親所種。

小孩兒面朝著冬日陽光下乾裂得快要死去的那棵樹,對著仿似笑著一般的果子睡著了。她張著小嘴,小小軟軟的臉頰上還帶著紅暈。扶蘇小心翼翼地跳入她的口中,也安睡起來。

她的手中還攥著他送給她的竹片。

喬郡君找不到植喬。他找了許久,無人叫植喬。喬樹冬日多死,植不活,亦救不了他。

小郡君每日忍受寒毒之苦,無法剋制。

定元三年,西北二方殘餘諸侯終於隨著馬陵的死亡相繼歸順大昭。這一年,冬至後的第十日,下了雪。

太尉府中,一個角落的小花園裡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那個一身破爛襤褸的小孩兒,趴在泥土中,不停地用腦袋撞著石榴樹。她那樣痛苦,那樣哭著,不知如何抑制。

她的小蟋蟀死了。他變涼了。她把他含在口中,卻救不了他。

無人知道天意如何,只是合該天意。喬郡君這一日又走回這個小花園。

他抱起了這個孩子。她極暖,暖得合他心腑。

孩子張口咬住了他的手。

小蟋蟀的屍體從她口中掉出。

她的眼淚全都落到了那禁錮著她的冰冷手指上。

冬天好像也消融了。

他捏起小孩兒的下巴,問道:“你喚什麼?”

小孩兒一直哭。

那雙紅腫的小手一直捶打著這眼前的入侵者。他入侵了她的王國。

入侵者瞧見了她手中的小竹片。

他抽了出來。

那是兩個刻得極其端正費力的小篆。

郡君喬荷冰冷地瞧著這孩子,許久才道:“喊我的名字。若你能喊,我便養你。”

小孩兒瞧著被茫茫大雪覆蓋的小蟋蟀,許久,在喬荷的臂彎中,垂下頭,落下淚。那滴眼淚滾燙,融了小蟋蟀身上的雪跡。

“二哥。”小孩兒聲音嘶啞,白雪一片,眼珠中沒有焦點,許久才張開口。她把母親克死,即使學會如何說話,卻不肯再開口。

喬郡君眉眼淡淡舒展,並不嫌她髒,雙手圈住這孩子,淡道:“走吧。”

素色的靴子踩過了小蟋蟀的屍體。他轉身背過的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枯死的枝頭上,再也禁不住石榴果。九月時興許曾經火紅逼人,可是,滾落的一瞬間,亦不過濺入白雪,又被白雪掩過。

蟋蟀扶蘇死之時,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雪。他僵硬,痛苦,受盡折磨,不能親口同她的小女孩兒告別,卻為他的小女孩兒取了個極好聽、極端莊的名字,刻到了竹片上。

他喚她“喬植”。

若問栽樹為何故,喬木成植可參天。

生與死,不過是一瞬之間。可是,不見,就是再也看不見。

紅珠果必有翠葉因,風流亭也因流風起。

話本子何曾假了。

待他清醒時,章三也醒了,一雙喬植的眼。

黃四的長髮還漂散在清池之中。

自那日起,扶蘇待少年章三好了許多,似是個真心實意的兄長模樣了。黃四郎依舊不大討喜,總是搶扶蘇碗中的肉,一眼瞅不著,便讓彎彎眼血盆大口吞了。他們的日子便這樣過去,哥四個日復一日,打打鬧鬧,當時便道是尋常,唇槍舌劍,真真四方小諸侯,割據疆土,誰也不肯相讓。

那堂上夫子常笑問:“諸兒日後願為何?”

章三郎翹起鼻子,“兒想做官,大官!”

“多大的官兒?”

“除了皇帝,什麼最大?”

“三公呢。”

“三公中可有忠誠勇武、赤血紅腸的大將軍?”

