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天天拉開保姆車的車門,坐上去, 安全帶也不繫了, 發動了車子就走。亞星娛樂公司附近窄巷子多, 路燈少, 駱天天連拐好幾個路口, 終於感覺遠離了那群熱熱鬧鬧的人影, 遠離了那些笑聲, 他才將車隨便在路邊停下了。
助理貝貝坐在副駕駛上,他剛才一直在車裡等駱天天。天天哥說想進亞星裡頭去看看,一看看了快一個鐘頭才出來,貝貝不小心就睡著了。
不遠處的路口, 有紅燈閃爍。亞星練習生宿舍樓的拆遷工作進行到了尾聲,工地附近拉起了夜間指示燈。
“天天哥, ”貝貝睡眼惺忪, “咱們接下來去哪兒啊。”
駱天天坐在駕駛座裡, 眼神呆滯的。他頓了頓, 回頭看貝貝:“你別跟著我了, 你回家吧。”
“不行, ”貝貝說,他看著,覺得天天哥今天心情仍不是很好,“我是哥的助理,哥,咱們回酒店吧。”
駱天天眼望向了前方, 那條黑巷子裡的紅光在燈罩裡旋轉著,他餘光望見了車裡的後視鏡。
一雙漂亮的,酷似湯貞的眼睛,在後視鏡裡望住了駱天天的臉。
“給你的工資都發不出來了,”駱天天低下頭,翻保姆車裡的雜物盒,從裡面找東西,“貝貝,你以後不用跟著我了。”
貝貝愣了:“哥……這、這什麼意思啊?”
駱天天沒在雜物盒裡翻到他想找的東西,他抬起眼看了貝貝,沒精神道:“我把你辭退了。”
貝貝驚慌起來:“天天哥!”
駱天天還繼續想找東西,到處找不著,貝貝急忙說:“我不缺錢,哥,我不著急工資,您成天這麼不高興的,咱們在一塊兒六年了,我最瞭解您了,過了這關,咱們還能籤新的公司,您唱歌這麼好聽,多少影迷等著看您的新電視劇,看您的新電影……”貝貝瞧著駱天天不像聽進去了,貝貝從自己抱著的包裡拿出一件外套來,“哥,你看你穿這麼少,凍病了怎麼辦……”他又從包裡拿出一條圍巾,要給天天戴上。
駱天天瞧著貝貝手裡那條圍巾,好像覺不出冷:“這從哪找出來的。”
貝貝說:“哥你不是最喜歡這條紅圍巾嗎?”
駱天天要找的東西居然是支原子筆。貝貝以為他要寫字兒,卻看著天天哥把遮陽板翻下來了。對著遮陽板後面的鏡子,駱天天用手抓了抓頭髮,他眼神直勾勾的,瞧著鏡子裡的自己好久。
“我眼睛腫嗎?”他問。
“好、好像有一點,”貝貝說,駱天天這幾日休息一直不好,“哥你要化妝嗎?”
“怎麼都要好看點兒吧……”天天輕聲嘀咕,自言自語似的,“算了……”
他對著鏡子,開啟筆帽,在左眼眼尾下面點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貝貝在旁邊認真瞧著。
“好看嗎。”天天扭過頭,問他。
“好看,”貝貝說,“哥,你怎麼想起點痣來了!”
天天笑了。
“貝貝,”天天說,他纖細的手指握住了方向盤,發動車子,“有什麼地方想逛逛的嗎,今晚上我帶你去。”
貝貝說:“天天哥,我感覺你心情變好了。”
駱天天轉過頭,又看貝貝。
“這車明天就賣給別人了,”駱天天說,“趁今天還能逛,你趕緊說。”
車開出巷子,上路了。
貝貝興奮道:“我真沒想到,哥會開車啊,還開得這麼好!”
