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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戲裡戲外

“陳雨霖”喜歡聽戲,牡丹亭、長生殿、思凡……常為戲中的悲歡離合傷心落淚,如今做了閔四娘,真的是覺得這世上的事啊,比起戲文裡的要更讓人感嘆,也就不愛看戲了,蔣呂氏是個愛看戲的人,過了七月,秋風漸起,天氣轉涼,這府裡就開始以各種名目的請人來唱堂會了。

正巧四奶奶薛靜安的生日是在八月初七,薛靜安是個精乖的,立刻就纏著蔣呂氏張羅了起來,“太太,這一個夏天啊,熱得人鬧心得慌,如今到了我生日,太太可要賞媳婦個面子,準媳婦在花園子裡擺幾桌酒菜。”

蔣呂氏立刻就笑了,“瞧你說得可憐,好好的一個生日,怎麼就淪落到要到花園子擺幾桌酒菜呢應付過去呢?如今進了秋,正好讓咱們家養的那些小戲子亮亮嗓子,免得到了中秋時在客人面前露怯。”

“太太,咱們家那些小戲子的戲唱得是不錯,可是總聽也膩歪,不如請外面的角兒過來唱幾齣吧。”朱麼娘也是個戲迷,一聽說要聽戲,立刻就來了精神。

“好,好,我聽老爺說,如今慶豐班在京中最紅,就請他們來唱幾齣吧。”蔣呂氏笑道,她本來就是愛熱鬧的,薛靜安和朱麼娘也算是投其所好,自然是沒有不準的。

到了八月初七那天,果然是請來了慶豐班,蔣家的後花園建著一座三層樓高的戲臺,可以演大鬧天宮這類的神話戲,戲臺對面有平臺,平日裡若是來了外客,都是在平臺安置,自家人看戲自有環繞著戲臺建的兩層高的觀戲臺。

蔣呂氏帶著一眾的兒媳,坐的就是面南朝北正對戲臺的二樓之上,早有下人擦乾淨了桌椅備好了四季的瓜果、上好的點心、黑、白瓜子、帶殼的落花生。

蔣呂氏先落了坐,六個兒媳左右各三燕字排開,身後又有十數個丫頭伺候,這麼多的人,竟連一聲咳嗽聲也無,端的是大家的氣派,誰能想象蔣家是在蔣至先這一輩才發達的,祖輩不過是有十幾畝薄田的農人呢?

蔣呂氏落了坐,喝了一口閔四娘端上來的雨前龍井,這才慢悠悠的開口,“老六家的,你是今年新來的,沒在這兒聽過戲,咱們家這戲臺啊,是原首輔張鳳臣大人住在這兒的時候留下來的,聽說是請了名家的,這戲子在戲臺上的唱唸作打,坐在這觀戲臺上的角角落落都聽得真真切切。”

閔四娘露出嚮往之色來,“我原先在家的時候,就聽說這蔣家的戲樓頗有來歷,原來竟是真的。”

“比珍珠還真。”蔣呂氏的笑容慈和而寬厚,看起來是個極為慈愛的母親,她又看了看兒媳婦們,“今個是老四媳婦的生日,你們跟她是平輩相交,都過去坐吧,不用在我旁邊立規矩,我也好清清靜靜的聽戲。”有了她這句話,六個兒媳婦這才告了退,又是一分為三,各在東西兩側的觀戲臺坐了。

這個時候又有戲班的班主娘子捧了大紅燙金面的戲摺子來到樓梯口,來請樓上的蔣家主子們點戲。

小丫頭接了盛了戲摺子的托盤,到了蔣呂氏身後二尺處跪倒,“請太太點戲。”

裴大貴家的接了戲摺子,送到蔣呂氏手裡,蔣呂氏看了一眼,“今個兒是老四媳婦的生日,讓她先點吧。”

裴大貴家的又親自送了戲摺子到薛靜安那裡,薛靜安點了一出《長生殿》也是賀壽的應景戲,戲摺子又傳回了蔣呂氏那裡,蔣呂氏一看薛靜安點的戲就笑了,這《長生殿》既應景,也是她最愛聽的一折戲,隨即圈了《思凡》,又把戲摺子往下傳,傳到閔四娘那裡,閔四娘一看都是些熱鬧喜慶戲,眼睛一掃,“聽說這《金玉奴》是慶豐班的新戲,就撿最熱鬧的棒打薄情郎來演吧。”

“這棒打薄情郎,又是什麼典故?”張五娘本和薛靜安、閔四娘坐在一處,聽閔四娘點了捧打薄情郎,不由得疑惑起來,“這名字好生奇怪。”

薛靜安和閔四娘互視一笑,薛靜安道:“這戲既是六弟妹點的,就由六弟妹講吧。”

閔四娘點了點頭,將戲摺子放了回去,小丫頭端了戲摺子走了,閔四娘這才開講,“這故事來自《古今故事》全名叫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說的是乞丐團頭之女金玉奴嫁給落魄書生莫稽為妻,金玉奴是賢德之女,每日督促夫君讀書,誰想那莫稽考取了功名,卻嫌棄妻子出身太低,全不念妻子貧賤之時提攜之恩,攜妻赴任之時將妻子推入水中,也是那金玉奴命不該絕,得淮西轉運史許大人夫婦搭救,並蒙其收為義女,那許大人正是莫稽的上官,他假意做媒將義女再嫁莫稽,這一段戲就是夫妻二人洞房重逢。”

張月娘聽得直咂舌,“有道是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這莫稽實實的是涼薄狠毒之人。”

薛靜安卻是一笑,“這常理歸常理,苟富貴即拋妻的卻不知道有多少,金玉奴算是命好的,《琵琶記》?”

