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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芭蕉 3

發佈會一結束,周子軻那輛黑色布加迪就離開了嘉蘭劇院, 往城南, 湯貞家的方向疾馳而去。他現在也不用換別的車來遮掩, 不用想盡辦法繞開外面洶湧的媒體車隊。沒有比“mattias”更好的藉口, 可以使這所有一切“名正言順”。

郭小莉一接到子軻的電話就和祁祿一同匆匆往阿貞家裡趕。趕到的時候, 子軻已經獨自在阿貞家門口等了很久了。

上個月, 郭小莉才剛剛發現這門鎖上存了周子軻的指紋, 存了六年。

眼下,郭小莉親自過來開門。就刪了一個月,八成要再錄回去。

“阿貞下午四五點鐘回來。”郭小莉對周子軻說,她在玄關脫了鞋, 彎腰開啟阿貞的鞋櫃。這時她意識到沒有拖鞋能給子軻換。

最近一年來,湯貞家裡除了經紀人和助理, 再沒有別的客人來。

“子軻, ”郭小莉說, “要不你先……”

祁祿在後面換了鞋, 他往鞋櫃裡瞥了一眼, 接著抬起頭, 對周子軻比劃了一個手勢。

若干年前,在《羅馬線上》後臺,每當湯貞在更衣室裡換衣服,動作慢吞吞的,周子軻找過來,就會看到祁祿守在門口對他做這個手勢。

周子軻看著祁祿快步走進湯貞家裡去了。

他在玄關站著, 透過眼前方形的玄關出口,往湯貞這個家裡面望去。

並不像周子軻記憶中的樣子了。

祁祿很快回來,他抱了一隻很大的紙盒子,放在玄關蹲下。他開啟盒蓋,掀起最上面鋪的一層防塵紙,然後拆裡面白色的防塵袋。

那袋子繡工精緻,不知原先是放什麼用的。祁祿把它開啟,從裡面拆出四雙同樣尺碼的男士拖鞋來,給周子軻看。

三雙羊皮的,還有雙塑膠的,看上去就像從街邊小店買來的超市貨。

郭小莉在一旁站著,一臉的懵。

周子軻彎下了腰,和祁祿一樣,他在那個紙盒子邊蹲下了。

湯貞的東西實在太好分辨,只要是收在他衣櫃裡的,難免會沾上那股很熟悉的香味。周子軻隨手拿起一隻鞋在手裡看了看:這鞋顏色太深,做工簡單,實在不值得這麼收起來。

倒是湯貞那只用來放鞋的防塵袋上頭,繡了很小一朵鈴蘭花。

周子軻拿了雙拖鞋,他轉身在玄關臺階上坐下,背對祁祿和郭小莉,低頭一聲不吭地換鞋。祁祿把剩餘三雙收回去了,抱著盒子回湯貞的衣帽間。湯貞家裡窗簾緊閉,不見光,十分的昏暗。郭小莉也進衣帽間裡去了,只有周子軻獨自走到每扇窗戶前,把窗簾全部拉開。

陽光透進來,照亮了這個如今冷冷清清的房子,也照亮周子軻久不見光的臉。

傢俱大都搬走了,一眼望去,那些湯貞過去佈置的一切都不復存在。郭小莉說,這是以前大夫建議的:“都是為了阿貞的安全。”

周子軻聽了這話,也不吭聲。他進廚房裡看上了一圈,又去浴室,推開門去了湯貞的臥室,又進書房看了看。

郭小莉在廚房裡忙碌,想給子軻和祁祿做點飯吃,畢竟都已經忙了一上午。

周子軻卻跟著祁祿上了湯貞家的二樓。

湯貞不喜歡住太大的地方。周子軻知道他從買了這套公寓就只住一樓,將二樓當作倉庫。

周子軻過去每回來湯貞家裡,都是來玩的,是來放鬆的,來抱著湯貞,享受一些二人世界的溫存。他很少幫湯貞做什麼家務,都是湯貞照顧他,湯貞撫慰他。自然而然的,他也很少到二樓上來。

