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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6

在縣裡倒鄉鎮公交,鄉鎮公交可以直接開到鎮街口,非常方便。沒等多久,客就滿了,一路行來,路的變化不大,還是顛簸的厲害,路的一邊已經堆著石子水泥包,沿著路邊已經開始為拓寬的道路挖挖地基了,想必明年回家,家鄉的道路就大變樣了吧。

看到了,看到記憶中的家了。那熟悉的不能在熟悉的小鎮則全變了!首先看到的新鎮新小街前的水泥墩子圍著的一個很怪的雕塑,看不出什麼形狀,一圈一圈的,因為完全看不懂,所以很奪人眼球。

“哎,方家的千金回來了呀。”下車後還沒從這完全看不懂的一圈一圈的雕塑中回味,轉頭認出來嚷嚷叫喚他的是鄰居大嘴巴三嬸。

“千金”不是方有容的綽號,是乳名,是“一擲千金”的意思,這是方有容痛恨不已的稱謂。方有容是超生的,為了這計劃外出生的他,外婆家被砸了豬圈廚房,自家裡除了罰了不少錢外,當時在鎮政府上班的爸爸為此還丟了鐵飯碗,所以方有容的小名就喚作‘千金’,這是他厭惡到極致的乳名,每每聽到這樣的稱呼就好像每個人都在提醒他是多餘的似的。好在現在也長大了,心情也能剋制了,特別是今天,他的心情好的不能再好了。

“看這東西幹什麼?”三嬸瞅了一眼雕塑,眼裡有著厭惡,“當時豎起來的時候,趕集來的都嚷著看不懂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那什麼藝術家就說我們沒知識沒審美,不懂藝術。老百姓看不懂的就叫藝術,我說這所謂的藝術和狗屁差不多,還不是拿來賣錢。”

第一次覺得大嘴巴三嬸可愛,方有容跟著笑,“我也看不懂,放在入鎮的大路口就覺得難看。”

“就是,就是。”三嬸咧著嘴巴哈哈笑。

和三嬸一同轉過這個簡陋到可笑的雕塑,先前他參與拆遷的老街上的廢墟全部是現今全國都流行的樓下門市樓上套間的三層小樓。外牆統一貼著白色的小瓷磚,一樣的鋁合金卷閘門,裝玻璃鋁合金玻璃拉門的不多,可能那上千塊的鋁合金拉門對鎮上人而言還有些貴了吧。大多鋪子還是用著木框加玻璃推門,顯得不太靈動。

一眼就瞧著了媽媽的米糕拖車在街道一個鋪面門口,方有容得過去跟媽媽打聲招呼再回家。

跟著後面的大嘴巴三嬸推了他一把,“那是你家新買的房子,你哥和你二姐都回來了。”

非常意外,方有容看著話有所指的三嬸,三嬸擠著小眼睛撇撇嘴,給了個曖昧的示意就走開了。

方有容看著鎮上小街中央那熟悉的米糕拖車靠著的那半下著卷閘門的門市,這是自家的新房?這鎮中心的門市有三層,是連著套間,早就聽說不下八九萬呢,爸媽買了一間門市?哪來的這麼多錢?當然,這些就不是方有容該問的了,父母起早貪黑的掙錢自然也是有些積蓄的,可決然沒想到會有這麼多。

“方家千金回來了——!”一路上認得的行人和他招呼著,鎮子不大,對自幼就在鎮上長大的方有容而言,基本上都認得。

可能是三嬸預先提示的原因吧,方有容總覺得和自己招呼的大爺大媽那聲調、那眼神都不太正常,怎麼了?他家出事了?

米糕拖車是放在街道中間的鋪面門口的,鋁合金卷閘門半拉著,裡面有吵嚷的聲調,看來三嬸的話沒錯,二姐確實回來了。

吵嚷中,除了二姐的聲音之外,還夾雜著最疼愛二姐的爸爸提高的聲腔。猶豫一下下,半抬壓下的卷閘門,方有容喊了一聲:“爸、媽,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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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有人抬起了卷閘門,方有容彎腰進了去。抬著卷閘門的是和家裡關係來往密切的大姨父,立即又把卷閘門壓下了,把探頭想探看熱鬧的鄰居都拒在門外。

還沒有裝潢的鋪面裡開著昏黃的白熾燈,不適應的方有容看過去,似乎家裡的親朋都在裡面了,此刻因為他的出現,剛才爭吵的聲音都暫停住了。

和親戚打聲招呼,不知道家裡出了什麼事的方有容也不吱聲。“你回來了。”旁邊的大哥和方有容打著招呼。

比方有容長了八歲的大哥基本算是上門女婿。年齡相距頗大的兄弟的感情還說得過去。大哥是個老實人,全靠精明能幹的大嫂幫帶,自打結了婚後,大哥就不打工了,由大嫂家幫著買了船,和大嫂孃家的親朋的船一起組成船隊順河做營運,從山東運水泥、灰鈣南下,從南方再回帶些北方需要的東西,載量大,運費比陸運要少得多,手續也少,是沿河工廠和貿易批發點首選的運輸方式,生意一年到頭都少有停息的時候。去年起,大哥和大嫂正在盤算著把這兩年掙的錢再加點想辦法換條噸位更大的鐵殼船來加大運量。雖然沒得婆家豐厚的彩禮,買船也多半是孃家出的力,常年不在婆家住和公婆也談不上感情,不過,卻少見的通情達理,每次回來都會為公婆帶些衣物,每次見著他這個還上學的小叔子,也都給塞上一百塊的零用錢,那可是方有容最大的外快來源。要是實在說遺憾,就是大哥大嫂結婚好幾年了還是沒有孩子。

