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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泡沫 10

湯貞是被祁祿他們抱進車裡的。他還沒有全醒,身體被厚外套裹住,頭在後座仰著。郭小莉坐在湯貞身邊,叫祁祿去前頭開車。

祁祿接過車鑰匙,在車外頭站著,低著頭,也不動。溫心喜滋滋放好了行李,鑽進副駕駛繫好安全帶:“祁祿,快上車啊!路線圖我都規劃好了。”

祁祿無可奈何。

車一開出湯貞公寓的地庫,接著就有閃光燈從四周亮起來。

祁祿加足馬力,還沒待拐過一個路口,後面六、七輛車已經同步追上來了。祁祿早習慣了這個場面,這大半年來,不帶湯貞出門便罷,只要出了門,多半就是這種情形。就算遮擋住了後座窗戶,堵在前面的車也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能拍攝到湯貞的角度。

郭小莉透過車窗,看到叼著煙的記者,勢在必得的目光,有恃無恐的笑容,看到一管管黑黢黢的鏡頭,橫出來,伸出來,彷彿密林裡聚集的槍口,隔著鐵皮把她們四個人瞄準在車裡。郭小莉下意識用外套把身邊的湯貞裹得更緊,她把還在昏迷的湯貞抱進自己懷裡。

“小莉,你們這不睡覺幹嘛呢?”

郭小莉對手機裡說:“怎麼了。”

“還怎麼了?”對方在電話中急道,“我這剛接到信兒說湯貞病發,你們凌晨四五點一車人護送他去醫院,照片都傳過來了,怎麼回事?你別大清早又給我搞突發新聞啊。”

郭小莉說:“阿貞好好的,去什麼醫院。去碼頭。”

“碼頭?”那人愣了愣,傳來一陣快速翻閱檔案的聲音,“你們公司給的出席名單裡沒他啊。”

溫心聽著郭小莉在後頭和記者周旋,她回頭小聲問,湯貞老師,湯貞老師,你醒了嗎?

湯貞在外套裡,眉頭微皺。

溫心說:“咱們快出城了,湯貞老師,醒醒!”

郭小莉掛了電話,接過溫心從前面遞來的水杯。她看見湯貞睜開眼睛,湯貞眼睛先是失去焦距一般,在空氣裡靜靜望了一陣子,然後湯貞的視線落到郭小莉身上。

“郭姐?”湯貞意外道。

郭小莉說,阿貞,喝水嗎。

湯貞皺了皺眉,他扭開頭,朝自己右手邊的方向看。他看到了車窗,看到了窗外飛快掠過的一道道晨間樹影。

溫心在前面激動道:“湯貞老師,我們出城了,現在在去碼頭的路上,我們馬上就可以去參加音樂節了!”

湯貞眼睛睜大了,郭小莉瞧見他好像難以置信似的,看著窗外,看著溫心,又回過頭,看郭小莉。

不知是不是因為窗外陽光的折射——湯貞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接觸過太陽了,郭小莉在湯貞眼睛裡看到有些什麼,亮起來了。

車子沿著溫心規劃的路線,開進城郊的公路。一上橋,溫心在前面按下遙控,湯貞右側的車窗下沉了。風忽而湧進來,湯貞沒準備,他耳邊的頭髮向後吹,散在外套的帽子裡。溫心叫他:“湯貞老師,快看!”

湯貞靠近窗邊,他看到眼前是一條寬而黏稠的大河,自他們身處的橋下穿過,一路綿延到天邊旭日初昇的地方。

湯貞仰起頭來,他是太久沒見過太陽了。他貼在車窗邊,抬頭望那美麗的光點,他眼睛細眯著,睜不開。

在溫心的安排裡,去碼頭這一路上不走城市,走近郊山水,一路上蒼青翠綠,都是自然風景。郭小莉在湯貞身後,也被窗外的景色吸引。她看到陽光清澈,不經遮擋,溫和地掃過麥田。她看到有晨起的女人牽著孩子的手,揹著籮筐,在一列列果林裡行走。

郭小莉問湯貞冷不冷。

湯貞搖頭,他轉過身,郭小莉握他的手。湯貞的手天生不大,骨骼纖細。相比之下郭小莉的手就結實多了。厚,有力量。手掌指尖還結著一塊塊的繭,手背佈滿紋路,也沒有時間去保養。

湯貞瞧著郭小莉的手,突然說:“郭姐,謝謝你。”

郭小莉一愣,抬頭看著他。

溫心老老實實坐在前面,難得的一段時間,她異常安靜。

隔著湯貞身上的外套,郭小莉抱住他了。

“孩子。”郭小莉叫他。

郭小莉感覺湯貞低下頭。

郭小莉摟著湯貞,問他,除了想去音樂節,還想要什麼:“告訴郭姐,你和郭姐說。”

想吃什麼。想看什麼。想見什麼人。想去什麼地方。郭小莉問他。彷彿只要湯貞在這當下開口了,要求了,無論是什麼郭小莉都可以滿足。

可湯貞搖頭。

他手也伸出來,虛弱地抱住了郭小莉。他和郭小莉擁抱在一起。好像只是這樣,他湯貞就已經很滿足了。他不再有任何奢求。

“這一週,去海島上玩一玩,多散散心。”郭小莉輕聲道。

“也看看你帶出來的後輩,看看肖揚他們的表現,看看公司的音樂節,現在都發展成什麼樣了……”

坐在前面一直不出聲的溫心這時終於忍不住了,說:“衝浪,燒烤,看電影,還要去抓螃蟹!”

