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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活菩薩

十丈紅塵——閔四娘含了一顆藥入口,用溫水衝下,果然覺得一股熱氣從原本冰涼的內腹一直升騰起來。

沒過多久手腳就不在冰涼了,她躺在貴妃榻上枕著自己的胳膊望著手裡的藥瓶,眼睛卻不由自主的看向那盤盛在琉璃盤子裡的百合糕。

“她”父親祖藉是安徽,祖母在世時最會做百合糕,“她”父親最愛吃百合糕,“她”小的時候父親教她寫字,每寫對一個字就會獎“她”一塊百合糕。

“她”有兩個嫡親的哥哥,父親最疼的卻是“她”這個女兒,經常跟人說自己是重女輕男,陳家百合糕的方子是不傳之秘,只有祖母和母親知道做法,平時都是兩位親自下廚來做,“她”小的時候也跟著打過下手。

後來“她”長大了,祖母去世了,發現平時吃的百合糕的味道慢慢的變了,雖然也好吃,卻不是小時候那個味兒了,父親卻說百合糕的味道一點都沒有變。

再到了後來,父親的官越做越大,甚至都不再吃百合糕了,卻沒有想到今天滌塵送來了這百合糕,也送來了點心的方子……

“她”從來都沒有完全信任過滌塵,就算是“滌塵”讓她重生也一樣,可滌塵竟有這點心方子——難道滌塵真的是父親留在這世上的一枚暗棋?

那些忠心追隨於父親的人,多數輕者丟官罷職,重則喪了性命,陳家滿門抄斬,卻只有遠在安徽的族人千里迢迢來京草草收殮屍骨,京城中那一年是聞陳色變。

滌塵呢?這麼多年了,滌塵真的沒變?他如今已經是聖上極寵信的道士了,難道就沒有他自己的心思?

閔四娘放下手中的瓷瓶,就算是有別的心思又如何,只要不攔著她復仇,滌塵就算是想要謀朝篡位都不關她的事。

蔣家大奶奶蔣林氏面帶微笑的聽著下人講這兩天發生的事,二房如此她再怎麼“寬厚”,也難誠心誠意的盼著二房好。

“聽說是二爺給二奶奶賠了不是,小兩口牽著手離的正院,出了正院的門就松了手各走各的了。”林氏的陪房滿嬤嬤說道,“依奴婢看,還得彆扭些個日子。”

“彆扭?”林氏笑了,“她現在肚子不爭氣,只生了個閨女就沒動靜了,想要彆扭也得有那個資本,還得低頭去哄二爺,二爺那人吃軟不吃硬,她這些年也不是白修練的,真去哄了,也就哄回來了。”

“那這事就這麼揭過去了?”

“還能怎麼辦?雪梅是原來二奶奶的陪嫁丫頭出身,能保住條命就不錯了,誰能為她出頭。”林氏說道,“倒是三奶奶,這次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太太現在八成恨她恨得牙根癢癢,她也不想想,一個庶子媳婦,不隨著自己的男人去任上過逍遙日子,反倒在這府裡呆著,能有她好果子吃嗎?”

“還是大奶奶想得明白。”滿嬤嬤說道,“大奶奶昨個兒那寶月庵的瞭然師太又來了,奴婢推說大奶奶在午睡,就把她給打發了……”

“她又為了什麼事啊?”

“還不是她那幾畝薄田……”

“幾畝薄田?寶月庵光是旱田就有上百畝,誰家要是有她那幾畝薄田,早發達了。”

“是,是,奶奶說的是……這不是有人欺負寶月庵全都是女流嘛,種地想要賴租子,也有邊界上的事,她這才來求奶奶出個條子,在地方上說句話。”

“說話?我能說什麼話?”林氏說道,“我原是怎麼說的,如今還是怎麼說,我本是深宅女子,不管外面的事……”

“奴婢也是這麼說的,可是她……她說願意奉上紋銀千兩……”

“我還真不缺這千把百兩銀子,你讓她另求高明吧。”

“她還說她有一個百試百靈的求子方子……且是想生男就生男,想生女就生女……”

林氏心中一動,她是兒女雙全的,可是她孃家哥哥卻是成親多年無子的,不但是正妻無子,幾個妾室通房停了避子湯,亦都是無子……連個有孕的都沒有……

“我跟她說,她這個方子若是有用,別說是租子和邊界的事,我給寶月庵重修廟宇都是成的。”

