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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次日起來,水湄仍舊未歸,黛玉在房中消磨了一天,直到傍晚時分,方帶著雪雁,在清芷閣閒步散心。

一路行來,因時近秋末,閣內秋風掠過,蘊著清寒的涼意,捲起一縷縷即將凋零的花葉,當初繁花似錦的菊花,亦開始敗落,半合半殘的花朵在枝頭顫動,欲留卻不能留,透著頹唐蕭條的氣息。

黛玉走走停停,賞看了一會兒,抬起纖纖如玉的素手,撫上將落的菊花,想起那年自己所作的《葬花詞》,啟唇吐出一聲細細長長的嘆息,幽幽念道:“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聽了這話,雪雁眉心一蹙,雖然見她臉色含悲,卻因自己只是粗識文墨,聽不懂這句詩詞,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出言回答勸解。

不經意間,卻見不遠處有男子長身玉立,唇角露出明澈的笑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黛玉,眉眼間含著繾綣之意,也不知站了多久。

此時已是暮色時分,天邊的落日已經沉入層雲中,卻有朵朵晚霞浮現,無邊無際的霞光,將天空渲染得格外璀璨炫目,如一幅緩緩鋪開的七彩精緻織錦。

無邊絢麗的晚霞下,他只是靜靜而立,清風掠起,雲過天青的衣衫邊角飛揚起來,翩躚如舉,顯得格外靜默,卻清雅動人,如同月下橫簫,水邊撫琴一般。

風采動人如斯,自是北靜王水溶了。

雪雁不由有些呆怔,過了一會兒,方想起要行禮,忙屈膝道:“見過北王爺。”

水溶點了點頭,示意不必多禮,目光卻依舊只在黛玉身上流連,心心念念都是她,彷彿四周的一切都不存在一般。

雖只見過兩次面,他卻已經明白,黛玉向來喜歡清雅簡單的飾物,雲鬢如霧,卻只以柔粉絲帶束起,簪一隻小小的純銀蝴蝶壓發,除此之外,再無髮飾。

穿一襲素淨的月白色上襦,下面是鵝黃色百褶羅裙,只在裙角用綵線繡了一枝玉蘭,虯勁曲斜,栩栩如生。

素顏淡妝,盈盈而立,卻生生讓人覺得姿容美秀,氣韻傾城。

聽到說話聲,黛玉已從感慨中清醒過來,也看著水溶,斂了衣袂,福了一福,方溫婉地道:“倘若王爺不覺得冒昧的話,我想問一聲,不知湄郡主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水溶拱手還了一禮,才微笑道:“太后娘娘甚是喜歡她,每次進宮,都要耽擱幾天,不過,有林姑娘這位貴賓在此,這一次,必定會提前回來的。”

黛玉輕輕頷首,應道:“如此甚好,我在北王府,已經打擾了這麼久,候郡主回來,道完別,也該回去了。”

這番話款款道來,蘊著雲淡風輕的意味,水溶卻覺得,須臾之間,便有極深刻的痛楚襲上心頭,一點一滴,一絲一縷,連綿不斷,讓他難以自持。

心裡有千萬句捨不得,卻不能坦然說出來,相反,還清楚地明白,有些事情,雖是一拖再拖,卻已經到了必須決斷的地步。

忍住一腔心酸,水溶揚唇而笑,若無其事地道:“其實,湄兒與姑娘感情甚好,北王府與賈家又是世交,姑娘不妨多住一些日子,何必急著離開?”

黛玉抬起手,挽起鬢邊被風吹落的長髮,唇邊笑容溫雅,搖頭道:“王爺這般挽留,我很是感激,但這麼多天未見外祖母,我心裡很是惦記,還是早些回去,才能夠安心。”

水溶聽了這話,一時無話可說,心頭卻是沉重無比,半晌才含著笑意,話語一轉,溫聲道:“剛才我似乎聽到林姑娘在唸詩,雖只有兩句,卻是新穎別致,想必又是林姑娘的新作吧?”

