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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小周 24

海上起風浪了。

下午的球賽之後,湯貞先是接受了短暫的採訪, 然後去餐廳陪粉絲們用餐, 七點鐘, 按照日程規定, 他到十四層甲板新城影業會議室與方老闆的團隊一起辦公。深夜了, 亞星領隊打來電話, 說海上氣候有變動。湯貞放下手裡的筆, 披上外套走出去,會議室門外等的全是亞星娛樂的人,他們陪他一同下樓。“怎麼回事,”甲板開始傾斜了, 湯貞下意識抓住了牆上的扶手,身後許多人要扶湯貞, “船長知道是什麼情況嗎?”湯貞回頭問。

領隊一額頭的細汗, 想必是很緊張。此前亞星音樂節辦了幾屆都是風平浪靜, 這是第一次。

他張了張嘴:“知道, 知道, 已經努力在——”

他沒繼續說下去, 因為湯貞回頭瞧了他幾眼,像是把他的慌張和膽怯都瞧進了眼裡。湯貞眉頭舒展,對他笑了笑:“沒事兒,咱們一塊兒去看看。”

天花板上的燈一直亮著,電力沒有受到影響,看甲板顛簸的幅度, 也不像有什麼太大事情。只是夜裡氣溫下降了,不比白天,湯貞在樓下甲板遇到郭小莉,因著湯貞和梁丘雲都忙,沒什麼需要照顧的,這一整天了郭小莉都在底下帶練習生。只見她一身是汗,頭髮也亂糟糟的,一見到湯貞,郭小莉就問:“你怎麼穿這麼少就出來了?”

“郭姐,”湯貞看她,“有人受傷?”

郭小莉皺了皺臉,累得一臉無奈:“有幾個小孩暈船。”

醫護人員優先被安排去照顧船上的歌迷們,所以小練習生們只得先自己忍耐著。郭小莉好說歹說拉了一個護士跟她下樓。湯貞站在樓梯口看她們,那一瞬間,湯貞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一個不太開心的男孩兒。湯貞抬起頭,朝上面甲板上仰望。

他好好待在房間裡,應該沒有事吧。

身後有人過來,在橫搖著的甲板上一路小跑,氣喘吁吁:“湯貞老師,媒體朋友們都到了——”

領隊抓著那人問:“確定都來了?”

“我挨個門兒去勸的,當然都來了!”

“湯貞老師主動找媒體朋友聊天,誰還去拍海上風浪啊,鬧風浪有什麼好拍的?再說了這船要是出事,看報紙新聞的人最關心誰,還不就是湯貞老師?”

湯貞在媒體們中間坐下,他披著外套,雙手握一杯暖哄哄的茶水。出道五年了,與記者聊天對湯貞早已是家常便飯,他是有名的腦筋聰明,反應快,什麼刁鑽的問題到他這裡都能輕鬆化解,甚至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去。這會兒船還搖呢,也不知外面天氣幾何,湯貞一直笑,像是老朋友,與記者們輕聲聊他最近的工作,聊起他在巴黎的生活。

一點也看不出他今天有多累。

記者們也湊近他身邊,拍湯貞的近照,主動提問題。此前根本沒有機會問的,現在一個個全拋出來。他們問他,去年在法國小鎮摘得大獎後,心境上有多少變化,畢竟得獎時只有二十歲,別的年輕人二十歲時還在唸書。

“好像沒有太多變化,”湯貞想了想,“還是做公司安排的工作,拍戲,發專輯,每一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我涉世得早,”湯貞又說,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二十一歲了,也不算年輕了吧?在公司弟弟們都比我小,我是長輩了,在他們面前我可能更像三十一歲。”

茶水在茶杯裡漾了一陣,慢慢的不再有漣漪。也許是湯貞說話的語氣太輕了,聲兒也太小,燈下面坐滿了人,門外站滿了人,那一張張面孔注視著湯貞,一個出聲兒的都沒有,只是聽他說。不知不覺間,連窗外的海面也平靜了,風聲止歇,彷彿連海也在聽湯貞說話,一時忘記了該幹什麼。