二樓看起來更加的封閉,四面窗子都關緊了,呈現一種暗無天日的狀態。這不像京城富人區的高階公寓,倒像一處山中巢穴,明明是夏天,周子軻也難免覺得手背上發冷,陰森森的。

腳邊處處是成捆的書報手稿,是成箱的唱片碟片、珍玩字畫。過去愛慕湯貞的人確實多,周子軻在這些東西裡看來看去,走來走去,祁祿從後面戳了他一下,帶他去看更裡面的一座博古架。

架子上積了一層灰。周子軻走過去,一開始他沒明白祁祿是想讓他看什麼,直到發現眼前架子上擺著的一隻小小彩色木馬。

那木馬還不如周子軻的手掌心大,做工粗糙,彩漆也亂上一氣。

“……怎麼又是這種獎品?”湯貞當年站在《羅馬線上》的攝影棚裡,觀眾鬨堂大笑,湯貞卻不敢置信,他拿著話筒問,“導演,我們的經費真有這麼緊張嗎?”

“這次的兩塊錢,兩塊!”馮導在臺下伸出兩根手指,那意思是,這個小木馬獎品起碼比上回的遊戲幣貴上一倍。

周子軻在臺上沒好臉色,他作為後輩隊長,每次都要在節目組安排的遊戲環節中替形單影隻的大前輩湯貞老師玩遊戲,目標是擊敗肖揚,贏得最終的獎品。他聽到湯貞依照臺本上寫的來誇獎小周,看著湯貞拆獎品,接著便是一連串事先安排好的情節。

“我不喜歡兒童玩具。”湯貞假裝生氣,轉頭又看到身後輸了的肖揚,後者正眼巴巴瞧著他手裡的獎品,是個十分眼饞的樣子。湯貞大方道:“送給你了!”

那幾年《羅馬線上》的收視確實非常高,周子軻每次在錄製現場看著臺下觀眾笑,回到家裡,有時電視上正巧在放節目,湯貞離開了周子軻身邊,走到電視前專心看上一會兒,也忍不住笑。

那個時候,似乎所有人都那麼開心。

小木馬上落滿了灰塵,周子軻吹了一口氣,便把灰吹去了。

這架子上不僅擺了木馬,還有梅花鹿形狀的小零錢罐,零零散散的幾塊樂高積木,掉了漆的國王棋子,萬聖節商店賤價出售的巫師帽子……

郭小莉聽到從樓上下來的腳步聲,以為是兩個年輕人要下來吃飯了。結果子軻搬著一隻箱子下樓來,好好的白襯衫,給蹭了一層灰。

周子軻把他襯衫的袖子折了幾道,像是準備大幹一場。他彎下腰,把箱子擱在湯貞書房的地板上。

書房太空,除了一張桌子一個空櫃子,什麼也沒有。周子軻想了想,覺得缺個人手。

郭小莉開啟湯貞家的門,看著助理齊星從外面氣喘吁吁地進來了。在亞星娛樂幹了三年,齊星還是頭一回像別的正兒八經的助理一樣,得到自己上司的差遣。

周子軻在書房和他說了幾句話,齊星便去二樓找祁祿前輩了。郭小莉站在客廳裡,就這麼看著祁祿和齊星一趟一趟的,從樓上往下不停地搬東西。

“子軻,你打算……”郭小莉站在書房門口,看著子軻把一盆盆從樓上搬下來的植物端起來,擺上陽光照射的書房窗臺。

齊星從樓上下來了,懷裡抱著一個大理石地球儀:“郭姐!讓一讓!怕摔了!”

郭小莉很少見子軻這麼親力親為,主動伸手做這些事情。

特別是當她看到子軻看似無心地擺弄好了那些盆栽,低頭去挪地球儀的時候。

“郭姐,你看……”阿貞坐在書房的窗臺邊上,因為生病,他頭髮很長了,阿貞回頭瞧著走進書房去的郭小莉,“這是我新排列的……這幾盆需要光多一些,就放在這邊,那些喜歡陰溼的土壤,就放在那邊……”

郭小莉笑問:“誰教給你的?”

