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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謀定而動

江原在軍前疾馳一陣,忽然調轉馬頭離隊向後行來,快到我跟前時,揚手把一團物事扔到我懷裡。我低頭看去,是一領厚實的皮毛斗篷。

眨眼間江原已勒住馬韁,用命令的口氣對我道:“穿上!”

我看他一下,默默披在身上。

江原轉身與我並行,與前後的親兵拉開一段距離才道:“今夜至少要急行百里,天亮以後才有機會休息,你受得住麼?”

我看著前方道:“沒問題。”

江原微微笑道:“你可別硬撐,我可能會把你的話當了真,不小心累死你。”

我挑眉:“你的意思是,我說話不可信?”

江原點了點頭:“基本不可信。比如你那天在回閱武場的路上說的那番話,我事後都得反過來想。”

我淡淡道:“殿下還真是會自找臺階,我的話是真是假你又如何知道?”

“我知道。”江原刻意壓低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他一側身扯住我的馬韁,“你將馬鞭揮在這裡的時候我就知道。”

我心裡莫名一滯,淡淡星光下,看見他脖頸處那抹似有若無的痕跡,匆促地別開目光:“怎麼以為那是你的事。”

“你極力否認,是不是很遺憾我那日沒有放縱到底?”江原幽深的眸子牢牢盯住我,“那你真不該一鞭抽醒我,再丟下那句話跑掉。”他手上微一發力,兩匹坐騎在他的拉扯下幾乎緊貼在一起,各自晃晃頭放慢了腳步。

我看著一隊隊騎兵從身邊越過,低聲道:“不管前面我說了什麼,最後那句話卻是真的。我早就後悔了,以後除了公事,希望殿下別再找我。”

江原哼一聲:“休想,答應的話怎能輕易反悔?”

我皺起眉:“那是我一時發昏,不能算數。”

江原立刻狠狠地看我:“你真笨!你忘了當時是什麼情形?難道現在都沒想明白為什麼答應我?我看你現在才是發昏!”

我仰頭看他,有些惱火:“你也答應不會舉動過分,可是從沒做到過。既然你沒做到,為什麼我不能反悔?”

江原瞪我:“怎麼叫過分?你既然答應試著接受,為什麼不從行動上開始?”

我手裡一抖韁繩,冷笑道:“包括你用強?”

江原微微一愣,我兩腿一夾馬腹,縱馬從他身邊越過,向著中軍纛旗方向奔去。奔不到十丈,江原已追上來,轉頭道:“就算那日不該對你用強,那也是因為你先激怒我。”

我橫他一眼:“誰叫你懷疑我?”

“那是你舉動可疑。”

真是不可理喻,我憋氣地抽了一下馬鞭,甩開他。江原趕上來,猛地策馬擋在前面。我急忙用力勒住馬頭,怒道:“別找死!”

江原沉沉看我:“算我不該懷疑你,給你機會收回之前那些話。”

“不。”

“給你兩個選擇:你同意,我以禮待你;不同意,我強上了你!”

我咬牙:“你混賬!”

“不答就代表同意。”江原哼然一笑,“其實我現在很盼望你不同意,說不定我會讓你比上次還銷-魂。”他倒轉馬鞭,鞭柄在我胸前撩過,“凌悅,咱們不妨試試。”

我雙頰一陣發燙,向旁邊躲開,冷冷道:“行軍途中,殿下就不避人耳目?”

“嗯,又來這個。”江原有點嘲弄地笑,“你怕人看,那就找個揹人的地方如何?”

我不想再理他,沉著臉喝聲“駕!”,趕到纛旗下與幾名中軍官員並行。江原面色平靜地回到隊伍中,問旁邊副將喬雲道:“前軍怎樣了?”

