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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曼珠沙華(13-2)

蘇箬幾乎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覺,她在床上翻來覆去,那張地獄變的圖畫被團成了一團,但蘇箬始終沒有下定決心把它扔進垃圾桶裡。

關於姬遙莘的事情,也許會很詭異,就像吳德和那個神經病一樣的女孩娜娜,整個都透出不正常的氣息。

最詭異的事,她對這個名字如此念念不忘,該不會是姬遙莘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情,比如說欠了她一大筆錢沒有還,所以才讓她銘記於心?

快到凌晨的時候,蘇箬迷迷煳煳躺在床上,聞到了一股燒紙的氣味。窗子沒關嚴,所以讓紙灰味飄進來了嗎?不對,在半夢半醒間蘇箬否定了自己的猜測,她每晚睡覺之前,都要仔細檢查門窗有沒有鎖好,這是長期獨居養成的習慣。

蘇箬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走到窗前。窗戶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她伸手把霧氣擦乾淨,向外面望去。這時候大概是凌晨五點左右,樓下還沒有人,天是沉沉的黑色,大概又是個陰天。路燈孤寂地站在路邊。她家在八層,只能大概看到,有個人正蹲在樓下花壇旁邊的水泥地上燒紙。

那人忽然回過了頭,他對著蘇箬這個方向揮了揮手。至於是不是對蘇箬揮手,就不得而知了。可是他卻執著地將臉轉向蘇箬的方向,維持著這個彆扭的姿勢,很久都沒有動。

隔得太遠,蘇箬看不起這個人的臉,但是蘇箬覺得這人莫名面熟。她打了個哈欠,猶豫很長時間,直到天都有些矇矇亮了,小區遠處傳來一些噪音——大概是環衛工開始打掃街道了吧。蘇箬穿上珊瑚絨的睡衣外套,開啟房門下樓。

她終於看清楚了這個燒紙的人,一個中年男人,身體看起來很羸弱,頭髮花白,臉色發灰。外面沒有下雨,他的頭髮、衣服卻全都是溼漉漉的。

“你答應我的事,還沒有做到呢。”他對蘇箬說。

蘇箬看著他,覺得身上發冷,紙灰飄揚,卻在風中打轉。死者收不到男人燒給他們的之前。這人很眼熟,就像吳德、娜娜他們那樣似曾相識。

蘇箬搖頭:“你到底是誰,我想不起來你是誰了,你來這裡是要幹什麼。”

遠處嘈雜的聲音越來越近,那不會是清潔工清掃的聲音,清掃不會製造出□□一樣的動|靜,除非是一個營的清潔工都出動了。

男人悲哀地看著蘇箬:“我是穆安和穆蕖的師父。”

穆安和穆蕖是誰,蘇箬自然也是想不起來的。她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聽著席少清懇求似的語氣,絮絮說著什麼。這人所說的每一個字蘇箬都能聽懂,可是拼湊到一起,蘇箬全然聽不明白。

“我最不放心我兩個徒弟……你答應我的,救了姬遙莘,就能救我的徒弟,可是為什麼你沒有做到,讓我把命也賠進去,上路也不安心……”

他也在提姬遙莘。

“拜託了,幫幫我,幫幫我的徒弟。”男人在央求她。

姬遙莘到底是誰,是什麼人……蘇箬感覺眼球刺痛,她閉上眼睛,眼前彷佛是紅色細長花瓣飛舞的花海,血紅的河水,紅色的天空,業火蔓延燃燒……她頭疼得厲害,忍不住蹲下身去。過了差不多半分鐘,蘇箬才覺得緩過來,等她睜開眼睛時,這男人已經不見了,水泥地上只留下一堆燒過的紙灰。

身後噪音越來越大,真像是一大群人在喊著口號□□,而且他們喊的口號內容也很奇怪,不是“王八蛋老闆黃鶴帶著小姨子跑了”,而是“打倒現行反|革|命孔樺,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孔樺又是什麼人?那些口號還在喊著,聲音陰森,似乎還帶著迴音,彷佛是從很久遠的時空所傳過來的。蘇箬的身體僵硬,她知道不能回頭,但是她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回頭。

斧子砍到樹幹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彷佛就在蘇箬的耳畔炸響,蘇箬驚得渾身一哆嗦,她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做,本能一般,從口袋中拿出手機,調出照相模式,攝像頭朝後,舉到肩膀上方,對著身後咔嚓按下拍攝鍵。

蘇箬勐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動作之突然,心臟砰砰直跳,睡衣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她抹了抹亂七八糟遮擋在臉前方的頭髮,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剛剛七點鐘。一夜失眠,快天亮時睡著了,她竟然做了這樣一個怪夢。

蘇箬無精打采地起床,一點都提不起上班的勁頭,乾脆給部門主管打個電話請假,大不了就扣一天的工資,愛扣就扣吧。然而奇怪的是,接電話的不是她部門主管李菲菲,而是一個陌生男人。

她問:“你不是菲菲嗎?”

電話那頭,男人客氣地說:“這號碼我半年前換的,你說的菲菲可能是之前用這個號的人,你要信用卡還款催債就別打這個號碼了。”

蘇箬默默掛了電話。她記得昨天還跟李菲菲透過話,怎麼今天就成這個樣子了?好像做了那個噩夢之後,整個世界全都變了。蘇箬嘆口氣,拉開臥室門準備去洗漱,一眼就看到吳德正在她家沙發上正襟危坐,他也沒戴眼鏡,還穿了身灰色的浴袍一樣的怪衣服。蘇箬的腦子裡轟的一下,不是吧,這事情的走向有點太玄幻了吧?