在門外的人群中,站著一個高大的男孩。

他隱藏在與身邊人無異的藍色衝鋒衣裡,臉被帽簷遮掩著。他透過縫隙去看湯貞。

這船上船下,鬧哄哄的是人,是恐慌的站不穩了的歌迷,是被淋溼了的船員和船醫,還有焦頭爛額的亞星員工。可在眼前這房間裡,在湯貞身邊,似乎有一層氣場緩緩開啟了:湯貞在保護他的“家”,所有的媒體記者都被安撫了下來。

周子軻知道湯貞有這個能力。湯貞可以隨時隨地安撫周子軻,平息周子軻心裡所有的躁動和不快,他自然也可以這樣去對別人。

不對,順序反了。周子軻想。應該是湯貞早在經年累月中學會了這樣的本領,然後才有了周子軻與他之間的一切。

他究竟是不是唯一的那個?他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那個嗎?

湯貞送過了媒體,然後跟隨領隊上到歌迷們住的甲板層,去問候受驚了的歌迷。比起那些手足無措的領隊,湯貞倒更像是穩定大局的人。有歌迷因為暈船而脫水,負責人都站在門外,只有助理跟著湯貞進了房間。周子軻聽到了哭聲,那哭聲發悶,像是有人抱在湯貞身上哭泣。

這樣也可以嗎。周子軻難免想。隨便誰都可以嗎。

時不時有人火急火燎走過周子軻身邊,手裡或握著檔案,或搬著箱子。他們視周子軻於無物,要不是偶爾有人撞在周子軻身上,周子軻也覺得自己像個幽靈似的。

他不屬於這條船。

也不屬於湯貞這個龐大的家庭。

他不能理解這些女孩兒的狂熱,令人很難適應的尖叫聲。不理解這些活動的意義:陪人吃飯,打表演賽,球也進不了,像樣的動作也沒有,女孩兒們在激動什麼呢。

不理解亞星藝人為什麼要那樣穿戴——就連湯貞穿上那些有閃閃亮片略微透視的打歌服,周子軻也很是不喜歡。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他們這些人為什麼無時無刻都要那樣笑,眼睛眯成彎月,彷彿用盡全身力氣一樣咧開嘴笑。藝人們這樣笑,亞星的員工們對歌迷也這樣笑,彷彿他們並不是人,而只是“笑”的載體,“歡樂”的載體。

湯貞也很喜歡笑,只是他笑得好看,笑得情真,笑得讓人覺得,他只有對我才是這樣由衷,對別人多半都有苦衷。

周子軻此刻站在人群中,遠遠瞧著湯貞被追出門來的越來越多的歌迷們圍住,湯貞應付著她們,卻又彷彿不忍心拒絕她們的盛情。保鏢們上來把湯貞保護著,可只要是任性者,多半就能從湯貞身上得到些別人得不到的。

夜更深了,湯貞走下了歌迷們住的甲板,領隊告訴他,確實有幾個小練習生受傷了:“郭姐可能還在下面照顧呢。”

湯貞走著走著,又在甲板上抬起頭,向十層甲板上看了一會兒。

這條船已經在海面上平穩航行了一陣子了。湯貞又跟著領隊往下走,來到練習生們住的樓層。有興奮的小練習生在樓梯口看到他,轉過身奔跑著對整層甲板的人呼喚:“湯貞老師來了!”

“湯貞老師來看我們了!”

鬧哄哄一片童稚聲中,不少在風浪裡磕磕碰碰受了傷的孩子正被亞星娛樂的工作人員照顧著。有護士正在分發暈船藥。周子軻靠近了那條走廊的入口,他看到在保鏢們的保護下,湯貞還是被孩子們團團位置了。湯貞彎下腰,把一個也就十歲出頭的男孩子抱起來。

