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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一日

暮色漸起,它像一張網,細細密密地把整個萬安城籠在中央,人們在網中卻不自知。

西市,素玉街與其他的街市不同,這條街白天比較熱鬧,往來這裡的大多是尋訪學藝的人,因為這裡是教坊一條街。

到了晚上,就比較冷清,連小食攤都極少。

街上行人稀疏,一柄黑傘蓋著白衣,梨花白麵的男子,翩翩行來。清冷的面孔嫵媚上添五分頹然,一睞讓人醉。

丘闕時常來!

他熟門熟路,直接拐進最大的一家教坊——韻韶坊。

裡面燈火通明,卻並不喧鬧,偶爾一兩聲樂器清韻。修習的身影倒是隨處可見,有男有女,各個窈窕多姿,神情專注一門心思悶頭苦練。

沒有哪個拜師門下的學徒,不是苦練三九才修成正果的。

他經過拱形大門,踏上青石曲橋,十來步便步入修竹小徑,一路往裡,在盡頭的最裡間停下來。

這間教習室大概是這教坊裡最小的了,除了幾盞青燈和灰色的牆面,便是寥寥幾人了。

越往裡越發顯得裡面清冷異常。

於丘闕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他喜歡這種安靜的獨享,彷彿這裡是一扇靜謐的窗,推開窗兒可以望見裡面跳舞的人兒,還有密閉許久沉積出腐爛氣息的陳年舊事。

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敢在視窗伸出頭,怯生生的往裡瞧上一眼。

這時,丘闕立於簷下,翠竹掩映的陰影裡,閉眼聆聽穿空而來的獨特鼓聲,渾厚沉鬱,他的心靜下來,眉頭卻皺起來。

隱隱約約傳來巧笑鶯鶯燕燕,聲音極小,簷下的人似生根發芽的蒼松,未動分毫。

九技撥舞的伴奏,只有一面獸皮鼓。鼓身渾圓,矮平。

鼓身低沉有力,彷彿是遠古巨獸,抵足低吼。

“咚咚——咚咚咚——咚——”

一響一動,是腳步輕移的微響。

咦?今日有些許的不同。

丘闕移身觀望。

一群青衣男子身邊,多出一人。

沒錯,往日都是四人,今日確有五人。

且,是名女子!

白衣寬袍,青絲墨染,素衫彩扇的女子。

這極大的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咚咚咚!咚!咚咚......”獸骨夔牛皮樂鼓,低、沉、重地再次敲起。

女子如他們一般去了鞋靴,僅穿著襪子,在光潔的地板上踏著節拍,手握五彩羽扇,典雅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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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廣袖生風,手中彩扇收攏復展開。輕舒雲手間,轉、甩、開、合,如行雲流水矯健游龍。

九技撥舞原是祭祀之舞,一把羽扇作陪,動作大開大合,蒼勁有力。

因此,跳舞者多為男人,或者是青樓妓館為了博眾取彩的郎朗小生。

許多年,未曾見一女子。

卻不知,這舞在很久以前由一個女人,在夏日驕陽下,把它跳到了極致。

丘闕盯著女子,思緒如潮。

那女子跳得灑脫利落,沒有女孩本該有的扭捏和嬌柔造作,定是個水晶心肝的剔透之人,悟透這舞蹈的精髓才能這般人舞合一。

怎麼叫人移得開眼?

越是移不開,往事的大門,轟然洞開。

八百年前,夏夜,流螢飛舞,天空無星,有月有日。

是的,那一夜日月同出,罕見異常。

三層寶塔狀的彎月祭祀臺上,一個窈窕女子,身披黑色鳥羽,腳踩鼓點,手拿五彩羽扇。

翻轉旋轉,舞姿魅惑妖冶,野性狂放!

她是巫族最後的祭司!瞿科兒!

臺下捶鼓的,不是別人,正是才登基兩月的瀏陽帝,丘闕。

日月重合,瞿科兒媚眼瞧來,丘闕黑而亮的雙眸直直迎上去,虔誠而熱烈。

在他期盼的眼神中,祭祀臺四周,飄起一個個圓而通透的氣泡。

那氣泡越飄越高,升上高空,最後消失在日月交合的光芒之處。

瀏陽國大街小巷,飄蕩著蜚短流長的傳聞:新帝迷戀巫女,癲狂難自持!

卻不過兩日,一把鑲寶石珠翠的短刀,深深地插入丘闕的心口,握刀的,正是之前那雙拿羽扇而舞的纖纖玉手。

至此,丘闕的時代結束。

鼓聲由強轉弱,窗外觀舞之人也至回憶中抽離回來。

再觀時,女子突然停住。

或許是對自己的動作不甚滿意,她停下來揣摩練習一個甩扇旋轉的動作。

幾次反覆。

他所站位置位於房簷下,窗欞正中間,學員們的側面。

女子身形一頓一側,廣袖開合遮掩,一枚透綠的葫蘆玉佩在白衣素衫間,相隨而旋。

丘闕不自覺地被牽動,連步子都跟著一動一挪。一直到窗框遮擋了視線,方才停下來。

復又回到窗前。

他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回溯,一遍遍的揪緊內心。

那一刀仿如昨日,鈍痛依然,血腥氣尚在。

時間悄悄流逝。

半月似一個負重的老人,緩緩爬行,在青天緩緩的畫著弧線。

整整兩個時辰,舞者耗盡體力,連看客都被傳染,結束之時身心俱疲。

女子收拾妥當,出門來,撐開傘。

丘闕詫異萬分:"竟是與自己一般的魂魄一枚!"

這次他沒有像往前一樣,提前走掉。

而是撐著傘長身而立,迎著女子走來的方向,雖然目視前方,餘光裡全是走廊裡的一舉一動。

丘闕身量極高,女子在他斜斜地俯視下行過。

素不相識,置若未見,女子在詫異頗感詫異。

在擦身而過的剎那,他把女子傘面的畫俯視得清清楚楚:老鼠吞大象!老鼠紅豔豔,大象灰撲撲。

工筆粗糙,畫面生動,畫法清奇!

實在有意思:別人都以梅、蘭、竹、菊,來凸顯傘主人的高潔品行,她卻獨獨選了世人常見卻不待見的鼠。

無風,無雨,夜無聲而靜謐。

丘闕立在清冷的夜空下,注視著女子漸行漸遠。

大多數人都被有趣的靈魂吸引,他,丘闕也不例外。

出了韻韶閣,姜小槊沒有停留,沿著街邊倩倩而行,陡的一轉,轉進右邊昏暗的小巷。

巷子深處,停一輛黑色馬車,於濃墨般的夜融為一體。

她腳步輕快,去到馬車旁,鑽進車內。

車兒緩緩地動起來,車裡有竊竊私語。

“怎麼樣,可還順利?”

“一切順利!”

“切,瞧你那得意的小樣兒,可得當心著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