“兩相一將。”

“既如此,我便勉強做三公吧。”

少年章活力無限,嘰嘰喳喳。黃四卻昏昏欲睡,一夜春風吹紅了桃花,紛紛揚揚往他袍中鑽。夫子心念一動,笑道:“你們瞧,四郎倒入了畫。若誰畫得好,今日午餐,便讓師母賞你等二兩燒肉一壺酒。”

扶蘇和晏二對望了一眼,電光石火間,竟一個低頭潑墨,另一個咳著白描起來。這些小書生們來書院兩年,個子皆高了不少,一身湖衫,長身玉立,真真儒雅好看,隻言片語也不好形容。春風沁人心脾,孫夫子想起“三公”二字,心念一動,此次閉山專注教徒三年,倒並非沒有三公之材。

出乎意料,結局竟是素來大老粗的少年章贏了眾生。扶蘇和晏二技法高人一籌,可他們眼中,黃四弟倒是一張無賴的臉,怎麼畫都不討喜,反而桃花灼灼喜人,喧賓奪主。

畫送到後院,小丫頭恆春有些迷糊道:“瞧著章師兄是對四郎愛得緊了,才把他畫得這樣溫柔喜人呢。”

孫夫子與孫師孃對望,沉默許久,夫子才冷道:“可見章三十分拎不清,還不清楚陛下為何下旨令他在此處讀書。”

孫師孃折了一枝桃花,輕輕簪在恆春鬢角,笑道:“人是會變的,相公。自由時節,年少時,都敢向天偷幾日。咱們本不必不寬容。”

章三得了二兩燒肉一壺酒,兄弟四人倒人人有份,解了饞。溫柔黃四一邊吃一邊埋怨:“這肉怎的做得淡而無味?”

他素來有個毛病,約莫是小時候家境未敗落時,養刁了舌頭,吃什麼都無味。

少年章不插話,素來也是吃獨食吃慣了的,不大讓人,最後一塊肉也吞了。黃四眉毛跳了幾下,柔聲道:“三哥,出賣弟的色相吃到的肉,可還香甜?”

晏二肅著臉斥道:“你已不是孩童,卻坐臥無相,言語狂悖,日日偷懶,幸而夫子寬宏隨性,否則還有你今日酒肉?”

黃四微笑,“二哥,來日若有人肯嫁你,我給嫂夫人掙十里紅妝。”

這娃的嘴死賤死賤的。

扶蘇看章三磨牙,晏二咳嗽,神清氣爽,黃四轉目卻真摯道:“當然,大哥能娶到布娃娃大嫂這等賢惠美貌、善解人意的女子,也是兄攢了祖上八代的功德。”

去汝老母!

端午節的時候,平王世子代表平王前來慰問山上的學子,每人都發了幾隻米粽和一條臘肉。遠方清恆的堂兄阿芸正巧此時亦透過奚山君寄信而來,皆是些瑣碎閒語,什麼到了陰天下雨自己的琵琶骨又隱隱作痛了,什麼他爹鄭王到現在還在四處貼頭像通緝他,日子沒法過了,諸如此類。扶蘇許久未見自己這堂弟,他遞給自己那一條臘肉時,卻依舊一身華服金冠,手中搖著山河扇,邊搖邊笑。這冷淡少年心底深得不能再深的地方生出一些嫉妒,瞬間覺得身份地位算什麼,娘靠譜算什麼,爹靠譜才是真靠譜。

阿九沒有認出他來。瞧他嘴角笑的那個弧度便知道。

平王世子在一眾王子中行九。

姬谷,不,是扶蘇接過臘肉的時候,看了平王世子一眼。他覺得自己的眼神傳達的東西特別多,可是平王世子瞅見了,就一個感覺—喲,這人眼珠可真黑。

所以,會錯意這種事時有發生,並且很有效地推動了劇情發展。

世子發完粽子和肉,又講了講話,代表平王表達了自己對學子的親切慰問,展望了一下士子將來的大好前途,期冀學子們在下次大比之年,拳打穆楚,腳踢鄭魏,再次雄霸功名榜,揚平國威。

算起來,科舉之日也不過不到兩年了。最重要的是,馬上要舉行郡試了。

平王世子一番演講,說得眾人倒是熱血沸騰。他含笑而立,玉樹臨風,少了幾分紈絝氣,文雅可親了許多。

忽而,他想起什麼,又加了一句:“本殿隱約彷彿聽說,孫師孃收了一個女學生?”