喬雲忙道:“斥候來報,薛將軍一路順利,已快到達澠池,沿途禁止鄉民出入關口,以防北趙察覺。”

江原道:“傳令,兵分三路,右將軍武佑緒寅時初北上渡河,徐徐向蒲坂逼近,隨時聽我號令;左將軍程雍率部離開大路,抄小路沿洛水而上,繞過弘農,向函谷關挺進,注意掩藏行跡,三天後抵達;中軍不停,直奔弘農。”

喬雲肅然道:“得令!”隨之叫來兩名騎馬斥候,一一交代清楚,自己打馬回頭,低聲交代幾名中軍護衛。

江原傳令完畢,又擠到我旁邊,低聲道:“我剛才想起一件事,聽說你有許多天拒絕憑潮療傷,不知是什麼緣故?”

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殿下自己不也一樣?問你自己好了。”

江原中溢位陰謀得逞的笑意:“我是為了讓傷痕留得久一點,難道你也是?”

“你……” 我不由抬高聲音,卻見周圍都是沉默行軍的將領,記室參軍事吳胤的目光沉沉向這邊掃來,只得把罵他的話咽回肚裡。

江原將我囫圇看過一遍,低聲道:“剛才抱你時發覺又瘦了,可見跟我吵架對你沒什麼好處,又沒對你怎樣,何至於那麼生氣?”

我磨著牙道:“只要你別惹我,那我保準心寬體胖,連喝藥也省了。”

江原認真看著我:“好,只要你好得快些。”

我有些錯愕地抬眼,看見他忽轉鄭重的神色,反倒呆了一下。

江原彎起唇,繼續道:“不過你是不是等於承認因為我才寢食不安,消瘦若此?”

我當下有吐血的衝動:“別再跟我說話!”馬鞭揚起,迎著附近幾個將軍異樣的目光,策馬與他遠遠隔開,身後仍隱隱傳來江原的輕笑。

曠野清冷,夜色如漆,黑色大軍如一條巨龍蜿蜒向前,勁猛寒風從丘陵間低吼著捲入人群。江北畢竟是不同江南,雖然已近冬末,天氣卻只有更加冷峻。我裹緊了身上斗篷,心情很快歸於平靜,便開始思索這一路布軍的用意。

弘農作為北魏的重要據點,地位至關重要,北趙突然出兵,應是知道了江原打算傾力而出的訊息。國家存亡之際,坐以待斃自不如佔取主動,或許還能換得一線生機,北趙的想法應是如此。而在江原這一邊,雖然有些陷於被動,卻不至於全盤打亂,這番出擊不過將進攻日期提前了而已。

江原對大軍的安排不是全力解救弘農,竟是針對函谷關而去,顯然意在突襲。然而函谷地勢險惡,北趙素來民風剽悍,好勇鬥狠絕不亞於魏人,他這般驟然分兵,對敵優勢削弱,其實也增加了不少危險。萬一函谷守軍有了戒備,而弘農又久救不下,就要面臨首尾夾擊的局面,因此布兵細節上還須仔細推敲。

再想江德高居廟堂定下的攻趙戰略之一,竟然是命大將程廣捨近求遠,長途跋涉繞道河西,卻又不給任何具體指令,看似毫無道理,其實飽含深思。

一則儘可能迷惑北趙,讓其認為北魏要在河西尋找突破點,從而不得不加強戒備。一旦北魏再從東面進攻,河西宇文氏便無法增援關中,東面壓力會小得多。二則就算北趙不受迷惑,同樣不得不防,因為一旦放鬆戒備,這支兩萬人的精兵便可順勢而下,從背後插入致命一刀。所謂兩兵交戰以正合,以奇勝,無論怎樣看,這都是一路防不勝防的奇兵。

只是程廣孤軍深入、後繼無源,一旦到了不得不與宇文氏大軍短兵相接的時候,最好的結局也只能是兩敗俱傷,那兩萬兵士的覆滅命運幾乎是註定的。江原耗費心血打造出的三萬精兵,未及大顯身手便等於被滅去兩萬,若不痛心疾首才怪。

想到這裡,我突然心中一沉,想起江原那日瘋狂兇狠的舉動,想起他凝血的雙目,原來都是大有原因。

本以為他是毫無道理的疑心大發,其實並不是。他的父皇剛剛給他重重一擊,我卻逞口舌之快對他冷嘲熱諷,更揚言要離開天御府投靠江德,所以他才會那般生氣,打了耳光不夠,竟要對我施以強-暴。他當時的表情,分明是受傷到極點,並不見得比我好受多少,可惜我沒有察覺。

一念及此,我不由自主回頭向江原方向望去,卻恰巧與他目光相撞,忙假裝掃視一下周圍,從容收回視線。心裡感覺很怪,好像揭開了一層從不願意觸碰的幔紗。

很多時候江原不說,卻似乎早將我看透,我只顧極力隱瞞自己,卻幾乎從沒想過去解讀他的真實心思。是不是因為平日對他戒心太重,忽略了許多事?