天天瞧著前方紅綠燈變化,他說:“我會啊,我就是不開。”
手機震動的聲音,嗡嗡傳來。貝貝一直沒理,這會兒駱天天在十字路口等著,轉頭看了他一眼。
貝貝拿出手機,生怕告訴了天天,又惹天天不高興似的:“湯貞……湯貞從剛才一直打電話來,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溫心在湯貞空蕩蕩的公寓廚房裡洗餐盤。她覺得好掃興,今晚這麼成功的演唱會,大家原本要回公司聚一聚,吃個慶功蛋糕的,湯貞老師出道十年,在亞星十年,多麼值得紀念的事。結果在地下室不知怎麼撞見了駱天天,蛋糕切好了,沒人吃。現在湯貞老師還在外面呢。
溫心洗完了蛋糕碟,她想著明天是再去訂做一個新的,還是等後天,連“喬遷新禧”的份兒一起。子軻說,湯貞老師愛吃蛋糕上的櫻桃,多放。溫心擦著手,走到窗邊,腦海中不經意想起湯貞老師今天那句:“溫心,你新房東那裡如果房租壓力太大,就搬到我那裡去住吧。”
溫心當時一口就回絕了,她低下頭,覺得如果湯貞老師遇到個愛佔便宜的人,不知道要怎麼吃虧呢。想到這兒,溫心又想起郭姐今天原本安排給她的任務——她不知道要怎麼對湯貞老師提及,如果想和公司續簽合約,湯貞老師自己就會籤的,為什麼要讓溫心去懇求、勉強他。
溫心心事重重,特別是做了公司經紀人之後,每天數不完的事情。溫心站在窗邊。
“祁祿……”溫心匆匆從廚房裡出來了,把剛剛進家門還沒來得及換鞋的祁祿拉到廚房窗邊。
她指著樓下街邊,一輛黑車外面站著的那個人影。“那是不是駱天天的車?”她問。
祁祿朝窗下看了一眼,愣了,他扭頭出門就下了樓。
溫心生怕自己看錯,她推開窗子,迎著冷風,眯起眼朝下面望。
公司的人最近茶餘飯後都在聊這件事:梁丘雲自立門戶的雲升傳媒倒閉了,梁丘雲攀上了萬邦公主,駱天天卻落得被雪藏被解約的下場。
那個在黑車外面不知道徘徊了多久的身影,忽然抬起頭來。他望向了溫心所在的視窗。
溫心被他發現了。溫心瞧著他忽然繞過車子,走到駕駛座旁,拉開車門,不知道在躲什麼,低頭就坐進去了。
祁祿飛跑下樓,沿臺階衝出了正門,他下意識追在那輛黑車後面,開車的人卻沒有等他。北京深夜的風像刀子似的割在祁祿臉上,祁祿拼命往前跑,他望著那輛車的背影,張了張嘴,沒能叫出聲音來。
夜晚十一點鍾,北京某大飯店裡還在舉行小型的酒會,來的人多是應邀參加第二天萬邦婚禮的貴客們。
酒店的草坪上已經搭建起了第二日大婚所需的宏大佈景,用篷布支撐起來,像保護藝術品一樣保護著。客人們從世界各地趕來,下榻在這家酒店——萬邦集團這幾月過得頗晦氣,這場婚禮也好,即將上映的《狼煙》第三部也好,也許能成為扭轉一切的開始。
新郎倌,梁丘雲,今天又試了幾套新的西裝。這一天從早到晚,他都在忙,忙監督婚禮現場的佈置,忙接待遠道而來的合作伙伴,忙應對四面八方的記者,還要應付陳小嫻請來的那些年輕伴娘。梁丘雲甚至無暇去想湯貞什麼 mattias 十週年演唱會——他目前唯一的想法,就是辦好婚禮,重新開始。
梁丘雲手上端了杯酒,在酒會上與客人們寒暄,他很抱歉今天太忙碌,沒能一一迎接。客人們紛紛祝福他,稱讚雲老闆一表人材,前途可期。就在這個當口,忽然酒會的角落裡傳來一些喧鬧聲,很快又安靜下來。
梁丘雲沒有在意,他繼續與眼前的客人碰杯,他們聊起對《狼煙》第三部的票房預期,聊起坊間的傳言:梁丘雲婚後很可能會從傅春生手中接管萬邦影業。梁丘雲正笑著,說他沒聽說過這麼一回事,傅先生的工作做得很好,忽然他注意到,客人身後的秘書也在極不襯職地低頭翻看手機。
那秘書抬起頭,冷不丁與梁丘雲四目相對,嚇得她臉色一白。梁丘雲轉過身,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背後酒會裡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他們看著手機,所有人都盯著梁丘雲。
助理小孟從即將舉辦婚禮的一樓大廳跑上來了,正好遇到快步走出宴會廳的梁丘雲,梁丘雲臉色很不好看。“雲哥,出事了。”小孟把手機拿給他。
一張照片忽然映入梁丘雲的眼簾:兩具軀體緊緊壓迫在一起,那好像是在某間酒店的房間裡,駱天天在下面,臉貼在上面男人的肩膀上,照片能看清他那張倔強的臉。
宴會廳外的走廊上,人越來越多,一雙雙眼睛,就在梁丘雲背後。
梁丘雲垂下眼,高階定製的襯衫衣領將他的脖子妥帖地環繞著。梁丘雲喉結動了動。
“駱天天用微博發出來的,”小孟壓低了聲音,焦急道,“好像設定了什麼,是自動定時傳送的,五分鐘發一張出來!”
