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又一次從墨染般的黑暗轉為灰白，比以前要明亮一些，因為綿綿不絕的雪花終於停了，風暴也不再肆虐。
河岸城的市民們卻高興不起來，小寒潮到來了，城內的氣溫從零上十度降到了零度左右。到了城外，水銀溫度計也失效了，那意味著氣溫低過了零下三十九度。
這樣的小寒潮會持續小半個月，然後進入到每年都會有的大寒潮。在大寒潮裡，城內得靠蒸汽核心爐增壓升級，才能把溫度維持在零上，城外的氣溫就只能用酒精溫度計測量了。
不過酒精溫度計很不準確，河岸城留下的記錄偏差很大，平均來看，最低的時候應該超過了零下八十度。
那時候可沒誰敢出城，任何衣物都會變成一扯就破的紙片，鋼鐵也會變得像剝離一樣脆。肌膚如果暴露在外，只需要短短幾秒鐘，就會凍僵壞死。
跟市民比起來，聚集在河岸城南面的蛇民們卻興高采烈，他們算是死裡逃生了。
河岸城南面，緊挨著凍結的冰面，三座鐵皮加冰雪堆砌而成的營地依次排開，遮擋住河岸城。
這三座營地都是六邊菱形，由小到大，長度有三十米、五十米和八十米，裡面齊齊整整的堆砌了若幹座半圓形雪屋，分別容納了一百人、三百人、一千人。
第一座營地是六天前建起的，自那之後，蛇民們陸陸續續來到河岸城。數目沒有想象裡那麼多，但也提供了充足的勞力，不僅又建起了兩座營地，還在營地北面，河岸城南面挖好了內恩隊長一直想要的壕溝。
教蛇民們挖地洞堆雪屋，給他們必要的糧食和衣物，在營地安裝新式開水鍋爐，讓蛇民們能喝到熱水，甚至能洗熱水澡，種種措施讓蛇民們的工作熱情高漲，不僅說服了內恩隊長，也讓託比昂說服了那些反對收留蛇民的市民。
當然，這也多虧了瑪莉安，沒有她的話，河岸城跟蛇民的溝通絕對沒有現在這麼順暢。
更重要的是……
壕溝後面，冰雪堆起來的臺子上，內恩對面目都包裹在熊皮帽子裡的瓊恩說：“蒸汽之神還懂這些事情嗎？”
內恩的意思是，三個營地的蛇民就是三個不同階段。
第一個營地的蛇民是最早被收留的，因為有瓊恩和瑪莉安手把手教導，已經明白了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第二個營地是四天前建的，裡面的蛇民由第一批蛇民教導，也大概清楚了自己的狀況。第三個營地昨天才建好，收留的大批蛇民還處於茫然狀態，不過有第一第二批蛇民帶領，秩序也算井井有條，沒搞出什麼亂子。
城市議會原本的憂慮完全是多餘的，大家對蛇民的擔心不僅是糧食和物資不足，更大的憂慮是安全上的。
現在的處理方式就很好，既獲得了勞力，又把他們跟河岸城隔開了。現在除了送物資，排程人手和給營地裡安裝機器，蛇民跟市民並沒有更多接觸。等到掠食者大隊到來，蛇民營地還能作為最前線進行抵擋。
這可不是一個少年能夠具備的見識，所以內恩隊長才這麼問。
瓊恩悶悶的說：“蒸汽之神的啟示並不是憑空來的，都是建立在凡人的智慧上。凡人懂的，祂都懂。”
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透過風鏡，一直落在營地外面跟蛇民們溝通的瑪莉安身上。
少女拒絕了白熊皮大衣，穿著跟蛇民們一樣的翻毛羊皮襖子和羊皮帽，一面檢視蛇民們的生活情況，一面督促他們參與勞動。蛇民們沒出什麼亂子，她真是居功至偉。
“不要擔心瑪莉安，老會長恐怕比你還看重她，要求我全力保護她的安全，我派了芮妮和萊絲特保護她……”
內恩笑著說：“而且她身邊也有志願的保護者，那個阿什卡長老幾乎都快把她當公主甚至女王了。”
的確，瑪莉安身邊有不少跟班，除了兩個河岸城的女警衛隊員，還有蛇民護衛。第一批收留的蛇民裡，那個叫阿卡什的長者，更是亦步亦趨，惟命是從。
“我……我不是擔心……”
瓊恩尷尬而笨拙的解釋，警衛隊長卻笑得更大聲。
“我在擔心蒸汽車的情況……”