“是。”滿嬤嬤眉開眼笑的走了,手上明晃晃的金鐲子,閃著耀眼的光芒。

銀玲端了紅棗薑茶進屋,面色看起來發白的閔四娘喝了一口薑茶,躺回到床上,金玲坐在床上,把閔四娘冰涼的腳捂在懷裡,錦鳳拿了湯婆子,給閔四娘捂著,錦環給閔四娘擦著頭上的虛汗,“姑娘您這病……”

“只是寒症……”閔四娘心裡明白,怕是那十丈紅塵藥性猛烈,她這身子有些受不住,這才渾身發冷頭冒虛汗,手心卻是渾燙的。

“要不要去請大夫?”錦環說道。

“不必,我在鄉下時就有這個毛病,只是快要來潮了。”閔四娘說道,她重生之後許是因為太過陰寒,並沒有來過潮,在閔家時她就是和銀玲做手腳隔個一兩個月做一次假,閔夫人只當時她年齡小,月事不穩未當回事,如今正好可以把戲繼續演下去。

銀玲立刻站了起來,“奴婢去準備東西。”

剩下的三個丫頭都沒有說話,姑娘成親以來一直沒來月事,她們私下猜著是不是進門喜,卻沒想到……眼下那件事怕是要躲不過了,“錦鳳你叫玫紅和玫芬把二爺的書房歸整好,二爺怕是要在書房住個七八天了。”

“是。”

蔣佑方從外面回來,就見丫頭們用某種怪異的眼神看著他,進屋一看閔四娘躺在床上,似是病了,立刻跑了過去,握了閔四娘的手。

“四娘,你這是怎麼了?”

“無事,只是月事來了。”閔四娘搖了搖頭,“我現在已經不難受了。”她說的是實話,只是眉頭微顰看起來頗為戚苦,“我從小就有這毛病,熬過去就好了。”

“你說的什麼傻話,錦環呢?還不快去請大夫!”蔣佑方喊道。

“六爺!我已經好了。”閔四娘坐了起來,卻有些搖晃,蔣佑方趕緊扶了她。

“這怎麼能說是好呢?”

“我這真的是老毛病了,原本在家時就有,只是一直吃著藥,並不像這次這般,這次出嫁我母親說帶著藥不吉利,就沒給我帶來,這才犯了病,幸好錦環機靈,偷偷的帶出來了一瓶,我吃了藥已經沒事了。”

“那是什麼藥?”

閔四娘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瓷瓶,“此藥名喚十紅丸,是我在鄉下時遇上一位遊方的和尚,他說跟我有緣,送我的方子,不瞞六爺說,我小的時候身子骨差,三天兩頭的病,吃了這藥之後,連風寒都少得了,只是這渾身上下總沒什麼肉。”

“這樣的寶貝藥,你怎麼就斷了呢,真真是不愛惜自己。”蔣佑方說道,“你把藥方子給我,我找人制個百十來丸的,你天天吃月月吃就是了。”

“這藥方子不難得,難得的是藥材。”閔四娘說道,“所謂十紅,是一年四季裡十種開紅花的花朵的花瓣,還非得是每年第一個全開的花,在清晨裡帶著露珠子一起採下來,再取雨水那日的雨水三錢、白露那天的露水三錢、大雪那天的雪水三錢,盛在陶罐子裡,埋在我睡的床下,三年之後取出來,配了成方製藥,方才能製成這十紅丸,因是只埋在我的床下,這藥就只能我獨個吃,旁人吃了非但無好處,反而有壞處,如今我成了婚,這藥怕是制不成了。”

“這可怎麼是好?”蔣佑方一定這藥制不成了,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銀玲在一旁欲言又止,剛想說話,卻被閔四娘用眼神制止了,“這倒也無妨,只是把那陶罐埋在梅花樹下就是了,雖藥效差些,也不過是手腳發涼罷了,並無大妨。”

“你這話說的,自己的身子怎能輕忽?”

“姑娘……奴婢記得姑娘的奶嬤嬤方嬤嬤曾經說過,那和尚說姑娘成了親身子只會更好……”銀玲忍不住說道。

“多言多語!”閔四娘揮退銀玲。

“且慢!”蔣佑方看出閔四娘有話未說,攔下了銀玲,“四娘,你我本是夫妻,那和尚若是留下了什麼方子,你只管對我說,那怕是割肉我也捨得的。”

“哪裡用得著割肉。”閔四娘瞪了銀玲一眼,“要說解方那和尚倒是留下了,非得誠心誠意為我好的人,親自摘了這些花、採了這些露珠,跟我一同起臥,這藥效啊,比原來還要好些。”

蔣佑方合掌而笑,“這有何難!從今日起我自是會誠心誠意的為四娘你製藥,四娘,你還不知道我的心嗎?”