小孟又說:“不過現在沒露出臉來!我們要不要找他?”
梁丘雲面不改色,在酒店裡來來往往客人、服務人員的視線中下了樓。他的皮鞋鞋底踩在婚禮大廳的地毯上,地毯上織著大幅的雲紋、鶴形,十分有古意,梁丘雲大步出了門。
“找個人,”梁丘雲坐進車裡,安全帶也來不及系,穿著新郎倌的西裝,他踩下油門就走,他對電話裡的人說,“把駱天天的賬號封了。”
對方在電話裡應著,連聲說他這就去找人。梁丘雲按掉通話,隱約覺得那個人聲音裡有笑的意思。他瞧著前方熙熙攘攘的車輛,十足沒緩過神來。
梁丘雲在路口劃開手機,他早就把駱天天的賬號取消了關注,這會兒點進去,誰知又一張新的照片發出來了,轉瞬之間,已有十數萬網友轉發起來。
梁丘雲手指冰冷,他點開這張新的照片。
照片裡,駱天天攀在一個男人脖子上,駱天天閉著眼睛迷戀地親吻男人的肩膀,只能看到男人的嘴唇和下巴。
上面的臉被截掉了。
駱天天不敢傷害他。梁丘雲想。
就只敢像個小貓似的,用爪子不痛不癢地撓他,虛張聲勢,張牙舞爪。
梁丘雲坐在車裡,緩緩地深呼吸,他手機響個不停,不知道都是誰在找他。梁丘雲給駱天天撥了個電話,他想問問駱天天,你是不是真瘋了。
駱天天的手機開機,但沒有人接電話。
“雲哥,雲哥……”助理貝貝的聲音在電話裡驚慌失措,“我不知道啊,天天哥之前把我送到地鐵站他自己就開車走了,我也在找他!他不在酒店!”
把駱天天的號碼從黑名單裡拖出來,瞬間許多條簡訊湧進梁丘雲眼前。
“梁丘雲,你沒有資格,讓我走。沒有我,你早就下十八層地獄了……”
“你想好好結婚,想讓我放過你,你覺得我會乖乖的讓你好過……”
“梁丘雲,我恨你。”
“為什麼要讓我遇到你?”
梁丘雲調轉車頭,他猛踩油門,在北京深夜的街頭,迎著監控,他闖著紅燈就衝過去了。
安靜的巷尾,剎車聲刺耳。門推開,梁丘雲下了車來。他瞧著眼前的拆遷空地,扶著工地的橫欄就鑽進去了。
皮鞋底踩在沙土碎石上,咯吱咯吱響。梁丘雲的臉僵硬的,他仰起頭,看到練習生宿舍樓被搭起來的腳手架密密包圍,一棟樓已經拆掉了一大半了,而好巧不巧的,梁丘雲過去住的316房間就在還沒拆掉的那半層裡。
樓梯好像隨時會塌下去了,走廊上也滿是砂土,地面斑斑駁駁。
門開啟,窗外的霓虹燈照進來,梁丘雲看到一雙腳懸吊在他的眼前。
男孩穿著雙白鞋,緊身褲,淺色的織了天鵝圖案的毛衣。紅色的舊圍巾系在吊扇上,被拉扯得扭曲、變形了。
《大都會》編輯部集體出動,要去梁丘雲大婚的酒店抓突發新聞。駱天天的微博帳號還在不斷定時傳送出最新的照片,已經能清晰看到梁丘雲側臉的輪廓了。兄弟戀情以這樣驚天動地的方式公開,又恰恰發生在梁丘雲大婚前最後一天,頗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了。
實習生莊喆卻離開了大部隊,他邊飛速開車邊給天天打電話,一直都打不通。
“天天,”莊喆對著手機大哭起來了,“天天……”
亞星娛樂的練習生宿舍樓夜間停工,樓連線著腳手架,一踩上去就搖搖欲墜的。牆皮掉下來,紅磚裸露。
走廊盡頭,一扇門好像被風吹開了。
316,門上的三個數字,一次又一次出現在天天的述說裡。莊喆站在門外,他在霓虹透進窗裡的光影中,看到了天天,天天就“坐”在房間裡唯一一座沙發裡,那麼美麗地坐在那兒,好像睡著了。