湯貞回頭,抿了抿嘴,說:“我自己看書學的。”

“那以後你想自己澆花了?”過去湯貞工作忙,家裡的植物總要郭小莉親自來家裡照顧。

湯貞點頭,“嗯”了一聲。

周子軻對郭小莉的注視渾然未覺。他拆開從樓上搬下來的紙箱,把那一摞摞書和手稿,還有唱片,往湯貞的空書櫃裡認真擺放。

他下午還有工作,是 kaiser 的工作。到快要走的時候,周子軻還在湯貞家裡來來回回地走,反反覆覆檢查。他似乎很想在湯貞回來之前,把這裡恢復成他記憶中該有的樣子。

可時間來不及,只好先做一些表面功夫,看上去不錯也很好。

齊星走過來,他猶豫地告訴周哥,該要去上班了。周子軻還在湯貞的臥室裡檢查床鋪。他摸了摸放好的枕頭,還有繡了小梅花圖案的棉被。可能湯貞回家的時候,他的工作還結束不了。

湯貞床頭後面有個很窄很窄的收納抽屜,周子軻之前過來,沒注意到。

他伸手把那抽屜拉開了。

齊星在一邊,偷偷探頭瞧了一眼,沒看見別的,只有些發黃的紙飛機。

在齊星的概念裡,像這種地方放的,一般不都是戶口本什麼的。

周子軻把那個抽屜關上。他離開了湯貞的臥室,從茶几上拿了自己的車鑰匙就打算走。

“祁祿,”周子軻在玄關換鞋時說,“你跟我去一趟攝影棚。”

祁祿一聽這個,連忙過去。

齊星在旁邊一愣:“周哥!那我呢?”

周子軻看著他道:“你現在去療養院,等湯貞老師打完針,開車把他接回來。”

祁祿坐在時尚雜志的攝影棚裡。

許多人見了他都是一臉意外,細問過旁人才知道,他是跟著周子軻過來的。

“齊星呢?”肖揚在鏡頭前一邊放鬆手腳,一邊問周子軻。

周子軻被一圈攝影助理包圍在中間,他一雙眼睛勉強忍耐了強光,聽攝影師在耳邊對他講各種拍攝細節。“接湯貞去了。”周子軻回答。

肖揚聽了這話,轉頭看了一眼羅丞,撇了撇嘴,像做了個鬼臉。

攝影棚裡頭的氣氛難免有些古怪。過去,周子軻身為隊長,卻罕少出來工作。同隊三年,肖揚幾個人就沒見過他像現在這麼敬業,每天按時到點來上班的。

他像變了個人,這就夠奇怪的了。眼下他又忽然成了 mattias 的隊長,身擔兩職,要給湯貞老師做隊長了。

肖揚說不出自己心裡具體是種什麼感覺。如果按照公司說的,一個團隊就像一個大家庭的話,肖揚他們幾個的家還在這裡,周子軻卻已經在他們這個大家庭中間,擁有他自己的小家庭了,那必然是很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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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揚的助理小朱走到祁祿身邊,端了杯咖啡放下:“祁祿前輩,請、請喝咖啡。”

祁祿正在自己手機上打字。聽見這動靜,他抬起眼來。

亞星後來招的這些助理們,十有九個都有點怕祁祿。傳聞中,他是湯貞唯一的生活助理,掌握著這位巨星私生活的一切細節,他還是郭小莉安插的眼線,幫助亞星公司將湯貞牢牢栓緊了,他是曾經受公司力捧的“木衛二”成員,多年辛苦訓練,只因為一場車禍,他的人生高速急轉……在“亞星解約門”中曾有人猜測,祁祿終於要開始對亞星公司展開報復了,那些洩露出去的湯貞病歷,十有八九是出自祁祿之手。

祁祿不會說話,也很難為自己辯駁。他越是沉默,越是安靜,旁人越覺得他是個神秘的厲害人物。

“謝謝。”祁祿看向小朱,他雖然不會說話,卻也可以用口型來道謝。

“……如果還有什麼是我一定要提前告訴你的,周子軻,湯貞他是個病人。”祁祿的手指在手機鍵盤上移動,他明明比周子軻大上一歲,可在周子軻面前,他始終很難建立起威信來。

所以祁祿也不清楚,周子軻到底能聽進去多少。

“湯貞真實的一面,遠遠沒有在你面前表現出的那麼‘美好’,那麼‘體面’。你過去見過他發瘋的樣子嗎?見過他控制不了自己,完全失去神智的模樣嗎。我不知道你現在對‘湯貞’還抱有什麼樣的幻想。”