回想這些天來,總是對江原怪責居多,覺得既然他有疑心,我又何必徒勞解釋,正該識趣地主動疏遠。可是今夜在如此緊急軍情下,他沒事一般來找我,已是用行動表明了態度。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握韁的雙手,手心裡是多年行軍留下的厚繭。過去的十年間,不知在多少場戰役中浴血奮戰,挽弓執劍,所向披靡。如今就要重回戰場,卻不知道還挽不挽得起弓?

想起江原曾經問我,若我沒有失去內力,會不會待他不同?我沒有正面回答。

還用回答麼?當然會不一樣。

雖然在他面前從來都不會示弱,但我卻知道自己心底常有虛弱之感。所以他每進一步,我便會後退一步,不是不相信他,只因對自己不夠自信。背叛的教訓就在眼前,赤衝還在步步緊逼,如果輕易將自己全部交付,一旦再次成為某一方的犧牲品,我已經沒了脫身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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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江原願意幫我,我又怎能依靠他的保護而生存?

我輕嘆一口氣,仰首看向遠處。不如就這樣罷,不管他怎樣對我,只要把持住自己,只要不對他太過依賴。

“凌主簿在想什麼?”我正想得出神,突然聽見這聲音,心跳漏跳了幾下。只見江原在我左邊出現。他穩穩騎在馬上,後背挺得筆直,扯住馬韁略微歪頭看我,嘴角仍是帶著一點嘲弄的笑意。

我因為心中亂想,眸子已經很久沒轉動,有點呆滯地回神看他:“我在想,殿下是不是太好奇了點?”

江原伸開五指在我面前左右晃晃:“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別半路睡著了掉下來,這張臉就更醜的沒法看了。”

有的人就算是對你好,也有本事用最惹人厭的方式表達出來,最後搞得你火冒三丈,比如江原。

我眼角一眯,慢慢道:“醜一點沒什麼,免得禽獸來擾。倒是殿下明明沒摔過,卻看著像摔了七八十次,不知道為什麼?”

江原哼道:“有能摔成本王這樣英俊的,那是他的造化。”

我嗤了一聲:“不知殿下臉皮修煉到幾丈厚了,可比函谷關城牆?”

“尚可。凌主簿的舌頭也是愈發鋒利,一定是得空便磨。”

“不敢,比不上殿下內外雙修,說話也一樣難聽。”

江原低低一笑:“我倒想與凌主簿一同體會一下‘雙修’之樂,不知何時可以?”

我脫口道:“下流!”

江原將馬鞭在我左股上掃過:“凌主簿,又激動了。”

我抬腿踹向他右腳,江原一拉韁繩輕鬆躲過,撥過馬頭走了幾步才回頭道:“我去後面看看,你別睡著。”

這時大軍已行至一處丘谷連綿之地,一條幾丈寬的河水流淌而過,向西山巒在望,前面的道路已不似初時平坦。

一夜不停奔走,我感到跨下的“白羽”喘息急促,顯然已經勞累不堪。軍中人都知道,就算人撐得住,也不能讓馬匹耗盡體力。我看看不遠處的江原,心裡暗想,該到安營休息的時候了。

果然不久之後,江原環視了一下周圍地形,轉頭對身邊的喬雲低聲吩咐幾句。喬雲便傳下令來:“大軍原地休息,埋鍋造飯!每營兩什輪流警戒。私自離隊者,斬!營間互串者,斬!”