閔四娘拈了一塊點心入口,棒打薄情郎……她不由得露出了一絲冷笑。

閔四娘點的這出戏是最尾的一出,當金玉奴罵了一夜,又因為莫稽的好話跟許夫人的勸說原諒了莫稽,夫妻再度和和美美的在一起時,四周圍一片感嘆,都說這金玉奴是苦盡甘來了。

金玉奴有何苦?又有何甘?此後日夜與豺狼共枕,可曾有一夜安穩?

只聽得北觀戲臺上蔣呂氏連聲的讚歎,“好戲,好戲,看賞!”

閔四娘冷哼一聲,嘴角雖有甜笑,眼神卻冰冷如刀。

雪梅自從懷了身孕,就謹小慎微,如今雖說是朱麼娘變了,蔣家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了有孕的事,她也算是在蔣家長輩那裡標了名掛了號了,可是卻日夜不敢安枕。

不敢隨意吃大廚房送來的飯食,連水都不敢多喝一口,只與自己的丫頭換下人的飯菜吃,生怕中了朱麼娘的計。

這日薛靜安生日,滿府的主子都在後花園看戲,她倒是難得的清靜,抱著一匣子外面買的點心,坐在廊下吃點心。

正巧朱麼娘的長女蔣姝在院子裡面追著朱麼娘的小狗玩,雪梅看著穿著穿著棗紅夾襖,大紅的褲子的蔣姝,心裡面想著自己的孩兒該是如何的模樣。

蔣姝原本就看不起雪梅這個像是哈叭狗一樣圍著自己母親轉的姨娘,又聽說姨娘有了孕,心裡面就更不高興了。

見雪梅這樣盯著自己,立時就發作起來,“你做什麼看著我?”

“姑娘……”三歲主,百歲的奴,雪梅雖是姨娘,見了嫡出的姑娘還是要矮半頭的,“我只是看著姑娘玩耍,想著姑娘就要有弟弟了,替姑娘高興。”

“弟弟?”蔣姝看了她一眼,“弟弟在哪兒呢?是誰把弟弟放進你的胳肢窩下面的?”她也曾經問過弟弟從哪兒來之類的問題,得到的答案多半是從胳肢窩生出來的。

雪梅笑了,“姑娘的弟弟在我的肚子裡呢。”

蔣姝雖小可也知道嫡庶之分,當即就怒了,“我的弟弟怎麼會在姨娘的肚子裡?”

奶孃本來也是朱麼娘的人,自然是看雪梅不順眼,見雪梅被一個七歲多的孩子問得啞口無言,只是暗地裡偷笑,不做絲毫阻止。

“姑娘……”雪梅心中暗恨,只因她肚裡的孩兒未出世,見了這毛孩子也要矮三分,“奶孃,還不快把姑娘抱回去。”等她孩兒出了世,長大成人,看她怎麼對付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頭!

“你不過是個姨娘,有什麼資格管我?”蔣姝更是生氣了,她低頭拍了拍小狗,“喜旺,咬她!”

蔣姝的小狗本來就是被訓化過的,蔣姝下了令立刻就充著雪梅撲了過去,奶孃這才覺得要壞事,忙衝過去追狗,“喜旺!回來!”

雪梅年輕時也是吃過苦的,比不得一般的閨閣弱女,一見這情形立刻一閃身進了屋,把門關得死死的。

那喜旺得了主人的號令卻見雪梅避進了門裡,氣得在門外吠叫不停,爪子不停地撓門,雪梅拿小凳子堵了門,坐在凳子上不停地喘氣,那個小賤人,等會兒有她好看的!

蔣姝本也是個任性的,當即把奶孃甩到了一邊,指著那門嚷道:“繼續咬!繼續咬!”