聽得他問話,黛玉默了須臾,想起當初寫此詩時,自己猶沉浸在對寶玉的少女情懷中,心中一時感慨不已。

輕啟丹唇,黛玉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聲音中隱約透出幾許低柔,幾許惆悵:“從前住在大觀園時,見落花飄零,心中傷感,寫過一篇《葬花詞》,今日偶爾吟誦,王爺請勿見笑。”

看著她眉眼彎彎,顰痕宛然,十分惹人憐愛,水溶出了片刻神,才道:“自然不會,溶倒覺得,林姑娘這種性情,當真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奇女子。”

說著,踏步行到黛玉身邊,卻因禮儀攸關,不能走得太近,語意依舊溫文如玉:“世事變遷,不過眨眼間,功名利祿、榮華富貴,亂人眼目,有多少人,能在浮華塵世裡,擁有一份憐惜落花的心情?想來,舉目看去,大千世界,唯有林姑娘一人而已。”

夕陽中,他的話語,清越低緩,他的背影,如同臨風的玉樹,俊朗飄逸,他的目光,似江南的三月春水浮動,真摯而純淨,彷彿遠離了一切世俗喧囂一般。

在這樣的凝望之下,黛玉一陣痴惘,心底深處那根細細的心絃,竟情不自禁地顫動了一下,卻又因發現自己的這種悸顫,而變了臉色。

放下對寶玉的那一份情懷之後,她漸漸淡看世情,如今,在這個尚算陌生的男子面前,為何竟會屢次失態?

輕舒一口氣,黛玉勉力鎮定下來,嫣然含笑,搖頭道:“不知為什麼,每次王爺見了我,都要稱讚一番,倒真讓我覺得不好意思。”

水溶眉宇間柔情款款,軟軟地道:“林姑娘何出此言?姑娘自身的確出色,溶心中敬服不已,無法不開口誇讚。”

說著,眸光飛快地自菊花叢中飄過,依舊收回來,痴痴地落在黛玉身上,隨即含著羨慕的語氣,徐聲道:“花開花落,世事沉浮,常待真心憐,這些菊花,雖是將已殘落,卻因有林姑娘的一片憐惜,實在不枉開了這一場。”

聽得他話語中帶著奇異的意味,黛玉微微一愕,沉吟須臾,便凝眉看了過去。

水溶心思敏銳,立刻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暗自一嘆,彷彿含了一把蓮心在口,苦不堪言。

有一個女子,站在自己面前,佔據了自己所有的心思,可是,卻無法開口告訴她,自己有多愛慕她,有多想持起她的手,與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一雙人。

痛到深處,有誰能知?

唇角微揚,將一切傷痛掩在笑容之下,水溶穩住聲音,輕輕道:“溶有幾句話想說,請林姑娘一聽。”

見他眸光真誠,神態鄭重,黛玉忖度須臾,便頷首道:“既是這樣,請王爺移步,品一杯清茶罷。”說著,便攜了雪雁,轉身折回廂房,水溶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徐徐隨了上來。

及進得房中,黛玉請水溶坐了房中的紫檀木椅,自己在窗下相陪,這才回身看向雪雁,頷首示意。

雪雁見狀,心中自是會意,忙起身行到套間,取沸水烹好茶,迅速送了上來。

唇邊含著笑意,雪雁一面抬手斟茶,一面稱讚道:“北王府的東西,都是些極精緻的,比如這些茶葉,顏色鮮豔,香氣純正,茶杯也好,配在一起,實在好看。”說著,便將斟好的茶杯奉到水溶、黛玉面前。

黛玉心意淡泊,本也沒在這些事情上留意,此刻凝神一看,見面前的茶碗出自官窯,以五彩影釉繪著春草細紋,極富神韻,春意盎然,揭開杯蓋,見嫩綠的茶葉徐緩舒展開來,碧色盈盈,宛如一方上好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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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輕啜一口,覺得清冽異常,不禁輕輕頷首,讚歎道:“果然是極好的,一瞥之下,讓人賞心悅目,一品之後,唇齒留香,回味無窮。”