湯貞手臂那麼瘦,腰那麼細,在周子軻看來,他抱起這麼一個男孩應當是很吃力的。可湯貞的動作相當嫻熟,他還伸手撩起小男孩的頭髮,露出了底下的傷疤。

“我在攀巖壁上摔的!”那小男孩驕傲道,顯然對周圍同輩們羨慕的眼光相當得意。

“不是不許你們攀巖嗎?”湯貞問。

小男孩聽出了湯貞語氣裡的嚴厲,他低下頭,扁了扁嘴,要湯貞嘆息著捏捏他的臉蛋,摸著頭叫他去包紮傷口才能恢復。

湯貞放下了這個孩子,又有那個孩子緊接著抱住他的腿。也是奇怪,湯貞平時工作那麼的忙,又三四個月都不在國內,他究竟是怎麼記住這些孩子們的名字的。

那高個子的“工作人員”又壓低了一下帽簷,他無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有這麼多的人都需要湯貞,而湯貞要照顧每一個人,每一個“弟弟”。他究竟有多少“家人”?

從風浪開始到現在,湯貞都沒有想起過上樓去看看,看看那個在房間裡等待他的年輕男人是不是安全。

儘管周子軻在察覺地板不穩定的第一時間就跑下來看他了。

湯貞用船上內線與人通電話,也不知道是給誰打電話,沒打通。在領隊的陪伴下,湯貞最後又去了一趟醫護中心。湯貞挨個病床和上面的病號說兩句話,最後走到了角落的床位裡。

“湯貞老師……”是肖揚。他在病床上睜著倆哭紅的腫眼泡,委委屈屈地叫他。

“你怎麼沒有被子。”湯貞問。夜裡氣溫冷,就算空調運作著,也該蓋個被子保暖。湯貞伸手摸了肖揚的額頭,倒是一時沒摸出燙來。

湯貞低頭拉下自己夾克外套的拉鍊,脫下外套來,先蓋在肖揚身上。

“郭姐上樓……給我拿被子去了……”肖揚睜眼愣愣看著湯貞,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這件夾克上繡的 zhen 字,“她還沒回來,可能有事耽誤了。”

領隊在旁邊說:“我去找找她,拿床被子來。”

肖揚縮在湯貞的外套裡面,對湯貞抽噎道:“湯貞老師……郭姐說,公司每年都有音樂節……”他哭得直打嗝,“說我以後也這麼暈,我就不能……”

“不會。”湯貞輕聲打斷了他。湯貞在床邊坐下,低頭看了看他,伸手摸了摸肖揚溼漉漉的臉蛋。他印象裡這個小孩總笑。“其實我以前也暈船。”湯貞對他說。

肖揚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道:“真的嗎??”

“真的,”湯貞看他這個表情,一下子笑了,話從湯貞嘴裡說出來,總會讓人相信,“長大了就不會暈船了。”

駱天天沒想到會見到梁丘雲。

“天天,”梁丘雲語氣放緩了,放柔了,“你在的話,把門開啟。”

魏萍前一秒還在出言不遜,立時閉上了嘴。梁丘雲還在外面催門,魏萍臉上表情瞬息萬變。

“駱天天,你的雲哥來了。”魏萍說。

駱天天也許是被那一巴掌抽懵了,他坐在床上,只聽著梁丘雲在外面的敲門聲,他不言語。

魏萍繼續說:“今天對你說的話,句句是萍姐肺腑之言。你年紀還小,不要做讓自己後悔——”

“萍姐,”駱天天突然說,嘴唇有點抖,“你把他帶走……”

“什麼?”魏萍問。

方才還冥頑不靈的那個駱天天,似乎一剎那間恢復了本性。

駱天天用蒼白細瘦的手指抓著被子,他坐不住了,他要躲藏進被子裡。“你把他帶走,我不想看見他……”駱天天說。

魏萍覺得奇怪。今兒早上還挺好的,在停機坪上,所有人一起照相。魏萍本以為駱天天會去找梁丘雲,結果這孩子自始至終都在纏著湯貞不放。

“你不是一直想見他嗎?”魏萍問。

“我不想……”天天的聲音都顫起來,頭蒙在被子裡,“你帶他走……”

魏萍剛把門鎖開啟,那門忽然就朝她推過來。梁丘雲體格高大,手握住門板,毫不客氣把門推展開,魏萍抬頭望見梁丘雲一雙陰鬱的黑眼珠,她下意識就往後退——見慣了梁丘雲平日裡老實巴交的樣子,魏萍從未見過他的冷臉。