那小獅子狗個頭雖小,卻是個有毅力的,真就一直咬起來了,爪子把門劃得一道一道的。

蔣佑昌不是個愛聽戲的,也不愛跟女眷們常湊在一處,正巧遇上了同樣無處可去的蔣佑方,兄弟倆個說說笑笑的就往蔣佑昌的院子裡來了。

“二哥,哪天您跟我一起去聽聽楊老闆的長坂坡,比那些文戲好看多了。”蔣佑方比手畫腳的說道。

“你啊,若是把玩的功夫花在學問上,也不至於到如今還是個孝廉。”

“咱們家有你和大哥就成了,何必總是牽扯我呢。”蔣佑方是個一提仕途經濟就頭疼的。

“你啊,過了中秋你跟我一起去父親那裡說說,好歹謀個職缺,整日這般遊手好閒的,怎麼養活妻兒?”蔣佑昌點了點蔣佑方的頭。

兄弟倆正說著呢,就聽見小狗叫、蔣姝罵、奶孃在一旁勸,一個小丫頭子抖得像是小雞崽似的躲在月亮門洞那裡,看見蔣佑昌回來了,趕緊跪下了,“求二爺救救我家姨娘吧,我家姨娘好好的不知道怎麼衝撞了姝姑娘,姝姑娘要放狗咬死我們家姨娘。”

蔣佑昌本來就偏疼雪梅,得知雪梅有了身孕就更偏疼了幾分,蔣姝雖是嫡出女,卻長得似朱麼娘一般,又被縱慣得過份,當即便信了。

“姝丫頭!你這成何體統?哪有一點首輔之家官宦之女的樣子?”

蔣姝聽見蔣佑昌一聲吼,又看見蔣佑昌黑著臉進了院子,嚇得立刻就哭了,蔣佑方是個喜歡孩子的,雖不喜朱麼娘,對蔣姝卻是不錯的,見蔣姝被罵哭了,立刻快走兩步把蔣姝抱在懷裡,“二哥,你這是做什麼?孩子才多大點?嚇出病來可怎生是好?”

蔣姝一見六叔來了,覺得有了靠山,哭得更響了,“唔唔……六叔!我要找我娘!我要找我娘!”

蔣佑昌也覺得為了個妾罵嫡出的女兒不對,可是見蔣姝一直哭,就覺得心煩難耐,見那狗還在咬,門也被抓得一道一道的,“孽畜!”上去就是一腳,把那狗踢得在空中滾了好幾滾這才落地。

“喜旺!喜旺!”蔣姝極愛喜旺,見喜旺被踢,當下就踢著腿哭開了,蔣佑方一個大男人都抱不住她,又怕把她摔了,只得把她放到了地上,蔣姝也顧不得許多了,直接躺在地上打著滾的哭,“爹踢死了我的狗!爹有那個臭女人就不要我了……”到最後她也不是哭了,就是乾嚎。

雪梅在屋裡一看這情形,立刻衝了出來,跪倒在地,“二爺,二爺不是姑娘的錯,是我不對,不應該礙了姑娘的眼,二爺……您饒了姑娘吧。”

蔣佑昌本來就被蔣姝哭得頭疼,看見雪梅梨花帶雨的,穿著寬鬆的衣裳跪倒在地哭求,更覺得心疼。

“你也是的,何必出來呢!”他這話聽起來是指責雪梅,卻是說蔣姝的不是了。

蔣佑方聽著都不是那麼回事,“二哥,姝丫頭是小孩心性,二哥你何必如此。”

他又彎腰抱起蔣姝哄。

這一來二去的鬧哄哄的,連剛散了戲逛園子的蔣呂氏和蔣家的奶奶們都知道了,來報信的小丫頭自然知道雪梅和朱麼娘哪個更不能得罪,話說得精準極了,“太太,您快去看看吧,二爺因為姝姑娘的狗衝撞了雪梅姨奶奶,正在發脾氣呢,六爺都勸不住。”

朱麼娘原本要發作,喜嬤嬤一拽她的衣服,朱麼娘立刻就跪下了,“太太,姝丫頭被我寵慣太過,失了管束,得罪了二爺的愛寵,如今……”

蔣呂氏眉頭一皺,“好了,不過是有個孕的姨娘,還不知道生出來是個啥東西呢,她是哪門子的姨奶奶?走吧,我倒要看看,姝丫頭是怎麼衝撞了她了。”

雪梅還在哭訴可憐,蔣佑昌正在指著蔣姝罵,蔣姝閉著眼睛打著滾的哭,蔣佑方彎著腰就是抱不著她,奶孃在一旁跪著哭,蔣呂氏看見的就是這樣的情形。

“姝丫頭!你給我起來!”蔣姝一聽是祖母的聲音,立刻坐了起來,一溜煙跑到蔣呂氏身後。

“祖母!我爹要打我!”

朱麼娘也接得順溜,摟了蔣姝就跪下了,“姝丫頭,你闖了大禍了,還不向祖母討饒!”

蔣佑昌見她們母女這樣,更覺得蔣姝的一番作為是朱麼娘教的了,“你這潑婦,好好的姑娘讓你教得跟地痞無賴一般!”

“你給我閉嘴!”蔣呂氏指著蔣佑昌罵道,蔣佑昌罵朱麼娘她倒不如何,蔣姝素來深得蔣呂氏的喜愛,見蔣姝滾得一身灰,哭得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立刻生了氣,“為了一個姨娘,你倒把嫡出的姑娘給逼得不行了!你眼裡還有沒有我!有沒有老爺!”

蔣佑昌立刻跪了下來,“太太……”

雪梅見勢不好,繼續下去自己要吃虧,當即捂了肚子——“我肚子疼……”說完就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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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家二房的這一齣戲,倒比戲臺子上演的還要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