孫師孃說確有此事,她思揣恆春年紀還很小,便命恆春穿著一身書生服來謝恩了。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肩頭棲息著一隻紫色小鳥,那小鳥卻發出鷹隼一般的仇恨目光,望向平王世子。

平王世子微微笑著,山河扇收攏了,把鳥捏到手中,漫不經心道:“這鳥不錯。恆春姑娘,過年時,太守夫人似乎帶你一起進宮,拜見過母妃。那時,這小鳥還不在。”

恆春愣了一愣,扶正帽子,又道:“世子殿下好記性。這鳥兒是今年得來的。只是……只是,誰家小姐進宮敢造次到帶鳥去呢?”

平王世子笑了笑,把鳥還給了她,便率眾離去了。

扶蘇黑黑的眼珠子卻又默默移向了紫鶯,他忍不住,戳了一戳尾羽。紫色的小鳥,書上還未寫過。可是,這一戳,不得了了,那鳥兒竟炸了毛,轉身狠狠地啄了扶蘇一口。一旁略帶心虛的章甘一直遮著臉,生怕被小書呆恆春看出。可惜,恆春抱著鳥,向眾師兄見過禮,便垂著頭回後院了。她臨行前,轉身回望了晏二一眼,彎著眼睛討好一笑,鞠躬,充滿謝意,再轉身,卻同鳥兒一同撞到了樹幹上。

眾位所謂師兄笑得死去活來,小書呆揉了揉鼻子,轉身,又含淚朝眾位師兄行了一禮,這才拎著鳥兒一同離去。

恆春今年約莫十一二歲,是個標準的小姑娘,卻有禮得像個古板的老儒士。大昭崇尚道學,說誰誰像個儒士絕不是誇獎之詞。可是,矛盾就在這兒了,官家提倡道學,道學卻不能作為科舉考核官員的標準,難道要翻譯《道德經》,順帶研究莊子變成的蝴蝶究竟是什麼品種嗎?典籍太少太浪漫,能註釋成治國之道走出一條道學主義大昭化太困難。治國又不能靠浪漫,靠浪漫的那是夏桀、商紂、周幽之類的大傻子!所以,儒家雖被認為過於古板拘禮,但諸多當世註解,作為科舉考核的科目,眾生還是要研究吃透的。這個過程中,吃透並且喜歡上儒學,終生進入儒門的學者官員倒也不在少數。眼下朝廷除了黨羽之爭,諸國權力平衡之外,最大的爭辯點便在儒、道之間。

說起結拜的這四人,姬谷讀書太雜,不道亦不儒。章三同樣非道非儒,因為三公子是砍人派的武家。至於黃四,是顯而易見的儒派,他行動舉止一貫以孔聖為模子。而晏二,他十幾歲便莫名其妙做了陰間的判官,想入儒家也不大可能,是個正宗的道學之士,崇尚自然,只是今日瞧見恆春如此,卻也覺得有趣,陰沉的面龐倒泛出幾分笑意。

天漸漸變熱了。書院每日下了學,孫夫子鑽回後院之後,學子們便不大顧忌形象了。平地有個習俗,啃完西瓜不扔皮,蹭一蹭三年吉。平地的學子總是血盆大口,細緻啃完紅的瓤,黑的子,再留皮擦汗擦臉,扔了皮,撲通一聲,往河裡一跳,解暑消熱又去塵,教旁的國的學子看了一頭霧水。人與人之間總有些從眾效應,雖然大多是些世家子弟,家中抱著禮儀封牌的老爺子和夫人不在,誰還耐煩那些繁文縟節呢。再加上都是十八九歲的毛小子,一群孩子傻笑著拿西瓜皮蹭臉,蹭完再洗澡,撲騰得可歡了。