梁丘雲手還握著門,低頭留意到了眼前的魏萍,他臉上的表情當即柔和下來:“萍姐啊。”

他興許以為開門的人是駱天天本人。

“阿、阿雲你終於來看天天了……”梁丘雲一笑,烏雲當即散去了,魏萍也笑了,“天天他……他睡了……”

臥室的門虛掩著。

“那我等等他。”梁丘雲對魏萍笑道。

駱天天蜷縮在被窩裡。

他聽到魏萍離開了。外面的門上了鎖。緊接著是梁丘雲的腳步聲。

“吱呀”一聲,臥室這扇小薄門被輕輕推開。

“天天。”梁丘雲站在門邊,隔著被子叫他。

駱天天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並不作聲。

“天天?”梁丘雲聲音明明還在遠處,人卻近了,伸手將駱天天身上裹的棉被猛地掀起來。

駱天天猝不及防,人一哆嗦,好像是棲身的洞穴被挖開了的一隻倉鼠。梁丘雲捏住了他的手腕,臥室裡沒開燈,他們誰也看不清楚誰的臉。

“你幹什麼……你來這幹什麼……”

梁丘雲低頭瞧了瞧駱天天身上穿的長袖長褲,又看駱天天頭髮裡捂的汗,那蜷曲的頭髮一縷一縷的。

“外面起風浪了,”梁丘雲輕聲道,他把駱天天的瑟縮和恐懼看在眼裡,“我過來看看你。”

“幹、幹你屁事……”駱天天嘴唇顫抖,眼睛溼亮,輕聲咒罵,“我……不關你的事。”

眼睛一旦適應了黑暗,梁丘雲便把駱天天的臉瞧仔細了。

……

梁丘雲一時間愣住。那兩條腿上密密麻麻,爬滿了細蛇似的,蜿蜿蜒蜒,佈滿駭人的黑紅疤痕。梁丘雲不知他到底是受了什麼,經歷了什麼,才像被岩漿澆灌,落得這樣體無完膚。

駱天天嘴巴虛張著,還在驚叫,叫聲逐漸變成了啜泣聲,變成了喘息。

他已經和梁丘雲再沒有關係了。在那一晚,在梁丘雲慌不擇路,在甘清的笑聲中逃也似的離開的時候,駱天天就再也不願想這個人了。

他只想躲,只想躲得遠遠的。為什麼甘清不在這兒。他不想和梁丘雲單獨共處一室。

“你放開……”駱天天拼命掙扎道,他兩條胳膊曲折在身前,“你他媽放開我……”駱天天在他手掌裡發出蚊叮似的哭叫聲。

梁丘雲一隻手更捂緊了駱天天的嘴,梁丘雲也喘著氣:“不夜天的誰都行,我反而不行?”

駱天天聽見這句話,兩隻眼裡黯淡無光。

“甘清殺了你……”駱天天冷得發抖,“你放開我……我會讓甘清殺了你……”駱天天歇斯底里地說。

誰知梁丘雲毫不掩飾地在他耳邊冷笑出聲。

……

在醫院裡,分明是甘清徹夜照顧著駱天天,今早來碼頭,也是甘清親自送他,囑咐船長多照顧他,給他安排單獨的房間。甘清說,他再也不會把駱天天送到不夜天裡去了:“等你回來,我帶你去我家。”

甘清說這句話的時候在笑,儘管駱天天看到他的笑就本能後怕,但他已經沒有誰能夠相信了。他滿身是傷,等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抓得皮膚盡數潰爛,他根本不可能回到家,他也不想見任何人。

“你放開我……”駱天天絕望地嗚咽著。

在這種時候,他還能幻想自己是湯貞嗎。

梁丘雲似乎發現了,他能輕易比甘清更多地在駱天天身上施加影響力。他甚至不需要日夜照顧,不需要車接車送,不需要那麼長時間的威脅利誘打罵□□……梁丘雲只要出現,然後充滿惡意,殘忍地對待他。

天天就會恢復原形,如同被念了咒語的一隻小獸,失去了妖魔的形狀。

郭小莉給梁丘雲打來電話,問他在哪裡,外面正鬧風浪,她讓他小心注意安全:“阿貞正在陪媒體說話,都沒事。”

“你怎麼回事。”梁丘雲突然說。

“你為什麼要跑……”駱天天嘴唇張了張,突然說。

他的眼睛平視著前方,落進臥室的黑暗裡,都不看梁丘雲的臉。“你為什麼要跑?”