命令很快傳遍全軍,數萬大軍陸續停下,五百人一營,將幡旗插入地下為界,按照各自編屬劃地休息,迅速分派了警戒、拾柴、做飯、取水、飲馬等等職責。

也許是太久沒有長途跋涉,等到下馬時,我發現雙腿已經麻木得沒了知覺。穩住馬匹,勉強脫了馬鐙溜下地,腳心立刻一陣鑽痛,險些跪倒在地上。

江原飛快走到我身邊,手放在我腋下將我扶起,低聲責怪:“早對你說受不住就不要逞能,行軍第一天就廢了腿,你這仗還要不要打?”又回頭向身邊護衛道,“燕七,去拿塊墊子來!”

墊子拿來後鋪在地上,江原衝我道:“躺下!”說著將我放倒在上面,雙手捉住我雙腳,用力在腳心揉按。

我掃視一下周圍,壓低聲音道:“你走開!找個護衛來幫我。”

江原邊按便道:“少廢話!”揉了一陣,又抓住我雙腿來回抖動,等到血流基本通暢,他將我拉起來,又對旁邊的燕七道:“你也躺下!”

燕七忙道:“還是殿下先來。”

江原不耐煩道:“都一樣,快!”

“屬下遵命!” 燕七依言躺下,江原又為他揉按一陣,這才與燕七互換位置。燕七感激之色溢於臉上,按得分外賣力。

江原雙手枕在腦後,有些享受地閉上眼:“凌悅,不算程將軍帶去的兩萬精兵,去掉本來便駐守邊境的五萬大軍,剩下的薛延年率兩萬打頭陣,武佑緒分兵三萬渡浦津,程雍分兵三萬作策應,我手裡加上燕騎軍還有六萬人,要一鼓作氣攻下函谷再挺軍西進,就必須儲存住最完整的兵力。你說,要怎樣打?”

我問:“還有三萬歸誰統率?”

江原輕哼一聲:“你很快就會知道了。”敲敲自己身邊,“先說我們。”

我坐過去:“你以前攻打過函谷麼?”

“當初佔領弘農時,順路去挑釁過。哼!天下第一險要,果然名不虛傳。”

我看看江原帶了點慍色的臉,心知那次挑釁他一定吃過虧,卻沒有追問。仍是語氣平靜道:“戰國時六國伐秦,以數十倍兵力圍攻函谷,最後伏屍百萬大敗而走,可見破關之難。這說明攻函谷單靠兵多無用,就算帶了百萬大軍,真有機會在關前應戰的怕是不到一萬。”

江原睜開眼:“別說一萬,就是擺開五千的戰陣也勉強。所以函谷關常駐守軍往往只有萬餘,依託地勢,卻能抵得過十萬大軍。”

我想了想:“不如引蛇出洞?”

江原向我伸手:“想法不錯,先拿個具體方案來。”

我十分乾脆道:“沒有,你自己不會想?”

江原發狠地看我一眼。

燕七一邊幫江原揉捏一邊道:“殿下,軍帳已經支好,要到裡面休息麼?”

“好。”江原突然抽回雙腿,“拍”地放在地下,一個挺身站起來,倒把燕七驚得一怔。江原朝他揮揮手:“去,傳令凡護衛將軍以上將領,半個時辰後都到中軍大帳集合,千夫長以上,一個時辰後到大帳。”

等燕七離開,他轉頭將我拉起來:“凌悅,你跟我過來。”

我被他拖著向搭好的臨時帥帳走,只見周圍炊煙裊裊,許多兵士已開始打火做飯。帥帳雖然支得粗糙,戒備卻絲毫不馬虎。從這裡可看得到燕騎軍拱衛在十米開外,再往內是用隨軍輜車圍成的一道屏障,只在正南方向用兩輛輜車轅臂留了一道簡易軍門,江原的貼身護衛守在帳外。

走進帳中,裡面已生起火盆,地面上鋪了大塊氈布,最中央矮幾上放了一隻托盤,盤裡一把精巧的銀製茶壺,周圍幾個茶杯。江原走過去坐下,倒一杯茶水遞給我:“喝完到裡面躺一會,吃飯時叫你。”

被他一說,我真的感到睏乏起來,於是依言喝過,在離火盆不遠的地方躺下。

江原笑道:“你若總是這麼聽話,我不知道少操多少心。”

我合著眼,把腳上的牛皮靴舉到他面前:“你閉嘴!”