應著跟他招呼的大哥,方有容看著後面的大嫂懷裡抱著個小丫頭。

“來,給小叔抱抱小侄女。”

方有容從來不是笨小孩,出門在外最重要的就是看臉色,聽了這話連忙接過手,小姑娘還小,梳著小辮子,水靈靈的,不吵不鬧挺乖巧的。方有容一手顛著一邊樂呵呵的把隨手的拎包開啟,取出誠心誠意給大哥大嫂帶的禮物。

“來,這是二叔給帶的見面禮,開啟看看。”不知道家裡為什麼吵架,方有容後悔著就這麼進來了,記憶中,有二姐加入的吵鬧,百分百和他相關。

那再精美不過的包裝讓爭執的場面暫停了下來,精美的拎袋內是精美的包裝,精美的絲絨小盒子裡是一粒金燦燦的小花生。中國傳統中,無論在鄉下還是在城市,花生代表著很多美好的寓意,其中一項就是求子,這本來是買來送給大嫂的,藉著送給小侄女轉送大嫂吧。

被分了神的親友們都在嘰嘰喳喳都在議論著這個金花生的款式,興奮不已,城市的物件就是精緻。

“嘿,還是我們家千家厲害,一回來就籠絡了人心。”二姐揚高了的嘲諷聲調聽在方有容耳裡非常不舒服,自小他們就不和,見面沒一次不吵架的,這次究竟是為了什麼?

比他大五歲的二姐是鎮上的大專師範生,算是家裡最有出息的,最得父母寵溺。現在在縣裡一個城東中學當老師,很能辦事,鎮上人要想把孩子轉到縣城唸書,她都會幫得上忙,是鎮上公認的能幹人,有著這樣強勢能幹的姐妹幫襯,幾乎是上門女婿的大哥和他這個超生的老三的日子想來不怎麼好過。自小對二姐的記憶就是在後面追著喊著他‘多餘’和‘千金’的就是二姐,一直以來,在二姐待著的地方,方有容沒有可安生的想法。

“不要轉移話題,現在千金也‘很巧’的趕回來了,爸媽說正話吧。”把這句‘很巧’說得很譏誚的二姐言辭鋒利,“打開天窗說亮話,這新房憑什麼寫著方有容是戶主?方家可不是只有方有容這個千金,還有大哥呢,大哥大嫂只是暫時沒有小孩,憑什麼這房子就歸方有容的!我不答應,三個子女中,我也有份。”

這個新房戶頭寫著自己的名字?方有容備覺受寵若驚,難怪一路上和他打招呼的大爺大媽會那麼不正常了,凡事家裡偏向他,大哥還沒說話,二姐是絕不容得的,就是他多吃一根三毛的冰棒,二姐也要大鬧一場,不得到兩根絕不消停,就算肚子吃疼了也絕不擺手,他們哪是姐弟呀,簡直就是冤家,要是這值大錢的門市房子全歸他,二姐不鬧到天上才怪呢。不過,這究竟是為什麼呀?方有容看著左右注視他的父母、兄嫂,這樣的待遇他還真不太想要。

“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但我可以申明,我不要。”擺明立場的方有容心情很愉快,不管怎麼說,不怎麼愛搭理他的爸媽似乎還是念著他的,房子算什麼他包裡的那座小塔一脫手,這房子再買一間都成了。

“大人說話,你不要插嘴!”爸爸訓斥著麼子,轉目對著閨女,“有芳,你是姑娘家,早遲是嫁在縣城,你唸書家裡花了多少,學費花了多少,生活費花了多少,找工作送人情花了多少,你要看帳單嗎?”

最得寵的二姐根本就不怕爸爸,大聲反駁,“我用了多少錢先放在一邊,我方有芳用了,方有容難道沒用?我是考上大學的,他還沒本事考上大學,沒用到是他無能。”

“你根本就是多餘的!”二姐大叫著二十年聽得同一句話,“要不是你,爸爸就不會從鎮上事業單位下臺,要不是你,媽媽就不會天天在街上賣糕,你根本就是多餘的,都是你們這些超生子女,才導致現在你們沒有學上,沒有教師,沒有——”

“二姐!”

盯著這個不停在他心靈上傾倒鹽巴的女人,大喝的聲音讓整個場面都安靜下來,這是第一次有底氣的方有容向二姐叫板。“我是超生的,我是家裡花了代價生存下來的,你呢,從哥哥那裡算起,你也是超生的,也是多餘的!”

憤怒的情緒中夾著些悲切,他是超生的,父母給的生命卻被最濃厚的血緣憎恨,這種不被需要的感情讓他憎惡起來,越說越無法容忍,方有容厲聲道:“我是你生的?還是我吃得是你的?我住的是你的?這二十年的養育是你在養育我?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你有什麼資格否定我生存的意義,和你這樣的女人生活了二十年,我根本就對女人沒興趣,這家當,你也不必擔憂落在我的手裡。房子是爸爸媽媽的,不是大哥的,也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你憑什麼在這裡對爸媽吵吵喊喊!以後誰贍養父母,這個房子就歸誰!”

真可笑,為了鄉鎮的一套還沒住進來的房子居然鬧家患,簡直太可笑了。

被嗆住的二姐半天沒說出話來,包括別的旁觀者,靜默中,遠比二姐更加憎惡這個家的方有容透著心的厭惡。

轟隆隆的敲著卷閘門的聲音分散了些火藥味,在外逛街奶奶回來了。

“我家的千金回來了呀,”嘮叨的又見老了的奶奶柱著柺棍進了來,見著小孫子,那沒牙的癟嘴一個勁的樂,讓平白暴戾的方有容心理好受多了。本來嚴重到需要親友調解的爭吵也暫時停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