閔四娘眼睛裡含了淚,“我自是知道你的心的,可是……你是首輔家的公子……我原也沒指望你能……”

“什麼首輔公子,天大的身份架子,也比不得你我的情份,你跟我要長長久久白頭到老,做恩愛夫妻才是。”

閔四娘攬了他的脖子,下巴枕在他寬寬的肩膀上,鼻子一抽一抽的流下淚來,“妾身何德何能,竟得六爺如此厚愛……”

“噓,莫哭了,原本是為了你好,當心哭壞身子。”蔣佑方用手掌抹了閔四娘臉上的眼淚,只覺得心疼得不行。

閔四娘閉上了眼睛。

如果非要在蔣家的主子裡找好人,找來找去也只有兩個,一個是蔣佑方,她那一雙兒女沒了的時候,是剛滿十四歲的蔣佑方大發了一頓脾氣,把奶孃硬生生的給打斷了腿扔了出去。

另一個是嫁了人的蔣家唯一的嫡出姑娘,蔣佑雯,她身為女子卻能跟男子一樣名字入了大排行,足見這位姑娘在府中的受重視,也是這位姑奶奶,為了“陳雨霖”的自盡和侄子、侄女的死,跟蔣呂氏吵了無數次的架,為這事跟蔣佑昌見了面都不說話。

可惜的是這兩個人也必定是她復仇計劃裡的炮灰……

聽說閔四娘有些小毛病,大奶奶林氏是第一個到的,“這紅參啊,是西洋那邊產的,據說是溫補又不上火,最適合女子補身,你且先吃著,沒有了再找我要。”

“多謝大嫂子了。”閔四娘叫玫紅收了林氏包來的禮,林氏久在宅門裡混著,眼角一掃就看出被褥少了一套,心裡也就明白這是怎麼個病了。

“弟妹可曾吃過藥?”

“我這是老病了,已經吃過藥了。”閔四娘說道,她原本生得就瘦弱,小臉此刻白得近乎於透明,身上只穿著白色的裡衣,領口微敞露出線條分明的鎖骨,漆黑如墨的長髮半披著,弱不勝衣似的柔弱,林氏想起古人說的那句我見猶憐的話來了……只是這樣的女子怕壽數難長……

“唉,弟妹可要多注意身子,咱們家太太啊,就是喜歡女孩子家富富態態的,你這樣瘦弱可是不好。”

“我吃得不少,就是瘦不長肉,平素倒是沒什麼毛病,除了這老毛病,也不愛生病。”

“這樣就好。”林氏點了點頭,“我剛嫁進門的時候也是瘦,生了孩子之後才慢慢胖起來的,弟妹生了孩子,自然就好了。”林氏確實生得豐潤,圓臉細眉珠圓玉潤,典型的富家奶奶的喜興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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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四娘紅了臉,低下了頭,她本是新婦怕羞不敢說生孩子的事,只得指了桌上的點心替自己遮羞,“這是我的丫頭和我琢磨出的新點心,取了個渾名叫百合糕,大嫂嚐嚐看。”

林氏拈了塊點心入口,果然軟甜可口,難得的是粘卻不粘牙,頗有咬勁——“這可是糯米做的?”

“正是,要將糯米煮熟,放進石槽裡,不停的舀,要連舀十二個時辰才算成了。”

“那豈不是和年糕彷彿?可我吃著卻不是年糕的味,裡面好像還加了別的東西……”

“這個就是我的秘方了。”閔四娘抿嘴樂了,“不過大嫂若是真的愛吃,等下我叫銀玲把這制糕的方子抄錄一份給大嫂就是了。”

林氏忍不住又吃了一塊,“這百合糕難得的是甜而不膩,不像是旁地點心,不甜吧沒味,太甜又j得慌。”

“這點心啊,配上碧螺春茶最好了……”閔四娘又親自奉上一杯熱茶。

林氏喝了,果然是齒頰生香,茶的清香味和點心的甜味,合著了一股說不出道不明香味,直衝鼻翼,“好,弟妹果然是七竅玲瓏心,我本理來探病的,誰料想這點心也吃到好的了,茶也喝到好的了,倒像是來享福一樣。”

“大嫂既是喜歡,走時把這茶再包一包帶走吧。”

“我這又吃又拿的,這紅參啊,送得值。”林氏笑道,她話說得憨厚,人也是寬厚實誠的樣子,不知底細的人真真以為眼前是一尊活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