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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沙華(13-4))

兩個人並肩走著,紅色的花綿延無限,火焰從腳底下燃燒起來,而黑色的河水吞沒河床中的一切。蘇箬莫名地想到,橋兩邊的女人,永遠都不能相見,如彼岸花葉無法相逢。她伸手拉住姬遙莘的手,姬遙莘亦反握住蘇箬的手指。

姬遙莘還在她的身邊。

蘇箬終於又走上了這座橋。鋪橋的磚早起成了黑色,上面隱約可見幾道刻痕,也許是文字,早就辨別不清了。河水從橋下流過,濃稠得像是化不開的夜色。姬遙莘帶著蘇箬走到橋的中央,站在橋邊,為再度過橋的亡魂讓開道路。

她手中紅色的幽冥令就像是一顆跳動的心臟。蘇箬的手機也慢慢變化,迴歸為幽冥令最初的形狀,閃著紅光。

李菲菲第一個從這裡經過,她面無表情地對蘇箬點頭示意。她牽著一個高個男人的手,那男人懷裡抱著小孩,是她的丈夫和孩子。蘇箬忽然間想起來,曾經住在李菲菲家裡的時候,李菲菲告訴蘇箬,有一天夢見蘇箬手裡拿著紅色發光的東西走向她,李菲菲就篤定蘇箬可以拯救她。

李菲菲走了過去,蘇箬目送自己曾經的同學良久,她的身影沒到橋另一邊黑色的森林中去,看不見了。

然後走過橋的是穆蕖姐弟倆。穆蕖的頭髮上還掛著幾朵花,夏天會開放的花。她死的時候,身體一半浸在水中,水中滿是被採摘下來註定會枯萎的花葉,那是她弟弟為她草草堆成的墳冢;蘇箬不由嘆息一聲,又把目光投向了穆安,他還穿著有碩大“智障”二字的衛衣,這兩個字是熒光的,在黑暗中像是什麼獸物的眼睛。他的神色也不似以前見到他那樣的陰鷙了,顯得平靜了很多。只有在這時候,穆蕖和穆安姐弟倆面容格外相像,讓人意識到這倆人原來是有血緣的。

兩人走過時,都微微衝蘇箬一低頭,雙手攏在胸前,那似乎是個道家的禮節。

之後,席少清也走過去了,他同樣對蘇箬和姬遙莘行禮,姬遙莘對她回禮。實際上姬遙莘是沒有必要這樣做的,除非她是真心實意地敬重席少清。

一個又一個亡魂走了過去。蘇箬知道,在這些人裡面,永遠都不會再有石川沙羅和石川夕顏了。姐妹倆大概已經化作漫天飄飛的櫻花,一片片落到地上,又深埋到泥土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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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走過去的人是孔樺。他在原地駐足了很久,望著姬遙莘,蘇箬在一旁心想,就像是他們還上大學的時候,彼此的凝望吧,沒有什麼含義,又似乎要傳達出千言萬語。然後孔樺對著姬遙莘鞠了一躬,低頭匆匆走過去了。

默言也不會走這條路的。

天地寂靜,新月依然懸掛在天邊。該結束的已經結束,該要開始的才剛剛開始。

姬遙莘:“回去吧,蘇箬,該回去了。”

蘇箬點了點頭,然後閉上眼睛。她知道,她是引路人,姬遙莘的引路人。

眼前變成一片漆黑,起初一切都很安靜,只有風的聲音,後來蘇箬聽到了汽車從馬路上駛過的呼嘯聲,不遠的地方有小販在叫賣,還有兩個人在大聲聊天;她聞到了路邊攤食物油炸的香味,睜開眼睛,她正和姬遙莘站在城市裡一條繁華的街道旁邊,馬路對面酒店的霓虹燈光落在姬遙莘的臉上,映照出一片五彩斑斕的人間煙火味道。

她們回來了,就在蘇箬最熟悉的這個小區外面的馬路上,而馬路對面某條延伸入待拆危房中的小巷盡頭,姬遙莘那間小小的茶館裡,溫熱的茶水還是會自動斟上。

“在默言死後,你完全可以去找我的,可是你卻等著我去找你。”蘇箬抬起頭,輕輕地說。

“我會等你,但我絕對不會勉強你,也不會去主動找你。”姬遙莘斟酌著說,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蘇箬,這是我欠你的。”

“本來我也應該死了的,生死陣的最後……我現在記得很清楚。”蘇箬問,她轉過頭,望著姬遙莘蒼白的側臉,“可是我怎麼還活著站在這個地方?”

姬遙莘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好像她就是專門等著蘇箬這樣問一樣。她拉起蘇箬的手,身形輕盈如穿梭在黑夜中的精靈,她帶著蘇箬走過馬路,走到那條小巷深處。蘇箬抬起頭,這一晚上不算是晴夜,她也只能勉強看到金星像針尖那麼大,在深藍色天鵝絨一般的天空中閃著微光。

“我知道了,是吳德,”蘇箬忽然說道,“是那個箜篌,是你彈響的,而不是吳德彈響的。”

姬遙莘低下頭,沉默。蘇箬早已習慣了姬遙莘這樣的沉默,這種沉默事實上表示了肯定。於是蘇箬又笑起來,她知道姬遙莘要對她說什麼了。

“你不想欠吳德對嗎?你想要幫她。”

說話之間,她們已經走到了茶館裡面,姬遙莘伸手拂開破破爛爛的門簾,依然是破舊得桌椅傢俱,燈泡黃得發黑,茶杯中正嫋嫋升起水霧。但是蘇箬的目光被放在桌子中間的箜篌所吸引了。

箜篌少了一根弦,模樣更為斑駁黯澹,看起來賣破爛都沒人要。

蘇箬走過去,信手把箜篌拿起來,她的後背忽然劇痛,彷佛是一隻手重重拍在了蘇箬的後心,無數根針伴隨著這股巨大的力道刺入了皮膚。蘇箬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姬遙莘問她:“你看到了嗎?”