瓊恩只好把目光投向另一面，那裡的雪地上，兩道怪異的痕跡由西向北延伸。
在上百管道工、鐵匠、木匠乃石匠的努力下，替代蒸汽雪橇的蒸汽車終於造好了。
嚴格說這輛蒸汽車也算不上新造，莎爾佳雖然開走了所有蒸汽雪橇，河岸城還有一些壞掉的雪橇以及維修用的備件，蒸汽車是用新造的蒸汽機和一些部件，加上這些部件拼裝起來的。
河岸城的蒸汽雪橇是太陽高地製造的，特點是速度快，但比鋼鐵堡的蒸汽雪橇小很多，載重量也有限。
這兩種雪橇都是用蒸汽機驅動一對帶了防滑鐵鏈的輪子，再裝有滑板，後面拖上裝著滑板的車廂。
瓊恩設計的蒸汽車卻不一樣，蒸汽機驅動的不是輪子，而是用鐵輪驅動一圈鋼鐵鑄造的履帶。
履帶很寬，抓地很牢，加上新的迷你蒸汽機都是鉚接工藝，讓蒸汽車比蒸汽雪橇大了一圈都不只。
蒸汽車的速度比蒸汽雪橇慢很多，但也比人走路快三四倍。除了駕駛員之外，在運半車煤的情況下，還能再搭四個人。後面只接三輛車廂的話，一次運十個人加二十多噸煤，算上挖煤的時間，來往也就六七個小時，這已經是河岸城兩三天的煤炭用量。
河岸城周邊有幾個煤礦，都在地表，但幾公裡乃至十幾公裡的距離，沒有適合的運載工具，也就每年最暖和的時候集中挖掘一些。剩下的用量得靠糧食跟鋼鐵堡的蒸汽雪橇商隊交換，他們一次就能運來幾百上千噸煤。
內恩隊長信心滿滿的說：“有警衛隊員護衛，還帶著蒸汽機槍呢，就算遇到了掠食者也不怕。”
瓊恩搖頭說：“我是怕蒸汽車出問題……”
內恩拍拍他肩膀：“你的設計是蒸汽之神的啟示，哪會出問題呢？”
瓊恩可沒安心：“蒸汽之神只是啟示了設計，實際做得怎麼樣，還是靠我們自己啊。”
內恩隊長語氣裡滿是讚許：“你們的研究所已經做得夠好了。”
到現在蒸汽機槍已經有接近三十部了，而且做了不少改進，射程和射速都有了不小提升。
除了蒸汽機槍，從鍛爐到鍋爐，再到機械，這幾天來以蒸汽先鋒團為核心的研究所，給河岸城帶來了太大變化，從管道工到溫室工，以及其他市民們，都看在眼裡，瓊恩提出的改造蒸汽核心爐方案，在城市議會裡的支援聲也越來越大。
“只是掠食者的話，我可以說，河岸城已經安全了。”
內恩隊長很自信，哪怕出現了披掛著鐵甲的掠食者，在改進了的蒸汽機槍面前仍然不堪一擊。
等小寒潮過去，大寒潮來臨，掠食者的威脅也就煙消雲散了。掠食者雖然吃人，卻仍然是人，不可能在那麼低的溫度下繼續活動。
“所以我贊成繼續收容蛇民，反正沒幾天時間了。”
內恩又看向河岸城的其他方向，蛇民們正在那裡建新的營地。河岸城的東西兩面是緩坡，雖然有鐵皮牆和配備了蒸汽機槍、黑石探照燈的哨塔，掠食者要從那裡大規模進攻的話，還是很難擋住。
北面的情況要好一些，那裡是陡坡，還有更高的飛艇平臺，只需要安排一組守衛，配上兩三步機槍就能牢牢守住。
內恩隊長又嘆道：“當然，得先解決糧食問題。”
蛇民們帶來了不少蘑菇，只要有合適的溫度和環境，蘑菇上的孢子就能生長。每座營地都靠著鍋爐建了地下室暖房，再加上潮溼的朽木，應該能有收穫。
不過蘑菇飽不了肚子，除了小麥，還得靠肉。
河岸城自己也在養豬狗牛羊還有雞鴨，但是零零散散的數量很少。正在製造的第二輛蒸汽車就用在了這上面，那是專門用來探索和狩獵的。這幾天已經看到一些雪地彎角羊之類的獸群跨過大河向北而去，河岸城的市民只能望羊興嘆。
有了蒸汽車，搭上機槍，別說羊，就算是狼群甚至熊，都只是槍口下的豐美獵物，十隻羊就夠河岸城所有市民一天吃上份量不少的肉。
瓊恩心頭也變得沉重，狩獵能解決一些問題，但不可能徹底解決糧食問題。大寒潮一來，就沒辦法外出了。
內恩隊長忽然嗯了一聲，舉起望遠鏡觀察某個方向。
瓊恩也跟著舉起望遠鏡，就在河岸城東面，極遠的地平線上，一股黑煙冉冉升起，像是篝火的動靜，而且規模不小。
那是至少六七公裡遠，換在以前可看不清楚。
瓊恩馬上發現，黑煙不只一股，相鄰不遠的地方有十多股，每股黑煙都差不多粗細。
肯定不是自然的林火，那就是人為的了。算算每座篝火有二三十個人，那就是好幾百人，蛇民部落可沒這麼大規模。