可是,這茬子為難了一向大大咧咧的章三公子。他一向不與眾人同一時間沐浴。這些日子,少年章身上總是跌得青一塊紫一塊,那張天仙化人似的臉黑得像他時常幫黃四倒的爐渣。眾人關切,問他如何了,他起初不語,最後卻一拳捶在了方採買的西瓜上,拾起開裂的一大塊一邊啃著,明亮的半月眼兒一邊狠狠地瞪著眾人。最後,眾人見這師弟表情實在詭異,摸摸鼻子,俱散了,只餘下黃四、姬谷蹲在一旁,斯文而飛快地撿西瓜吃。二子見到吃的便覺十分親切,如見家中爺孃,歡欣雀躍。

少年章在學中諸事也都頗是不順心,益發鬱躁。十月本是這一屆的郡試之日,可因為與先後喪期衝突,被挪到了十一月中。孫夫子居住之山昌泓在東郡與金烏交界之處,卻被劃入東郡,去郡都需三日之久,十月半學子們就要準備完畢,提前結伴而去。章三公子本不欲去,父親許她女扮男裝已是勉強,他可是藉著章家的名頭進的學,若被父親發現一眾學子中竟有自己的“兒子”,指不定氣成什麼模樣呢。

可思來想去又沒有好的推託之辭,大家來孫夫子之處無一不是為了謀取功名,他若說不去,反而遭疑。十月底最後一次的騎射課程上,這廝出了個歪主意。依照夫子安排,馬場現今提供的馬匹俱是成年馬匹,弓箭的距離也變遠了一倍,靶標則變成了線拉控制。可這本難不倒三公子啊。他自幼便在軍營長大,一身好功夫,但是眼下這會兒也顧不得了,學子們在樹後輪換著拉靶,章三眼力好,第一次拉靶的是黃四,看他俊秀溫柔,沒……捨得;第二次是晏二,看他病弱氣喘,沒……忍心;第三次是姬谷,看他學業平凡,人品一般,既然結拜了,有難需得同當,大哥,得罪了!

章三公子暗自咬牙,裝作沒看清靶,卻一箭射向了樹後的姬谷。

姬谷的左臂瞬間被寒光利刃射穿,血噴濺出來。眾生圍了過去。章三公子先是竊喜,再是跳馬,一臉驚惶,哭天喊地地朝姬谷撲了過來—“大哥,弟對不起你!”

姬谷簡直飛來橫禍,肩膀劇痛,額頭上的汗一瞬間全出來了。章三抱著他,邊哭邊搖,身上還有著淡淡的好聞清香。姬谷臉色蒼白,推開了她,虛弱淡道:“三弟,你瞄準了!”

章三哭得涕淚橫流,“大哥,你殺了我吧。耽誤兄長科考之期,弟一死難以謝罪!”

黃四握住箭尾,看了姬谷一眼,低聲道:“大哥,你忍一忍,不會太痛。若痛了,你便同弟講明。”

姬谷還未點頭,這廝已十分快速淡然地把箭拔了出來,血濺了這溫柔少年一臉,黃四卻面不改色。

姬谷覺得心臟都停了,痛得面無表情。

晏二撕下衣衫一角,把傷藥倒在傷口上,瞟了章三、黃四一眼,“瞧準了,大哥是你們的殺父仇人!”

黃四十分訝異委屈,溫柔的眼神默默無聲地指責著二哥,章三卻心虛地頓了一下,旋即又拉住姬谷的手,大聲哭了起來,“大哥,弟會一直寸步不離地照顧你的,直到你傷勢痊癒。倘使無法參加這次郡試,兄長也不要灰心,有弟陪著你!”

呵呵,目的達到。

“大哥,你手不痛嗎?莫要看書了。”少年章匪夷所思地瞧著姬谷右手握著的書,他手臂白帛纏繞的地方已隱隱滲出了血。

姬谷抬頭,望了章三一眼,輕緩地放下右手,淡聲道:“這便好了,你自行去了吧。”

“那可不成。我章甘豈是那等不負責任的小人?今日是我害得兄長如此,定然要看顧你到痊癒。”章三雙目彎成兩輪新月,他皮膚白皙,毫無瑕疵,這樣坦率笑起來,十分可愛。

扶蘇淡淡看他一眼,瞧不見深處的墨色眸子含著些微不知名的放鬆,他揉揉眉心,說道:“明日師兄們便俱要起程了,你何不一同前往?本是無心之失,何必這樣介懷,反倒顯得迂腐。”

章三公子頭搖得像新年隨風而起的紙鳶,左右不停。他大義凜然,“我豈是那等貪慕虛榮而不顧手足的小人?兄長這樣勸我,是教弟以死謝罪嗎?”