“他不再是以前的‘湯貞’了。他自己知道,心裡清楚。他也放棄欺騙他自己了。但只要你在,他還是總想要欺騙你。”

“他害怕你離開,所以他不去接近你,他的能力在退化,他知道他不可能完全騙過你了。”

“我希望你不要,因為看到了湯貞的‘真面目’,就很快地放棄,”祁祿低著頭,繼續寫道,“哪怕是為了,今天在他家裡看到的,他那麼在乎你……你的一舉一動,都太容易影響現在的湯貞了。如果你能儘量對他好一點,只要你對他好,我相信他會逐步好起來。”

“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你就經常發脾氣。有一次湯貞給你打電話,你一直不接,他打了一夜,你一個都沒有接。我不知道你們後來有沒有談起過這件事。湯貞不是健康的人,他是個病人,他不知道正常人打不通電話,就應該放下手機,自己去睡覺,他只知道你在生氣,他一遍遍撥你的號碼,希望你理一理他。哪怕你中間接起來,告訴他,你要睡覺了,讓他別再打了,也總比一直不理他要好。”

“我沒有談過戀愛,說實話,我不知道像你和湯貞這樣的人,你們究竟是怎麼走到一起的。可能戀愛就是容易讓人變得不理智,容易做起事情來,不計後果,”祁祿寫道,“今天的湯貞,不是兩三年前,更不是五年前你們剛認識時候的狀態,他不再適合這種‘不計後果’的關係了。我知道,這段時間你幫了他很多,你救了他兩次,救了亞星,救了 mattias,你不是心血來潮,你是很認真的。”

“可我依舊無法確定,你和湯貞能在一起多久。以前你們偷偷戀愛,沒有人知道。現在你們在一起開新聞發佈會,只是在一起工作,面對的壓力就很大了。我想說:湯貞真的很喜歡你。可能他表達不出來,畢竟他經歷過很多不好的事,生病了,還有顧慮。只是他真的是個好人,是個善良的人,值得你對他好。如果有一天你們分開了,你對他好,他也會報答你。我和溫心也會想盡辦法報答你的。所以,如果你們不能再維持戀愛關係了,也希望你能幫助他,讓他逐漸健康起來。”

周子軻結束了拍攝,坐進車裡。他翻看祁祿寫給他的手機郵件。

祁祿就站在他車窗外面。

周子軻往下劃了一會兒螢幕,慢慢的,手指在螢幕上停頓住了。一分鐘,兩分鍾過去了,他又一點一點把郵件拉回開頭,重新看下來。

周子軻問:“到底什麼才是他真實的樣子?”

祁祿回答:“你不在的時候,他的樣子。”

“為什麼是我不在的時候。”周子軻說。

祁祿想了想,用手機回答:“我說了,因為他喜歡你。”

溫心一邊檢查護士交給她的出院手續,一邊對湯貞繼續講:“公司當時差一點就要被梁丘雲那個王八蛋吞併了。那一天我不在,郭姐的秘書告訴我,梁丘雲還帶人去了公司,見了毛總,見了郭姐。他的那個架勢,就像是去交接的了,他看毛總的辦公室,就像看他自己的一樣!他把郭姐氣得,下午又去醫院輸液了——”

湯貞在床頭坐著,輸液到了中途,湯貞的眼神飄飄忽忽的,臉色慘白。

溫心留意到湯貞的神情不太對,從發佈會結束到現在,湯貞老師看上去一直不好。她放下手裡的東西,坐得離湯貞更近些:“湯貞老師,你到底有沒有不舒服?”