江原卻伸手接住,握住鞋底拽下來扔到旁邊,將我狠狠塞進一條氈被:“待會憑潮過來,看你還有什麼脾氣。”

我不由在被中一哆嗦,江原滿意地笑了一聲,便回到矮幾邊給自己倒茶,又沙沙地不知在弄什麼東西。過不多久,帳外燕七的聲音傳來:“稟殿下,傳令完畢。”

江原道:“進來。”

燕七挑簾進帳,低聲道:“殿下,斥候來報,杜司馬已趕到十里之外。”

江原語氣驚喜:“快跟我到帳外迎接。”

燕七忙道:“殿下不忙,杜司馬大約三炷香後才到。”

江原笑道:“現在距離應不到十里了,說不定能遠遠看見。”說著匆匆站起,便出帳去了。

我從被中露出頭來,望著尚在晃動的簾門,不屑地哼了一聲:“搶死麼?”

恰巧憑潮進來,看見我便道:“凌大人又給誰使眼色?給我?”

我掀開氈被起身,謙恭地陪笑:“不敢不敢。神醫大人剛才可見到燕王殿下了?”

憑潮把手中藥箱放在地下,從錦盒裡拿出一排銀針:“自然見到了,聽說是司馬大人快到了。”

我撇嘴道:“司馬大人又不是稀罕之物,整天在府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用得著這樣心急麼?”

憑潮按住我後背,掀起衣服,循著穴道扎入一針:“凌主簿跟杜司馬有過節?”

針入經脈,我吸了一口涼氣,顫著聲音道:“什麼話,不過頭一次見燕王殿下如此,好奇一下而已。”

憑潮笑道:“有什麼好奇怪的,那只是你沒見過罷了。殿下與司馬大人相交多年,相互間情誼深厚,況且司馬大人才略出眾,殿下從來都對他十分看重。前些日子皇上命程將軍出征河西,導致行軍部署改變,殿下為此憂慮過很長時間,多虧司馬大人從中排解,又與他徹夜商討對策,這才定下了大體方略。”

我琢磨一陣,轉眼看著見矮幾邊江原剛剛堆好的沙盤,慢慢道:“原來如此。不過他也有憂慮的時候麼?我以為他從來都是成竹在胸的。”

憑潮又一針下手,扎得我癱倒在氈布上:“你當他是神仙?從閱武場回來,殿下幾日心緒不寧,多虧了司馬大人勸說,才沒為程將軍的事與皇上頂撞。倒是你,平日殿下從不計較你對他的態度,反而經常叮囑我盡心為你療傷,可是需要的時候呢,人影都不見。”

我趴著不動,一時說不出話來。憑潮以為我受不了,下手便輕了些,直到施針完成,才又忍不住嘀咕:“真想不出殿下到底看上你哪點。”

我悶看他一眼,擦去額頭上的冷汗。

只聽帳外一騎遠遠飛來,有名騎士翻身下馬,朗聲道:“杜司馬帳外求見殿下!”

我立刻披上斗篷起身,赤著腳走到軍帳門口,因為施針後腳步虛軟,我將身體倚在門邊的木柱上,挑開氈門往外看。

只見江原站在轅門處翹首觀望,片刻後,一個白衣身影騎馬行來。看見江原等在門口,那身影在離轅門一丈遠的地方下馬,站在薄薄的晨曦中向他微笑。

江原同樣微笑著快步迎上前去,杜長齡卻是一甩前裾:“軍前司馬杜長齡見過殿下。”

江原及時托住他前臂:“長齡不必多禮,快到帳中敘話。”

杜長齡笑道:“怕殿下等得急,我徵得田大人同意,先率一百騎士趕來與殿下會合。”

江原朗聲笑道:“知我者莫過長齡,本王正想著你何時能來,沒想到不消片刻就把你盼到了!來來來!”拉住他手轉身向軍帳走。

我立刻放下帳簾,蹣跚回到帳內,重新掀開氈被躺下。憑潮早收拾好銀針,在一旁譏笑道:“你還睡得著?”