梁丘雲那雙沒什麼感情的眼睛倒是冷冷望著他的臉。

“你為什麼要哭。”梁丘雲說。

“什麼?”駱天天哽咽著問。

“你那時聽到我的名字,”梁丘雲望著他,輕聲道,“為什麼要哭叫。”

駱天天嘴唇哆嗦個不停。

梁丘雲來過了不夜天,見過了一切。他不是跑了嗎,不是被嚇跑了嗎。駱天天悲哀地想。他為什麼又回來。

“你和萍姐剛剛在吵什麼。”梁丘雲在他上方問他。

駱天天半閉上眼睛,把精神放空了,彷彿只有這樣,他才能平靜地忍受過這段時間。在不夜天裡,他學會了這樣自我保護的方式。

“我和魏萍,撕破臉了……”駱天天說,聲音也沒什麼感情,夢話一樣,彷彿在敘述一件與他無關的事,“……除了甘清,沒有人,沒有人要我……”

“一個個,好像在乎我,好像要幫我,要救我……有一個人真的想我,想幫我,救我嗎……”駱天天停頓了一會兒,“沒有……”

梁丘雲來的時候說,風浪來了。

“真的有風浪嗎?”駱天天閉著眼睛,囈語似的問。

駱天天自己就像一條小船,在兇險的佈滿詛咒的危險海域搖搖欲墜。他感受不到亞星這條大船是否安全平穩。

“怎麼還沒有來……”駱天天虛弱道。

“你知道我是誰嗎。”駱天天又問。

梁丘雲沒有回答駱天天的問題。

駱天天一動不動,像是一具人偶,被梁丘雲抱起來了,進到這間套房狹窄的浴室裡。熱水淋下來,因為空間不大,駱天天只得坐到馬桶蓋上。

他一身的疤痕。只要一想到不夜天裡的一切,想到所有被梁丘雲看到的,駱天天就感覺有成千上萬只彷彿無窮無盡的螞蟻在齧咬他的全身。

梁丘雲蹲在他面前。梁丘雲體格之健壯,比起好萊塢電影裡的大塊頭黑人明星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了那部叫《狼煙》的電影,梁丘雲已經拼盡了全力。

外表明明看起來這麼強大,人卻顯得那樣渺小,特別在甘清面前。

梁丘雲捏駱天天的腳腕,像捏起一根薄薄的竹葉。他在駱天天的腿上仔細塗抹泡沫,然後耐心沖洗,像他平時在公司做事,在劇組打工幹活,那麼認真用心。

厚厚的一層螞蟻,隨著梁丘雲的手,從蜿蜒扭曲的疤痕上被沖刷下去了,隨著下水口不斷消失。

駱天天低下了頭,他垂下眼睛,望梁丘雲被水淋溼了的肩膀。

這個可憐蟲。鄉下來的窩囊廢。除了駱天天,誰還看得起他呢……

駱天天睡著了。他整個人蜷縮進被窩裡,紅腫的眼睛緊閉。梁丘雲關上臥室的門,他身上的黑色背心風乾了。走到玄關口的時候,梁丘雲留意到客廳茶几上放的一隻白色手機。

型號很新,多半是甘清買給駱天天的。

梁丘雲出了門,剛把門從身後帶上,就聽到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

梁丘雲抬起眼皮。

“阿貞!”他立刻笑道。

湯貞扶著膝蓋走上樓梯來,彎著腰看見梁丘雲站在走廊中間。湯貞也笑,氣喘吁吁直起腰來,又一瞧梁丘雲身邊那門牌號。“你去看天天了?”湯貞問他。

自從《狼煙》的首映日定下來,湯貞見到梁丘雲,連說話的語氣都輕快多了。

“天天一直在房間裡?”