湯貞抬頭看她,半天才問:“然後呢。”

溫心說:“我去找護士來看看……”

湯貞緩慢地搖頭:“你繼續說,然後呢。”

溫心舔了舔發乾的嘴唇:“然後……然後那個朱經理就出現了。湯貞老師你應該認識他。他是嘉蘭劇院的經理,是子軻的叔叔,他中間出手,幫了咱們公司。然後又有人來打官司,也不知道朱經理和毛總是怎麼商量的,總之最後敲定下來,居然就讓子軻代替梁丘雲那個王八蛋,來和湯貞老師你組成 mattias。”

溫心開心地笑了,儘管那笑聲在湯貞聽來,天真得刺耳。

嗵嗵嗵。

是背後的腳步聲。

是蒙古匕首拔出了刀鞘。是鐵釘被嵌死在牆上,錘子一下又一下地砸上去。

那層淤泥終於嗅到了下一個目標,它貼著湯貞腳下的地面,在一切太陽照射不到的陰溼之地蛇行,它張開獠牙,朝那個未知的方向瘋狂撲咬——

車輛翻倒在雨夜的十字路口;年輕的屍體向河底緩慢沉去;無數人發出驚聲的尖叫——

“這其實都是子軻的主意!”溫心興奮地告訴他。

“溫心……”湯貞說,彷彿有什麼東西終於從湯貞口中洩出來了。

“湯貞老師?”溫心問。

湯貞在揮之不去的幻聽中忍受著。

“給我手機。”湯貞說。

溫心一愣,她開啟包,把湯貞老師的手機拿出來。

溫心又很意外,她發現湯貞老師在說很完整的,目的明確的句子了。

“湯貞老師,你感覺好一點了嗎?”她問。

湯貞用沒有扎針的那隻手接過了手機。他低頭按按鍵,在古老的通訊錄裡翻一個他想找的名字。

找不到。湯貞的手指頭哆嗦,大拇指指腹要按好幾下,才能準確地按動一次。

“你要找誰?”溫心說。

“毛總……”湯貞抬起頭,目光在溫心臉上聚焦了,“你幫我找一下他……”

溫心低頭接過了手機,匆匆把毛總的號碼撥了出去。

她以為湯貞老師是有什麼急事。

畢竟從住進療養院以後,湯貞老師就再也沒有主動給誰打過電話了。

“小周他,不能……”電話剛一接通,湯貞就提著一股氣努力說,他像在求救,對著毛總,連句客套都沒有了,“毛總,小周他不能進 mattias……”

溫心從旁邊聽著,她萬萬沒想到,湯貞老師是想說這麼一句話。

不知毛總在電話裡說了什麼,溫心眼見著湯貞老師的嘴唇顫抖起來。

“不……不是……”湯貞吃力道,“我不是……不滿……”

溫心伸手過去扶住他。

“……毛總……”湯貞對手機裡說,咽了一下喉嚨,他說,“……我求你,別讓小周和 mattias……扯上關係……”

這幾個字眼,彷彿是湯貞竭盡全力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了。溫心瞧著湯貞老師的臉色,她忙握住湯貞老師拿手機的那隻手,把他手指掰開,把那只手機拿出來。

“阿貞??”毛總正在手機裡問。

“毛總,”溫心接過電話說,湯貞老師說不清楚,溫心說,“我正和湯貞老師在療養院輸液,有什麼事等到——”

毛成瑞在電話裡嘆息道:“溫心,阿貞他……他是不是對子軻有什麼意見?”

溫心看到湯貞的眼神僵直的。湯貞坐在床頭,一隻手垂在身邊輸著液,另一只手則擱在被子上,那手還保持一個虛握的狀態,裡面的手機被溫心拿出來了。

毛成瑞在電話裡焦急道:“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溫心啊,你也知道……子軻這次幫了公司很多的忙,幫了我,也幫了小莉,還幫了小莉的官司。小莉告訴我,子軻其實就是為了阿貞才做了這麼多。他之前救了阿貞兩次,救了公司兩次,這還不能說明這個孩子的可靠嗎?現在子軻還每天去努力工作,這些我們全部都看在眼裡。如果阿貞和子軻兩個人之間過去有什麼誤會,可以解開啊,如果沒有誤會,重組 mattias,這對我們所有人不都是最好的結果嗎——”

溫心聽著毛總心急如焚的聲音——在經歷了那樣一場巨大的浩劫之後,如果子軻被湯貞老師推出去了,是不是所有人的生活又會重新墜落下去?