屋中一角一直擺著棋局,默不作聲的溫柔黃四忽然抬頭,輕聲道:“大哥本不必憂心。橫豎,三哥去了也考不上。弟說得可對,三哥?”

章三又氣又羞,咬住貝齒,粗聲憤道:“對!”

他反過來,有些低聲地對黃四道:“四弟雖面貌溫柔慈藹,卻素來油鹽不進,倘使讓你此次考中,便可在郡中做官了,聽說東郡多美人,娶一個成家立業倒也不失為美事,四弟以為呢?”

黃四細長白皙的手指把白子朝前挪了一挪,笑道:“東郡有何美人,能配得上弟?弟不做官則已,若成,必萬人之上。況且,美人又不能吃,何苦尋她?不若娶家財萬貫,落得衣食無憂。”

章三臉青了。黃四對面執黑子的黑儒衫晏二吃了白子,虛弱道:“殺。四弟,你又死了。若為官,你定是這世間最奸佞、最貪婪的。”

扶蘇黑黑的眼珠望了四人一眼,他說:“世人崇尚賢德清明之官,可為君者未必容得下此種臣子。為佞者又焉知不長壽又多福?至清之水中魚,易遭鷹鳥折損。”

黃四拾起白子,溫和笑道:“不知弟為官之時,又能否遇到如大哥一般的君主。那倒算造化了。”

晏二遙遙想起自己夜間權柄所握《人間錄》,一語雙關,不鹹不淡笑道:“你將來的造化又豈是你今日所能想到的。”

黃四表情微妙,深深瞧了晏二一眼,許久,才笑得意味深長,“你又……知道了,二哥。”

諸位師兄連同晏二、黃四都整裝離去了,山中瞬間空了起來。自他們都去了,章三待姬谷反倒不如之前盡心了。這少年時常打鳥獵兔,玩耍得得意忘形,不亦樂乎了。

扶蘇倒也並未以此為意,他在藏書樓一寸土地,便能尋到十萬方圓,世俗之事何足掛齒。

轉眼十月已至,平都金烏卻傳來了不好的訊息。據聞孫夫子一聽,便氣得摔了好大一個周時的� �窯古瓶。

這樁事,卻是與一貫溫柔不惹事的黃四公子有關。黃四素來考前愛猜題,因昭立國三百餘年,王道漸衰,黃四閒來無事,破了一個典故,說是“禮崩樂壞之始,夏亡商滅之終”應如何論。他同眾人一番好講,滔滔不絕,引經據典,幾乎把人聽迷了。誰知今年郡中出題便是這樣邪門,竟一字不差,出了這樣一道策論。諸人腦中便是黃四一番文采飛揚,論點論據都借鑑了黃四的說法,到最後,九國卿共同會審,竟成了平自立國以來最荒唐的一樁群體舞弊案,始作俑者便是黃四。眼下,一大批學子便要在年前擇日處決了,孫夫子的弟子佔了三分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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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懷璧其罪,有未入罪的學子寫信回來,敘了前因後果,憐憫一眾待斬師兄弟,把信箋都哭花了。

孫夫子氣得直哆嗦,登時寫信給朝中弟子,可大多卻推辭不應,說是此案牽連甚廣,況且此前聽聞此事已然多方奔走,只是眼下各國司法自治,平國之事由世子一手把持,連朝廷也難以插手。言外之意就是,恩師之恩雖不能忘,同門之誼亦不能負,但此事,愛莫能助。