說著,便抬眸看向水溶,唇邊淺笑盈盈,隨即道:“說起來,這些日子,讓太妃、王爺費心了,我卻從未開口道謝,實在大不應該。”

水溶輕輕搖頭,語意溫柔脈脈:“些須小事,何足掛齒?何況,林姑娘出眾至此,能留林姑娘一住,本是我們北府的福氣,不過,既然林姑娘贊這茶葉好,將來回去之時,一定要記著帶一些。”說到這裡,也喝了一口茶,定下心神,才回頭瞧了雪雁一眼。

在此之前,雪雁便已察覺了水溶對自家姑娘的隱晦情愫,見狀便琢磨著,他必定是想趁此機會,單獨表白自己的真心。

因覺得眼前一雙男女,是難得的才子佳人,心裡樂見其成,雪雁便笑著點頭,徐徐道:“奴婢房裡還有些針線活沒做完,先告退了。”說著,便向兩人屈膝行禮,轉身欲走。

聽得她要離開,黛玉大惑不解,卻也不及細問,起身止道:“無論什麼活計,都不急在這一時,你還是在這裡伺候罷。”

她從未與男子單獨相處過,如今對著謙謙君子一般的水溶,雖知他必定不會有出格之舉,心裡到底還是無法安然。

聽了這話,雪雁雖是停住腳步,臉上卻頗為為難,正不知所措之際,聽得水溶笑著道:“想來這丫鬟是姑娘的心腹,倘若她留在這裡,讓林姑娘覺得更自在的話,就不必迴避了。”

聽得他這般溫言細語、體貼入微,不止雪雁深受感動,黛玉亦是微微發怔,卻是立刻凝住心神,抬眸看著水溶,飽滿的朱唇似胭紅的玫瑰,透出嬌豔欲滴之色,詢問道:“剛才王爺言有事想說,不知到底是什麼?”

迎著她明澈的目光,望著她秀妍的容色,水溶輕輕屏息,心中有千言萬語,有萬千情愫,卻不能說出,只是提醒自己,絕不能夠忘記,當初讓她來這裡的初衷。

嘆一聲,終於還是走到這一刻了。

短短幾天,佳人已入心底,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全都是她,從今以後,縱然滄海變桑田,時間化煙雲,也不能抹去她的身影。

今天之後,也許,就算魂牽夢縈,思念至午夜夢迴,伊人依舊遠在天際,再難相見。

今天之後,也許,就算痛入骨髓,傷感到嘆息落淚,佳人依舊一無所知,渾不在意。

可是,縱然如此,他卻依舊清楚地知道,這一步走出來,將來再痛再苦再受傷,自己都不會後悔。

因為,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眼底心裡,便只有那個人的存在,再也看不到其他。

而此時此刻,他之所盼所想,眉間眼底的所有期念,是讓她喜樂幸福,至於他自己的心意,原是微不足道的。

心中這樣想,但做起來並不容易,還未開口,已經有一塊大石壓上心頭,連呼吸都變得極其綿長,極其艱難。

等了良久,見水溶仍舊默默不語,黛玉心中吃驚,眸中秋波一轉,飄然落在他身上,眉間眼底,透出一絲疑惑和詢問。

目光落處,案几上的鎏金香爐裡,散出嫋嫋上升的輕煙,不絕如縷,隔在她和水溶之間,朦朧之際,見他的俊顏,似三月裡細細濛濛的小雨,縹緲惆悵難言。

許是她的錯覺吧,這男子的眼角,竟有一絲淡淡的晶瑩之意。

一時之間,黛玉心中生出驚濤駭浪,卻是再也無話可說。

屋中陷入一片靜寂之中,無人開口說話,也無人有任何動作。

彷彿過了許久,水溶深深吸一口氣,再吐出去,終是憑藉二十年來積累的定力,慢慢定下心神,徐緩站起身來,憑窗而立,將飄忽的眸光投向窗外。

黛玉輕顰煙眉,只覺得,映入眼簾的青衫身影,極度落寞、悵然、傷痛,讓人心生莫名的感觸。

“北王爺,”黛玉動唇啟音,既是在提醒他,亦是警醒自己,絕不可有別樣的心意,“雖是只見過兩面,但我卻明白,王爺心思坦蕩,有話但說無妨,不必有任何忌諱。”