蘇箬轉過臉去看姬遙莘,但是她沒有看到姬遙莘,她看到了一條寬闊的河,水波粼粼,蘆葦在河畔的泥沙地中搖曳,在那些蘆葦根系盤結的地方,有個人正站在那裡。河水沒過了他的腰,他的頭髮溼淋淋地貼在臉上,目光茫然無依;他有時望著河堤,看著行人從那裡經過,有時又眺望著漁船從河面上駛過去。

蘇箬繞道這人面前,看清楚他的臉。

“他”的臉只剩下被泡脹的一片慘白,根本分辨不清五官。大概是個死去很久的水殍吧。

入夜的時候,河水中央忽然出現一個漩渦,水位飛快地下降,遙遠蒼茫的夜色中,一個身穿灰色長袍的男人從河床中走過來,他的頭髮在夜風中飛舞。蘇箬吃了一驚,穿灰袍的男人和吳德長得一模一樣,只是神情要陰鷙很多。他走到水殍面前,打量對方半晌,忽然問道:“想要一直留在這裡嗎?”

語氣霸道,不容置疑,連同末尾的疑問都重重地沉下去。蘇箬明白,這是真正的無支祁。

水殍猶豫一會兒,點了點頭。

“好,從今之後,你就是我的人了。”無支祁冷冷地看著水殍,語氣卻溫柔了一點。水殍還是呆呆站在蘆葦叢中,似半截枯木。

無支祁轉身向河心走去,踢開腳邊淺淺的積水,水殍在蘆葦中站了一會兒,急忙跟了上去。

日子飛速地流逝著,水從地勢低窪的地方流過去。曾經見過的地宮又在幻境中出現,水殍踩過地宮上方懸掛的鐵鏈,他在鐵鏈上坐下來,看著下方,無支祁正低頭檢視丹爐中的火。

無支祁說:“你,下來吧。”

水殍沒有名字,無支祁總是用“你”來叫他。水殍從鐵鏈上輕巧地跳下去,無支祁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箜篌,他撥著琴絃,箜篌發出單調的聲音,迴響帶點動聽的味道,卻又全然不成曲調。無支祁說:“我喜歡聽箜篌的聲音,你彈給我聽吧。”

水殍小心翼翼地接過箜篌,他不敢去碰無支祁的手,怕自己手上帶著水草腥味的水漬會弄髒無支祁的袖口,可是他又那麼想觸碰到對方,儘管他知道對方和自己一樣身體是全然的冰冷。無支祁察覺出水殍的畏縮,說道:“畏手畏腳。”

他抓住了水殍的手,將小小的箜篌放到水殍的掌心中。

蘇箬靜默地看著眼前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水殍退到一邊,慢慢坐下來,他開始撥動四根琴絃,在石壁上藍綠搖曳的鬼火當中,他的臉龐半明半暗,若有所思。不知道撥了多長時間的琴絃,水殍發現無支祁倚著丹爐已經睡著了。

後來又過去很久,蘇箬看見水殍踩著河波行走,在繁星滿天的夜裡枕在岸邊沙地上,凝望在夜色裡沉默的山巒。他站在地宮中,頭頂縱橫交錯的鎖鏈像是蛛網一般。他有時候也會離開水走很遠的路,到附近的一個小鎮上,凡是他走過的地方,都會升起濃濃的灰霧。鎮子上的人越來越少,可能是打仗打到這邊來了吧,水殍不太清楚,他只記得,有一天他來到鎮上時,那裡已經徹底荒廢,野草和藜蘆從家家戶戶的院牆上生出來。

蘇箬無從揣測水殍對於無支祁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就像其實她難以把水殍和吳德聯絡起來一樣。

有一天,無支祁告訴水殍:“我該走了。等到箜篌重新響起的時候,我還會回來。”

水殍沒有說話,無支祁也不會再多做告別。夜裡暴雨譁啦啦地下,河水漲了很高。水殍在河堤上奔跑,河堤很快就會被沖垮,他倒在水中,被河波推入到水中,這裡是他的家,可是此時卻感覺到徹骨的寒冷。

天亮之後,水殍返回河眼的地宮中去,無支祁還是像以往那樣倚著丹爐,彷佛睡著了一般,爐中的火已經滅了,箜篌還好端端地放在地上。水殍走過去,撿起那個箜篌,試著去撥動幾個弦,卻一點聲音都沒有撥出來。

他將無支祁放入棺槨之中,隨後又是許許多多年漫長的等待的歲月。日升月落,潮漲潮退。直到有一天,水殍站在河邊,那時天已經全黑了,他看到有個年輕男孩騎著腳踏車從河堤旁的道路行駛過去,那個男孩長得像極了無支祁。

蘇箬看到水殍在岸邊愣了很久,但她不知道水殍在想什麼,是否有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她只是眼睜睜看著,水殍摘下蘆葦葉撒到岸邊的淺水中,那些葦葉紛紛揚揚的,變成一張一張百元大鈔。騎腳踏車的男孩看到了,停下車子,猶豫片刻,走到水中去撿。

水鬼將男孩拉入水中,水殍走上前去,他慘白的、沒有五官的臉在抽搐,也許他是想露出一個笑容,也許是他在痛哭。他吞噬了男孩的魂魄後,變成了男孩的樣子。

他走到岸上,岸邊的沙土地留下一行溼漉漉的足跡。男孩的腳踏車和書包扔在岸邊,他開啟書包,作業本上寫著男孩的名字,吳德,所以從此他就叫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