我翻個身朝裡:“我困得很,怎麼就睡不著?”

“那你就睡吧!等會我叫人送藥來。”

“吃也好不了,不吃也罷。”

“那隨便你。”憑潮毫無同情心地掀簾出去,不一會便聽見江原和杜長齡進了帳。

杜長齡似乎看見了我,腳步一頓,低聲道:“原來凌主簿在,會不會擾他休息?”

江原笑道:“無妨,他施針後精力不濟,總是要睡一覺,現在應睡著了。”

杜長齡這才坐下,江原便也坐下:“皇上終於決定了,監軍是田文良?”

“田大人陛下私交甚篤,又曾做過殿下啟蒙老師,陛下如此安排,定是怕殿下感到壓力,希望殿下安心攻趙。”

江原輕哼道:“他也教過晉王,後來又教過韓王,這個田文良,真是父皇熬制的一貼萬用膏藥。”

杜長齡不由一笑:“殿下也不需過於在意,田大人雖與陛下關係非常,卻還不抵不過溫相與陛下的關係,因此田大人暗裡頗多微詞,這其中的微妙,殿下自己把握便是。”

江原又沙沙地擺弄沙盤,過了一會才問:“那三萬軍隊的統帥是誰?”

“翟敬德。”

江原沉沉嗯了一聲:“前軍薛延年,後軍翟敬德,都是父皇的人。”

杜長齡便道:“陛下的人總比別人的好用,畢竟你們是父子。”

江原不屑道:“親兄弟不過如此,父子又怎樣。”

杜長齡微笑道:“陛下寵愛子孫,天下皆知。聽聞殿下幼時隨先皇出獵,被一頭蒼狼咬傷,當時還是太子的陛下陪在殿下身邊幾天幾夜,親自喂水餵飯,直到殿下脫險。這般舐犢情深,足見陛下心意。”

江原冷冷一笑:“長齡,你又知道父皇是怎樣坐上皇位的?他殺的人,數也數不清。皇帝!那個位置非鐵血澆鑄無以穩固,非鐵血洗刷無以耀眼。只要有一絲障礙在它面前,哪怕是最親的人,也可以毫不猶豫地除去。父皇,他早已不是那個慈愛的父親了。”

杜長齡忙道:“殿下千萬別這樣說,陛下就算手腕鐵血,對你們兄弟卻是始終如一。否則何以千方百計緩和你們之間的矛盾?”

江原一笑:“你說的也是。”卻沒再說什麼。只聽見他用手指緩緩攪動沙盤,又過了良久才道:“其實我近來偶爾也會想到另一類人,這種人心裡壓根就沒有爭權奪利這個念頭,就算死到臨頭也是一樣,真是奇異也哉!你說,若是能徹底拋開朝中爭鬥,只管無拘無束地大幹一場,會是怎樣滋味?豈不是大快人心、蕩氣迴腸?”

杜長齡似乎被這些話震動,良久沒有回應,好一會才低聲道:“這等話,臣等想得,殿下卻想不得。”

江原立刻接話:“我知道,你不必多心,權位之爭自有它的樂趣。倒是我當初壞了你半生的夙願,使你至今無法在山林自在逍遙,你會不會怪我?”

杜長齡淡淡一笑:“殿下知遇之恩,臣沒齒難忘,又怎會抱怨。殿下的榮辱,便是臣的榮辱,此後再無二至。”

江原放緩了聲音:“長齡,說說你對進攻函谷的構想罷。”

兩人停止談心後,就這麼你言我語地在我背後交談軍中形勢,雖然聲音很低,卻是嗡嗡不絕,攪得人沒法入睡。

說話間,只聽杜長齡壓住嗓子咳了幾聲,這才緩一口氣徐徐道:“臣以為,北趙取攻勢,便讓他佔取主動,我們只管應戰,卻不可反攻過猛。要引得趙軍以為有利可圖,主動攻出函谷才是。”

江原聽見他氣息不順,便將火盆推到他身邊,輕聲道:“受涼了麼?用過飯憑潮還會過來,順便讓他把一下脈。”

杜長齡又輕咳幾聲,淡淡笑道:“不妨事。”

江原不容他推辭:“小心為上,你若發了病,就是我的罪過了。”

沒了火盆,我覺得身邊一陣冷,終於忍不住坐起。江原聽見響動回身,皺眉道:“這麼快就起來,沒睡著麼?”