“我本來以為你會猶豫一段時間的,但是你的答桉很堅決,我想,你是真的在意她。”吳德對蘇箬說。

蘇箬愣了好一會兒 :“你他媽的是怎麼進我家的?”

吳德直視著蘇箬的眼睛:“那就不要再等了,蘇箬,不要再拖時間了,姬遙莘在等你,但是如果你不想見她的話,她絕對不會主動找你。”

蘇箬說:“你再不走我就報警了。”

吳德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就重重地砸在蘇箬的心上。蘇箬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她開啟相簿,最近拍攝的一張照片大概是半個小時前,就是做噩夢的時候拍攝的,那張照片很恐怖,朦朧的灰色霧氣當中,一隊身穿破舊的老式綠色軍裝、已經白骨化的“人”舉著破破爛爛的橫幅,在霧靄中向她靠近。可是蘇箬卻並不覺得非常驚愕或者害怕,彷佛這一幕早就會降臨,而她期待著一樣。

“姬遙莘……”她慢慢地說;而這三個字,每念出一個字,都要耗盡她全身的力氣。吳德微笑起來,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走近蘇箬,蘇箬沒有躲避。吳德握住了她的手,也就是在這時候,蘇箬感覺到後背中心一陣燒灼的疼痛,但這痛感一閃而過,讓蘇箬以為只是幻覺。

“姬遙莘是一個沒有心的惡鬼,說是引渡亡魂,實際上只是以他人的恐懼為食,”吳德說,他的眼睛變成灰色,望向蘇箬,“但是姬遙莘後來愛上了一個人,為這人做了很多很多事。姬遙莘愛上這個人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也不是因為她家裡有錢,而是因為只有這人完全為姬遙莘付出著,哪怕是付出自己的一半魂魄。你想想看吧,姬遙莘在這個世間幾十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真心實意愛著她的人……”

“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麼?”蘇箬冷冷打斷了吳德聲情並茂地背誦劇本。

吳德一時語塞,蘇箬推開他,也不管自己沒刷牙洗臉蓬頭垢面的,開啟大門就準備衝出去,吳德搶上前一步拉住蘇箬的手,他的手掌冰冷潮溼,令蘇箬感覺很不舒服。

“箬箬,黃泉路已經通了,一直往前走就能見到姬遙莘,”吳德說,“還有,記得,黃泉路上不要回頭。”

蘇箬跑下了樓梯,拖鞋在水泥地上砸出啪啪的聲音。她的頭髮被風吹起來,眼睛發酸。

城市早已變了樣。高樓大廈盡數被隱沒在濃霧的陰翳之後,只剩下面前深灰色、空無一人的道路。蘇箬往前跑著,冷風吸入肺中,肋骨隱隱作痛,可是蘇箬卻不願意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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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忘了姬遙莘是誰,就算萬劫不復,她也會記得姬遙莘這個名字。

站在雪山的漂礫灘上的姬遙莘,風從雪線上吹下來,吹拂起她的頭髮。

站在濃霧遍佈的河邊的姬遙莘,河水沒過了她的腳踝,她低下頭,彷佛立在河中的一棵樹。

站在業火前的姬遙莘,臉龐被火焰所映亮,那火焰落到她的眼睛裡,就像落到了黑色的湖中。

站在漫天飛舞的櫻花瓣中的姬遙莘,冷且柔軟,像是山上新落的雪,她向蘇箬伸出手,那時候蘇箬就知道,無論是在哪裡,她都會追隨著姬遙莘。

蘇箬閉上眼睛,眼前彷佛是溫柔撩起她額邊頭髮的姬遙莘,她的微笑在記憶中輕輕叩出一圈圈的漣漪,那些模煳的被深藏的回憶都全然清晰起來。

她是引路人,姬遙莘也是引路人。她們曾經因為宿敵面臨著永久的分離。

蘇箬一直想要救姬遙莘,儘管她明白,她甚至連自己都救不了,可是抱著這樣最為卑微的願望,她選擇了犧牲蘇笠。

她愛著姬遙莘,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蘇箬穿過了濃霧,她還在跑,只是速度已經慢了很多,因為她覺得十分疲憊,機械地奔跑著,連腿都失去了知覺。腳下的水泥路變成了土路,霧氣漸漸散去了,但是她也不知道跑到了什麼地方,路邊都是些空蕩蕩的荒地,連一點草都不長。霧氣散去,但是已近黃昏,地平線上出現了顏色妖豔詭異的晚霞,就像是紅糖漿沉入了紫色的雞尾酒,而一輪彎彎的新月已經懸掛在天邊。

姬遙莘在哪裡?她還會找到姬遙莘嗎?

蘇箬停下腳步,彎下腰大口地喘著氣。天就快要黑了,可是姬遙莘不知道在哪裡,這樣永無止境地跑下去,不知道會跑到什麼地方。

她看到前方道路兩邊的荒地上忽然著起了火,走近卻又看清楚那不是火,而是成千上萬的彼岸花,花開如鬼擎火,沒有溫度,指引著陰間方向的冷火。蘇箬聽到了水聲,冥河已經近了。

在天地交會的地方,晚霞燒得像是鬼火般冷清卻燦爛,她看到那裡有一座橋,在無垠的紅色花海上突兀立起,橋上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