“嗯。”

“他在做什麼?看電視?”湯貞說著就要去敲門。

“他睡了,”梁丘雲伸手攬過了湯貞的腰——與從前不同,今天只是很輕微的觸碰,把湯貞帶離了那扇門,那只手就在湯貞背後拍了拍,“你有什麼事找他?”

“沒有,”湯貞仰頭看梁丘雲,“不是好久沒見面了。”

“今天早晨剛見過了。”

“早上人那麼多,我和天天說話都聽不清。”

“他睡了,”梁丘雲低著頭,眼尾彎下來對湯貞笑,那眼神善意且溫柔,“有話改天再說。”

湯貞一路從下面跑上來,跑得氣喘吁吁。梁丘雲問他跑什麼,湯貞想了想,說就想“上來看看天天”。他們兩個人一同沿著走廊往走廊深處走,出道五年,不像從前,他們在船上也要住同一個套間。湯貞問起梁丘雲和丁導那些電影節物料準備得怎麼樣了,梁丘雲沒回答,反而問湯貞今天船上有沒有什麼意外狀況發生。

走廊牆上掛著一些照片,是郵輪公司特意為亞星音樂節裝飾上的照片。“意外?”湯貞停在某一張照片前,他伸出手,把那張相框解下來,拿在手上,“沒什麼意外。”

梁丘雲站在湯貞身邊,他稍低了頭,和湯貞一起看那張寫有“第一屆亞星娛樂海島音樂節留念”字樣的照片。

梁丘雲在湯貞的笑聲中皺眉道:“這小子那年怎麼曬這麼黑?”

“衝浪曬的。”湯貞笑著說。

“他今年帶衝浪板了嗎。”

“不知道,沒帶就借一塊。”

“你今年還去衝浪?”

“去,不是都要錄影的嗎?”湯貞理所當然道。

梁丘雲眉頭皺了一皺,輕輕點頭,沒說太多。

他們兩個人相伴著,從這條幽深的走廊上往裡走。頭頂上是一粒一粒的光線,梁丘雲抬起頭望向了前方。

“阿貞。”

“嗯?”

“方老闆對你重要嗎。”

梁丘雲冷不丁問出的問題,讓湯貞疑惑地抬起頭看他。

“怎麼了?”

梁丘雲低頭注視湯貞的臉,瞧湯貞這張微微張開了的嘴唇——

無論顏色或是形狀,都是阿貞的。

而不是噩夢裡的“湯貞小老師”。

“方老闆是我們的恩人。”湯貞說。

梁丘雲笑了,從喉嚨裡冒出了笑的氣聲,結束在上顎和牙齒之間。

阿貞與“湯貞小老師”不是一回事。阿貞喜歡笑,喜歡和所有的人在一起,會用珍惜的目光看待身邊一切人事物,從不是悲哀或絕望的。如果說他與梁丘雲記憶之初有了什麼變化,那變化也許是,阿貞長大了,長出了愈加耀眼燦爛的尾羽,他再也不需要在梁丘雲的屋簷下避雨,他有了自己的天空。

曾有過那麼一段時間,梁丘雲以為阿貞更加依賴他了,他可以輕鬆地做一些事,讓阿貞一再受到刺激,受到來自他的影響。

可當他交往了許多女友,阿貞卻逐漸脫離了他的控制。

“雲哥,我走了。”湯貞站在他自己的套房門口,抬頭對梁丘雲說。

梁丘雲對他點了點頭。

湯貞開啟了房門,他起初還很小心,悄悄往門縫裡望了一眼,沒看到什麼人影。他便回頭對梁丘雲說:“雲哥你也回去吧,早點休息。”

梁丘雲站在門外,看著這扇門在他面前輕輕掩上了。

把小周短暫地帶到亞星娛樂這條船上來,究竟是對還是錯的?