我按著酸脹的額頭:“身上一冷便醒了。” 一轉眼看見杜長齡,便笑道,“原來杜司馬來了,下官實在失禮。”

杜長齡輕輕將火盆推回原處:“凌主簿有病在身,不必拘禮。倒是我一來便擾了你休息,十分過意不去。”

江原又將火盆推回去,笑對我道:“醒了就不冷了,不如起來走動走動?”

我不理會江原,只朝杜長齡微笑:“司馬大人客氣了。殿下軍政大事要緊,司馬大人的身子更要緊。倒是下官不知輕重,在此累得你們無法暢談,該當致歉。”

杜長齡忙道:“凌主簿言重。”

江原笑意盈然:“兩位這樣謙讓下去,何時到頭?我看時候不早,現在便用飯如何?”說著拍了下手,吩咐護衛擺上飯菜。

眼睛看向我們二人,“適才子悅對攻打函谷的想法與長齡一樣,我也正有此意,咱們便就此定下方略如何?”

杜長齡微笑著看我一眼:“原來凌主簿也作此想,既然想到一處,便悉憑殿下決定了。”

江原道:“好,大略既定,待與眾將軍商討細節後,便即展開行動。”

一時侍衛進來,在三人面前都擺了一個銅盤,每人盤中一方醬肉,幾張足有一寸厚的大餅,外加一碗濃稠的粟米湯。江原與杜長齡邊吃邊聊,又仔細分析了函谷守軍情況,直到飯畢。

我至今不怎麼習慣麵食,只吃了一個餅便覺得飽了,江原看見便又硬塞給我一個:“行軍消耗體力大,吃一個怎麼行?你總不會比長齡飯量還小吧?”

我白他一眼,淡淡道:“殿下,下官長在江南,二十多年沒怎麼吃麵食,實在無法吃得多。”

江原挑眉:“習慣了就好。府裡準備細米,那是為了給你養傷,現在到了軍中,你不會還盼著嬌慣你罷?”

我手伸在矮幾下面,把手裡的筷子往他腿上狠勁戳去。江原一把扣住我手腕,轉頭道:“來人,再拿些醬肉來!”又對我沉聲威脅,“吃不下就慢點,但是必須吃完!不然……”

“怎樣?”我不服地反問。

“野外,馬上,眾目睽睽之下,你選哪一樣?”江原絲毫不知廉恥。

杜長齡聽了面色微變,有些意味深長地看我。

我難堪得直想死,垮著臉把那餅往嘴裡塞。

結果直到眾人陸續集合,我手中的餅還剩一大塊,為防別人笑話,便一個人坐在角落裡,卻還是不免承受將領們投來的奇怪眼神。偏偏江原偷空回頭,每次臉上都掛著忍俊不禁的有趣眼神,惹得別人又一陣看,我不由十分氣悶。

好不容易吃完,我剛起身走到帳中央,恰好憑潮差人送來一小罐煎好的藥湯,只得又抱著藥罐坐回帥帳一角,用長柄瓦勺舀在碗中,慢慢啜著喝。

大帳中並不安靜,十來位將軍和謀士都圍在沙盤周圍,時不時叨咕幾句。江原手持長劍在一片“崇山峻嶺”中指指點點:“這裡是曹陽,向東南不出十里便是弘農,我命薛延年從此處攻去,為的是函谷關內守軍可以輕易出兵增援。而後我們直奔函谷,卻在正西方向屯兵,假裝示弱,圍而不打,只待函谷守軍出關,立即進攻關城。若是函谷守軍回援,則有程雍的三萬兵力阻擊。”說罷抬眼望向眾人:“大致方略就是如此。”

“好策略!”坐在一旁的左護軍蔡起眼睛一亮,興奮得站起身來,喬雲薛凱等年輕將領也看著沙盤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