黑煙下方的篝火全是霧氣，看不到細節，稍稍調整視角，瓊恩心頭一凜。
無數細小如沙礫的黑影正朝遠離黑煙的方向挪動，零零落落的灑在純白的冰雪大地上，一看就是蛇民，數量有好幾百。
“是掠食者，一支規模不小的掠食者隊伍。”
內恩隊長語氣異常低沉：“他們正在飽餐，準備著大戰一番。”
飽餐？
瓊恩心口泛起密密麻麻如針扎的涼意，那些掠食者哪來的糧食？
顯然是那些蛇民了……
他有些發急，還有不少蛇民活著，正逃向河岸城。掠食者並沒有追，應該是覺得哪怕耽擱一頓飯的功夫，也能追上那些“預備糧”。
說不定瑪莉安的母親和弟弟在逃難的人群裡呢？
“去救蛇民？”
內恩隊長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著他：“瓊恩，這難道也是蒸汽之神的啟示？”
“就算是，也沒人願意。”
“河岸城為了蛇民已經做得夠多了，難道還要市民為了蛇民冒著犧牲的風險嗎？”
他語氣有些重：“那又是好幾百人，我們的糧食根本不夠。”
“瓊恩，掠食者吃人很邪惡，可河岸城如果沒了糧食，你猜會怎麼樣？”
“有些人為什麼沒有反對收留蛇民，你既然聰明到了可以獲得蒸汽之神的啟示，應該很好猜吧？”
“河岸城……以前不是沒有過那種事情，雖然只是個別的，可人被逼得了絕境，什麼都幹得出來。”
“所以你該明白，為什麼市民們死後，屍體都會被燒成灰。”
瓊恩心口的涼氣就像蒸汽一樣沸騰著，就連河岸城的市民也吃過人！？
“瓊恩，你已經把河岸城推往那個方向了。我們都期待著你帶來蒸汽之神的新啟示，好把事情扭轉回來，而不是讓你繼續推下去。”
內恩隊長又警告了一句，離開雪臺去佈置防務了。
瓊恩看看遠處逃難的蛇民，再看看前方營地的蛇民，以及蛇民裡的瑪莉安，急得緊咬嘴唇，第一次虔誠的向蒸汽之神禱告。
額頭微微發熱，黑石亮起了金光，蒸汽之神說：“不要急，車到山前必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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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恩完全不明白，正要問，河岸城西面響起蒸汽爐的聲響，由遠及近，漸漸靠近。
原以為是挖煤的蒸汽車回來了，可幾分鐘後聲響清晰了些，才聽出不同。
又過了一會，望遠鏡裡的景象變得清晰。
那是輛覆蓋著白色偽裝布的蒸汽雪橇，車頭比蒸汽車大得多，光那對鋼鐵輪子就有一人多高。
鋼輪前面是滑板，後面拖著的五六截車廂也是滑板，在雪地上拉出又深又直的軌跡，朝著河岸城急速駛來。
看起來像是鋼鐵堡的蒸汽雪橇，但要小一些，不是以前見過的。看這完全沒減速的樣子，似乎要直接衝進河岸城。
西面哨塔上的機槍開火了，在蒸汽雪橇旁邊濺起團團雪花。
雪橇上響起粗獷的嗓音，在用喇叭之類的擴音器大喊：“我是鋼鐵堡的斯內普！別開槍！雪橇出了點問題，見鬼你們哪來那麼多人啊！”
巨大的蒸汽雪橇衝上緩坡，距離鐵皮牆兩三百米的地方終於開始轉向減速。等到劃出一個大圈停下時，最後一輛車廂離鐵皮牆只有幾米距離，揚起的冰雪像決堤洪水，沖垮了好長一段牆面。
鋼鐵堡的人……
瓊恩先是嘆息，他們肯定是搶在大寒潮之前來買糧食的吧，可惜河岸城沒有多餘的糧食賣了。
接著他一個激靈，河岸城還有其他東西可以賣，而那些正在逃難的蛇民，也可以算成價碼。
他趕緊朝東面跑去，路上還在想，救下了蛇民的話，糧食問題就更嚴重了啊。
不找到立竿見影的解決辦法，老會長還有內恩隊長，能答應這樁交易嗎？
蒸汽之神在他心底出聲了：“辦法很多，但要立竿見影，就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