章三聽聞此事,幾日內幾乎哭瞎了眼,抽噎不止。他們這些兄弟相處了近兩年,各自情誼不淺,眼下落了這等罪名,旁人雖瞧他反應過激了些,但尚可諒解,只覺他情深義重。

扶蘇一貫沉靜冰冷,瞧著黃四與晏二臨行時未下完的一盤棋局,磨礪完黑子,又揉搓白子,夜深時吹滅了燭光,直直在黑暗中坐到天亮。

晨光熹微之時,扶蘇歪了一會兒,卻在夢中瞧見了晏二。黑暗之中,他戴著面具,一副判官模樣,見著扶蘇,便雙手握住了他的手,鬼面猙獰,卻略帶著些沙啞傷感道:“大哥不必費心,晏此生註定有此一劫,大限之期心中自有論數,本是貪戀人間兄弟情誼,才遲遲不肯走。此一時,便藉機了了塵緣,去了吧。只是四弟之事,你萬萬莫要插手,他壽元絕非如此,切記切記!”

話語剛畢,扶蘇卻驀地醒來,心中知曉這是二弟前來託夢。他從幼時便從未嘗過幾分兄弟情誼,思及一貫冷硬的晏二夢中也有了溫軟之語,低頭瞧見未完的棋局,一時鼻酸難抑,如玉一般的手托住了額,許久,才睜開眼。

他不懂塵緣為何物,一貫除了方正書中所言,便從未有多餘的眼光眷顧旁的人和物,可自從前世遇見了他的小女孩兒,心便自此不乾淨了,像是從仙界雲端墜入了塵世,有了牽掛,便讓人日日思量,在迷霧中掙扎。

書上說知己者難求,書上說唯情字纏綿傷人。眼下的兄弟手足情誼竟也一時似是悟了,苦澀與熱忱在心中交替,擾不勝擾,痛不自禁。

他推開窗,章三卻用著他的小女孩兒的那雙眼痴痴地掉著淚,在諸位待處斬的師兄門前皆放了個火盆,一刻不停地漫天撒著紙錢,像是著了魔。

扶蘇見到此景,心中更是大慟。

他收拾了幾件衣衫,便向孫夫子告辭了。孫夫子撫摸著扶蘇的腦袋,苦笑著,卻比哭還難看,“連你也要明哲保身嗎?谷兒。去吧,去吧,一日之禍,萬念皆休,人心叵測,懷璧大罪!老夫畢生心血全廢,從今之後,再不收徒!若有違誓,形同此硯!”孫夫子衣冠邋遢,紋理不修,抓起手邊幾乎磨得凹了下去的沉硯,朝著牆壁上掛著的平素得意之作《山河圖》砸了過去,一時轟然,圖毀硯碎。他握緊了沾染墨汁的手,老淚卻瞬間縱橫滿面。

扶蘇面色清冷如故,跪了下來,依禮磕了如入師禮一般的三個響頭,而後,孑然一身,如來時一般,孤單離去。

平國國都金烏依舊如平素一般熱鬧。這裡是個小盛世,平民百姓的生活從不會因什麼學子的集體舞弊案有什麼改變。若是穆地,文禮之國,想必動靜便要大得多了。

扶蘇擊了登聞鼓,王殿前訴冤。

按昭禮法,擊登聞鼓者,入殿前需三滾釘板,挨三百笞。

等到平王世子酒飽饜足開審之時,只瞧見一個渾身血淋淋的少年。他伏在地上,披頭散髮,勉強抬起頭時,眼珠卻異常的黑。

平王世子打著哈欠,昏昏欲睡,“殿下何人,何事擊鼓,速速報來!若有不實之言,即刻處斬!”

扶蘇聲音沙啞,握緊雙手,這是唯一一塊還好著的皮肉。他淡淡開口,諷刺道:“九兒,你好大的威風。”

平王世子哈欠沒打完,從王座上跌了下來。

三日之後,平王世子親審舞弊案。九卿說不必再審,已然查明,殿下放心,平王世子火急火燎,對眾人一通臭罵,說是此案有如此之多疑點,事關士人,怎可如此草率結案?

平國廷尉覺得自己快委屈死了。當時呈案時,世子正醉臥美人膝,連看都懶得看,只道了一句“知道了”,便把他給攆走了,這會兒怎麼就成了他們的罪過?