話音落下,聽得他似乎長長嘆了一口氣,才應道:“那麼,我就直說了罷。”

“林姑娘飽讀詩書,當知在典籍詩詞裡,文人常以名花喻女子之容,擬女子之姿。”

“其實,這個比喻,是極其恰當的,不但女子姿容如花,便是人生經歷,也如花開花落一般,最重要的,是要尋到惜花之人,用心呵護,才不枉此生。”

說到這裡,水溶身子微顫,彷彿浸在冷水寒冰中一般,聲音亦在不知不覺中,漸低漸微漸止歇,再也無法繼續下去。

不禁嘆息,即便定力再好的人,也沒有法子,在這樣的時候,保持一副冷靜自持的模樣吧?

何況,他心裡還那般傾慕她。

水溶這番言語,雪雁雖是聽得懵懵懂懂,大致意思卻還是明白的,不由睜大眼睛,心中很是喜悅。

所謂的名花,必是自家姑娘無疑,而所謂的惜花之人,當是指他自己吧?

不禁讚歎,有修養的人說話,不但比擬得恰當合理,還文雅流利,實在與眾不同。

黛玉卻有些摸不著頭腦,徑直顰起娥眉,咬唇道:“北王爺這些言論,之前我從未聽說過,不過,倒是極合乎情理,我只是不明白,王爺說這些話,必定含有深意,心有所指吧?”

見她開口詢問,水溶默了須臾,將雙手各自籠進長袖中,緊緊攥成拳,方忍住心頭的酸楚,徐徐道:“林姑娘冰雪聰明,果然一語中的。”

“我說這些,原是想告訴姑娘,當年林探花以一己之身,將揚州鹽務肅清,於國有大功,清正端方之處,更是少有人能及。”

“而這些年,林姑娘獨自來京,依傍母舅生活,溶卻從未關心過,至今思來,猶是十分遺憾、慚愧。”

“已往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這些天來,溶一直在想,倘若能為林姑娘做一點什麼,讓林姑娘終生有靠,林探花在九泉之下,必定能夠瞑目。”

說到這裡,頓了一下,聲音漸次艱澀下來,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餘下的話語吐出:“想來林姑娘也曾耳聞,寶玉與溶年少相識,頗有來往。”

“前段時間,溶得了幾株名菊,邀寶玉到明雅苑一行,閒聊之時,偶爾提及林姑娘,道與林姑娘自小青梅竹馬,毫無間隙,言辭之時,仰慕不已,頗有終生之盼。”

“溶言盡於此,林姑娘蕙質蘭心,必定明白溶的意思。”

說完這些話,他感覺全身的心力已經被抽空了,恍如經歷了一場噩夢,雖然以手扶著窗欞,卻依舊感到一陣眩暈,整個人似虛脫了一樣。

其時霞光逝去,暮色已至,牆底下的青苔帶著潮氣,隨著習習秋風,猝不及防地襲上他的身體,連帶著心底也是一片沉寂如死的荒蕪冰涼。

他少年襲位,春風得意,立於朝堂之上,一向侃侃而談、淡然自若,即便有人激烈地反對自己,亦是不驕不躁,從容應付,何嘗有過如此言語艱難、欲說還休的時候?

他出身高貴,一向過著錦衣玉食的優渥生活,觸目所及處,皆是笑臉逢迎之人,不曾有誰違逆過他,更不識愁為何物,何嘗有過如此心如死灰、失魂落魄的時候?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因了一個情字。

情有多深,心間的痛苦荒涼便有多深,這本是,連在一起,密不可分的。

而當初悠然無求的日子,他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心底卻是無怨無悔。

只因為,眼前的這個少女,是這般值得自己傾心,值得自己,用盡一切心思,讓她擁有幸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