有汽車鳴笛的聲音從窗外響起。莊喆愣愣的,把門從身後關上,他低下頭匆忙插上門鎖,然後從隨身的包裡掏出dv來。
零點剛過,莊喆走近到天天面前,剛拍了不到十秒,忽然聽到手機響了。他翻出手機來,看到螢幕上,“駱天天”的社交賬號發出了最新的,也許是最後的一張照片:天天戴著聖誕老人的帽子,笑著望著鏡頭,而梁丘雲就像喝多了,他坐在床邊抱著天天,臉頰紅的,從旁邊笑著親吻天天的臉。
酒店窗外,隱約能看到自由女神像的影子。
天天安詳地閉著眼睛,坐在莊喆面前,坐在這棟廢墟裡,他的右手搭在皮質沙發落滿灰塵的扶手上。中指細瘦,有一圈深陷下去的戒痕,而戒指不翼而飛。
窗外,越來越多的媒體車正在趕來。莊喆走上陽臺,發現陽臺玻璃上糊滿了舊報紙,不知是誰把窗戶全都開啟了,莊喆努力想把它們關上。
一個男人的身影,在牆邊的樹蔭下面,莊喆遠遠看到了他,他穿著身高階西裝,一個人沿著小巷慢慢走,越走越遠。他手裡抓著條紅色的圍巾,背影逐漸消失在黑暗裡。
第七幕
日出
“莊喆,梁丘雲結婚那天,我想要一張好看的照片,要那種……笑得很快樂的照片。”
“你要幹什麼啊,天天?”
“你做就是了。”
“那做好之前,我要發給你看看嗎?”
“不用,”天天說,“我會看到的。”
莊喆半夜在《大都會》的辦公室裡加班,同事們都出去跑採訪了,只有他對著電腦屏幕徹夜忙碌。梁丘雲大婚的專題版面是社裡做好的,對半切掉,包括梁丘雲和陳小嫻發給媒體的婚紗照,莊喆也把陳小嫻那半完整去掉了。
他把從相機裡找到的,天天喜歡的,很快樂的照片,當作遺照,補貼在了新郎倌梁丘雲的婚紗照上,看上去,就像天天抱著梁丘雲的手臂,而梁丘雲握著他的手了。
“知名藝人……駱天天……於亞星練習生公寓自殺身亡……享年二十五歲……”
“金像影帝……梁丘雲……與駱天天……多年戀情曝光……”莊喆打完這行字,又在後面加了一句,“新婚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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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誌社一共有四臺印表機,因為同事不在,莊喆抱來一摞又一摞的紙,讓四臺機器瘋狂運轉起來。
一張又一張的“早報”被印刷出來。莊喆穿著皺皺巴巴的襯衫,從中撿起一張,他看到這張“早報”,半版是梁丘雲大婚的新聞,半版是天天自殺身亡的訊息。天天的遺照笑得好燦爛,挽著梁丘雲的手。他笑得就像一個小惡魔,好像用一輩子開了個玩笑一般。
莊喆恨不得為他付出自己的全部,所有。
天逐漸亮了,北京街頭,許許多多的報刊亭前都堆放著一捆“早報”。人們神色匆匆,手裡拿著包,喝著咖啡,走在通勤路上,嘴裡還討論著昨夜駱天天自殺,梁丘雲要結婚的訊息,忽然間,從天上飛下來許許多多張“報紙”,一抬頭,處處是梁丘雲與駱天天挽在一起的合影,像是紙錢,又像在慶賀來自陰間的一場隆重盛大的婚禮。
日出東方,人們正大步邁向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