平王世子手握描金扇,點著廷尉的腦袋,氣急了卻笑了出來,“狗仗了人勢行的些混賬勾當,淫威平時沒耍夠,這回倒耍到本殿頭上。成,你們既然讓他不舒坦,來日他若讓我不舒坦,你們一個個也甭想舒坦!”

九兒,阿九,這世上,除了他那位身份最高貴的堂兄,再無人這樣喚他。

平王世子頭快痛死了,他絞盡腦汁也沒想到,堂堂太子竟避禍避到了他這小國之中,還牽扯進了這樣一樁大案。他心中也頗是埋怨,這素來與他親厚的堂兄來了此處,竟不設法通知他一番,否則又何至於出了眼前的事。可他哪知,那日他贈肉粽之時,扶蘇眼神裡的一番“天雷地火”被那樣曲解。

最後,讓眾人意外的是,此案竟又複審了三日,最後以冤案放人告終了,什麼猜中題目雖百年難得一遇但是存在了想必就是合理,什麼大家寫得一樣反而證明沒作弊,因為若換成是你,你有那麼蠢嗎?一番義正詞嚴,說得眾臣的臉灰濛濛的,卻不敢駁了這小祖宗的面子。被革去功名的三十餘人擇日設考,世子親自監察。

扶蘇傷口略好些,便在考場外候著,等到黃四諸人走出之時,才緩緩直起身子。晏二是被抬出來的,他在考場發了高熱,勉力做完,已支持不住,瞧見扶蘇,聲音虛弱,斷斷續續地喚了句“大哥,莫要離開”,便沉沉睡去。

黃四瞧著扶蘇,衣衫雖在獄中髒了些,可衣冠、發帶依舊整齊如故。扶蘇淡淡笑了笑,道:“四弟這些日子,一貫可好?”

黃四亦是一笑,溫和道:“好,獄中伙食亦有幾片肥肉。”

扶蘇想起之前他亦常搶他碗中肉,有些年歲倒轉之感,嘴角淺淡笑意深了些,道:“兄也有食肉。”

身後一眾師兄衣衫襤褸,十分狼狽,皆擁著扶蘇,沉痛哭泣起來。

扶蘇擔心晏二病情,便要去醫館親自顧看,平王世子儀仗出了郡院,眾人跪倒,這少年目光一掃,瞧了他堂兄一眼,卻不敢聲張,只火燒眉毛一般說了句“免禮”,便遠去了。

黃四把一切望在眼中,一貫微笑的嘴角抽搐了下。

晏二只是疲勞過度,加之身體虛弱,並無大礙,眾人也便放心了,去了客棧,洗了塵倦,倒頭睡去。

可待到第二日之時,姬谷、黃四二人卻莫名失蹤了,像是從人間蒸發,行李衣物皆在,人卻不見了。

扶蘇失蹤之事頗有一番因緣詭異,暫且不提。此時卻說穆地,王子成覺接了天子一道旨,打點了三千兵馬,一身鎧甲戎裝,便從咸寧府出發了。且說閒話,這少年今年方滿十七歲,姿容皮色卻日益大盛,因貌美還鬧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亂子。

傳聞趙國郡主到訪穆地,從未見過他這堂兄,行至青州境內,恰巧遇到成覺率眾秋圍,一見他風姿,竟魂飛魄散。成覺一行離去,小郡主卻得了相思之疾,一路纏綿哀思,眼見距趙國日遠,只得強打起精神,到穆國都再尋名醫。世子恰巧奉王命,在左白門接堂妹,趙國郡主方下鸞轎,卻見到那日林中之人,喜不自禁,病瞬時好了大半,可是轉眼卻見身後眾位臣僕跪地拜倒,請穆王世子安,心中一時驟痛,大喜大悲之下,竟吐了一口血,昏厥過去了。

若是如此也便罷了,之後卻鬧出了春秋時的“文姜諸兒”之亂,一樁探親瑣事平添了七八分緋色。趙國郡主待在穆國不肯走,穆王世子一貫又是於女色無所收斂,二人之事在穆國都傳得沸沸揚揚,趙王幾次三番寫信給郡主,郡主卻避重就輕,時時與堂兄膩在一起,據聞她還處置了成覺幾個美姬,儼然醋海生了波濤,把自己當成了世子的妻房。趙王被氣得一病不起,命趙國司徒直接帶王旨到穆國,扔到了郡主臉上,強行把她帶走,後來草草將她嫁給了趙國一個沒落的世家子,才算把此事掀過了。