湯貞站在關閉的門後,他目光掃過眼前房間,只有一盞地燈亮著,四面是冷冷寂寂,不像有人住在這裡。湯貞穿過玄關,著急去推主臥的門——

門開以後,湯貞發現小周已經在黑暗的船艙裡睡下了。

亞星娛樂是所有人的家,是湯貞的家,唯獨不是小周的家。湯貞明知道他不喜歡看熱鬧,也不喜歡陌生人。若是放在以前,湯貞也絕對不可能把小周帶到這裡來。

頭一次,小周沒有等湯貞回來。也許他已經徹底失去耐心了。

湯貞自己在臥室門口站了一陣子,他悄悄把門掩上,然後自己坐在門外。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湯貞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他腦子裡是空的。他站起來,扶著牆壁脫了鞋,他靜悄悄地走進臥室裡。

燈沒有開,湯貞只得在黑暗中摸索著解衣服。先是襯衫釦子,一粒粒解,再是淺灰綠色的褲子,滑下就會直接落在地毯上。小周在床上睡得非常沉。湯貞開啟浴室的門,自己走進去。

他拉好簾子,才悄悄把浴室裡的燈開啟了。一看到衣簍裡小周換下來的衣服,湯貞多多少少才有,他其實和小周還是住在一起的感覺。

湯貞很快洗完了澡,也許是水溫太熱,他洗好出來,兩眼框裡氤紅。湯貞穿好浴衣,他把自己的衣服疊放好了,再彎腰從衣簍裡把小周的衣服抱出來。

湯貞在洗手檯邊坐下,在膝蓋上把小周的衣服展開來看一看,又疊起來。可以偽裝成他自己衣服的,便和自己的放在一起。不能的湯貞只好單獨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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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軻半閉著眼睛,聽著耳邊淅淅瀝瀝的水聲不止,像降下一場小雨,像有人哭泣。周子軻轉過了頭,隔著浴室與臥室間簾布透出光的一條細縫,周子軻窺見湯貞正裹著浴袍,頭髮溼著也不擦,彎腰在水池邊用手洗衣服。

湯貞洗好了一件,兩件,又去洗周子軻的內褲。擰乾以後,湯貞用溼手揉了一下眼睛,他抬起頭從身後拉開了一條晾衣繩,然後把這一件件衣物認認真真展開,仔細掛上去。

湯貞封好了衣袋,便關閉了浴室的燈,走出門以後,湯貞在黑暗中靜悄悄地擦乾頭髮,摸索著換上睡衣。他躡手躡腳到了床邊。小周還在另一側沉睡呢,湯貞小心翼翼掀起被子,躺進床裡。

他連脖子靠上枕頭的時候都不敢出太多聲音。

突然被子從另一側被掀起來,湯貞先是感覺身下的床墊顛簸起來,然後才是小周的陰影,小周就在他上方壓著他看他,一雙眼睛在黑夜裡發亮,像冷泉水裡的月光。

湯貞怔怔望著他。“小周……?”

曾經多少日夜,他們兩個一見面就想要擁抱,想要緊緊依偎在一起,這是條件反射,是生理本能。是根本無法去控制住的。

可現在周子軻的眼神仍舊冰冷。

“小周……”湯貞嘴唇動了動,又不敢真的開口叫他,只是氣流從口中洩露出去,是忐忑不安的。

周子軻低下頭了,他在湯貞還有水汽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小周?”湯貞聲音輕輕的,問出聲了。

小周這麼安安靜靜的。湯貞覺得他是不是有話想要說。

“小周?”湯貞猶豫道,“你怎麼了?”

周子軻把他的臉頰輕輕貼到了,埋進了湯貞的胸前。

湯貞的身體溫暖,那心跳聲一聲一聲的,帶著溫度,傳遞進信徒的耳膜裡。

他像個被魘著了的孩子。

“對不起小周,”湯貞說,“我回來晚了……”

床頭閱讀燈被擰開了。周子軻還是一句話都不說——不知他是已經放棄了與湯貞之間的交流,還是確實他沒什麼話好說了。

湯貞的小腿沒有力氣,累了一天,溺水一般,倒是小周把他抱得緊緊的,小周像是浮木,又像海上席捲而來的一陣狂風暴,想要從那片未知的漫無邊際的龐大蛛網上把湯貞徹徹底底,連皮帶肉地整個撕扯下來。

湯貞不屬於周子軻。湯貞生命裡有那麼多人,有那麼多人需要他的照顧。他們爭搶著,張開血色的鳥喙,在湯貞身邊尖利地鳴叫。周子軻不過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