湯貞的眼神空洞洞的,在原處坐著。

溫心只得先對手機裡說:“毛總,你先別急,等湯貞老師輸完液了,回去休息休息,可能到了明天就沒事了——”

溫心正說著話,完全沒注意到湯貞在床頭彎下了腰去,湯貞咬緊牙齒,用他空的那只手攥住了另一只手背上的粘的輸液管。

溫心回過頭的時候,一張臉嚇得煞白。“湯貞老師!”她的手機脫手,上去就要拉住湯貞。

湯貞幾乎歪倒在床頭,他把針頭連著膠布一起從自己手背上生拉硬拽下來。

早在很多年前,湯貞和醫院的護士長學習了一陣子,他在祖靜老師家給祖靜老師拔針,拔得幹淨利落,回回都不疼,讓護士長都誇他,怎麼有這麼靈的手,這麼聰明的腦袋瓜。

血從湯貞滿是針孔的發青的手背上滲出來了,淌進他的指頭縫裡,流進他醜陋的指甲裡。血是熱的,鮮紅粘稠。湯貞的身體往前倒去,溫心死死抱住了他。

湯貞老師想走,他的身體在往前,雖然溫心不知道湯貞老師到底想走出去幹什麼。

那把上午被人精心梳好了,垂在背後的頭髮再怎麼漂亮,這會兒也狼狽地滑落下來。

“湯貞老師,”溫心的哭腔都出來了,“你要幹什麼??”

湯貞的眼神直勾勾的,裡面空無一物,他在溫心懷裡被抱了一陣子,開始劇烈地呼吸。溫心聽見湯貞老師嘴裡一遍遍絮絮的,說著喑啞的悶在嗓子裡的話,說著說不出來的話,說著無法出聲的話。

祁祿結束了短暫的為周子軻當助理的工作,沒回湯貞家,反而趕去了療養院。在湯貞的事上,他似乎對誰都不太放心。周子軻坐在他的駕駛座裡,還在想祁祿給他寫的那些郵件,也不知道想了多久。

祁祿突然發短信過來:“湯貞現在發病了。”

“你過來看看吧,看看你不在的時候,他真實的樣子。”

湯貞躲在牆角裡,手背上還有乾涸的的血。他用手半捂了自己的臉,其實他根本不需要這樣做,因為他的頭髮完全散開了,長頭髮遮擋住他,把他的眼睛保護在裡面。

溫心守在衛生間門外,她雙眼哭得通紅:“湯貞老師……湯貞老師……”

湯貞沒事的時候,眼睛就這麼藏在頭髮裡,偷偷往外面看。

可當他發作的時候,他的胸腔又會擠壓他,強迫他張開嘴,把他的心臟沿著食管,完全地嘔吐出去。

馬桶蓋開著,上面有護士墊的塑料紙墊。湯貞躺在了浴室地板上,他筋疲力盡,閉著眼睛,睫毛溼潤,不住翕動。

他無法吐空自己的內臟。他的身體早就不受他的控制了,一直持續地,長時間地給他這樣的折磨。

祁祿和一位值班大夫守在外面,他們給曹醫生打了電話,祁祿去拉住溫心,他們幫不上任何忙,起碼不要幫倒忙。

齊星從樓下風風火火跑上來了,祁祿一見他,就猜到是誰來了。

周子軻大步進了湯貞的病房,病床上沒人,屋裡一片狼藉。周子軻彎腰走進衛生間,他先是愣了,接著蹲下去,把湯貞從地上抱起來。

“你知道為什麼,以前你留在湯貞家吃飯的時候,湯貞總是中途去浴室,說想去洗澡,”祁祿在給他的郵件中寫道,“因為他一發作就想嘔吐,他怕你發現這不正常。”

湯貞的背那麼薄,很輕易地就能被周子軻揉進他的懷抱裡。湯貞的胸腔還在顫抖,是控制不住的,他的頭髮遮掩住了臉,周子軻手去摸他的臉,擦掉他臉上的淚痕,還有他嘴角滑下去的透明液體。

湯貞被周子軻緊緊抱住了,連同所有還未來得及掙扎的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