成覺雖俊美,德行卻實在不足以讓人信服。但與成覺的美貌齊名的可不是他的無德,而是他的軍事天賦。年初,南蠻小國又起兵舉事,挑釁穆國,世子率五千人,以雷霆之勢帶兵奇襲,三日之內,滅了七族一邦三萬餘人,南蠻跪地求和,願年年納幣,俯首稱臣。成覺一戰成名,名震大昭內外。各國諸侯暗自嫉妒惱恨穆王生了這樣一個好公子,可又不得不巴結穆王世子,趁機獻了多名美姬,只盼能讓英雄落了美人懷,成聯姻順道聯國之美事。可惜穆王妃治家極嚴,這些女子也未生出波瀾。只是,在太后面前獻禮說好話的日益多了起來,只因眾人皆知,穆王世子的婚姻把持在太后手中。但老太后總是笑眯眯地,說世子還小,不急不急,心底卻暗自蹙眉,這世上似是無人能配得上她的明珠兒的。可轉念想起若是鳳凰兒還活著,此刻和明珠兒站到一起,又不知是哪般風姿,誰又壓了誰一籌,思及此,心中不禁又悲慼起來。

此是前事,點到為止。便是這樣一個用兵如神的少年,此刻卻奉天子旨意,帶了足足三千兵馬,朝東而去。沿路各國諸侯宴請成覺,送了許多奇珍異甲,仍舊尋不到他此次行動的一絲端倪。成覺此一路也未鋪張,只著一身棗紅鎧甲,可在眾兵士之中,他眼睛太過明亮高傲,顯得格外扎眼。

這個冬日尤其寒冷。成覺騎著白如山間之雪的駿馬殊雲,揹著金箭,在山道之間疾馳。他身後的三千軍馬揚起了寒氣和飛煙。殊雲之美,彷彿已踏過塵世之埃,奔越飛起,帶著冠著紅纓白珠的少年將軍,馳騁在天邊。

路上漸漸瀰漫起大霧,翻過越姬山,馬上就要到平國境內了。

越姬相傳是戰國時越國夫人,姿容秀美,越國國滅,夫人戰死,化身為山,生生世世保衛越國子民,此山因此便命名為越姬山。越姬山長年大霧,彷彿是這石頭夫人的衣衫縵帶,平添了幾分旖旎美色。

此一日,天又著實陰沉,到了辰時,太陽才慢騰騰地冒出山尖。霧氣漸漸散去,青山此時雖枯零了,但映著朝陽,卻別有一番疏朗氣韻。

成覺快馬疾馳,他治軍極嚴,這一路,身後兵將竟無一人開口閒聊,灌了風塵寒霜,士氣依舊高昂。

可是,越姬山腳一個奇怪的男人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男子戴著草帽,腳上一雙布鞋,瞧不清楚面容。

成覺一看到他,反而笑了,揮手命眾人停下。

“雲卿來了。”

男人也笑了,從懷中掏出一個檀木的盒子,單膝跪下,溫柔道:“殿下已至,敢不親迎?此為薄禮,望吾君笑納。”

成覺伸出修長的手,男人緩緩將盒子遞上。成覺開啟盒子,嗅到了一股濃重的腥甜,眼睛眯著,眉毛卻舒展開來。

天上烏雲瞬間匯聚,雷聲轟鳴。

男人摘下草帽,溫柔道:“殿下,要下雨了,容小臣避一避。”

成覺俯身望他,似乎未聽明白他說些什麼,卻被男人一瞬間圈住了脖子,只在這棗衣少年耳畔輕輕笑著,噴出微微的熱氣,“殿下氣運旺,替小臣擋一擋,也不枉費臣這般艱辛。”

不過一瞬間,驚雷忽起,劈到了那一身鎧甲之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