郭小莉聽見湯貞在笑。

生病以後,湯貞的笑容就像一層紙,蒙在眼尾,蓄在嘴角,表情做出來,他好像就是笑了。這會兒湯貞喉嚨裡發出了一點笑聲,微弱,但真實。他胸膛起伏,肩膀也顫,看著溫心。

郭小莉眼眶酸澀,見湯貞笑,她深吸了一口氣,也跟著笑了。

一到碼頭,郭小莉先下了車。

碼頭的三號門外已聚集了大量的工作人員和粉絲。每年七月,亞星娛樂海島音樂節,不僅對於亞星娛樂,對合作的郵輪公司也是巨大的商機。亞星娛樂旗下所有藝人包括練習生代表都將參與,電視臺節目組、紀錄片攝制組、週刊雜誌專訪記者會全程跟蹤記錄,而在同一條郵輪上,還有從全國乃至世界各地投寄來的數千萬音樂節報名表中抽選出的兩千五百名幸運粉絲,她們在旅途中經歷的所有環節、與偶像近距離接觸所得到的親身體會都將被一一記錄,成為見證。

由亞星娛樂旗下藝人所代言的多家品牌也是音樂節活動的一份子,從郵輪廣場裡的奢侈品百貨專櫃,到每間套房裡的飲料、食品,再到海島上的衣食住行,全由贊助商提供。湯貞和祁祿在前面走,穿過vip通道,郭小莉跟在後面,囑咐溫心一些細節。溫心提著行李,揹著衝浪板,到這時候她才發現,郭小莉來了碼頭,卻什麼行李也沒帶。

“阿貞現在的狀態時好時壞,你要多注意留心。千萬不要讓他一個人上甲板,你記住了。”郭小莉說。

溫心心情激動,不管郭小莉說什麼她都點頭應下。

有人從通道裡面喊,“郭姐”,“郭姐”。

“郭姐,你不是打電話說明天走嗎,怎麼今天又過來了。”

郭小莉和那工作人員握手寒暄。工作人員從手中文件袋裡抽了一張紙,遞給郭小莉,說是今早剛送到公司的廣告樣張,是定稿。

溫心說:“郭姐,你今天不上船嗎?”

郭小莉低頭看了一眼手裡的廣告。

“囡囡學校不是有表演會嗎,”郭小莉又用手指蹭了蹭鼻子,抬頭看了溫心,“我明天會搭第二條船走,比你們晚一天到。”

溫心一愣。

“你在船上,和祁祿兩個人,把阿貞照顧好了,知道嗎。”郭小莉囑託她。

溫心使勁兒點頭。

“郭姐!”又一個聲音。郭小莉抬頭,來人不是別人,是肖揚。他推開貴賓休息室的門,朝她們這邊快跑過來。

肖揚穿著件黑色的運動外套,內搭一件運動背心,溫心看到商標,是 kaiser 代言的國際運動品牌。肖揚氣喘吁吁,到郭小莉面前停下,他壓低了聲音無奈道:“我看他還是來不了。”

郭小莉神色頗平靜。

肖揚背後,另一位 kaiser 的成員羅丞也出來了。他說:“郭姐,要不要叫公司的人去子軻公寓找找他。他如果現在從那邊趕過來應該還來得及。”

溫心聽見碼頭外面不斷傳出吵鬧的聲音。

羅丞說:“子軻的歌迷現在全在外頭坐著,不肯安檢,也不肯上船。”

郭小莉從兜裡摸出手機,轉身撥出去一個號碼。

這11位數字就像一個噩夢,在那一天後,郭小莉簡直倒背如流。

“對不起,您撥叫的使用者無應答。”

溫心在一邊揹著包,小心翼翼問肖揚:“那子軻不來該怎麼辦啊?”

“溫心,”郭小莉突然叫她,“把你湯貞老師的手機給我。”

一張廣告樣張,兩位男青年出現在畫面中央。鏡頭拉近,只拍到當胸的位置。兩位好友,一個低頭給一個翻折衣領,一個抬頭給另一個整理領帶。他們手上戴著同一款戒指。人物、背景、衣飾,均浮著一層溫柔懷舊的色澤。

廣告語寫著:相伴,不只是愛。

還有一行小字:mattias 點滴十年,情誼久遠,限量款紀念戒指今夏上市。

郭小莉打著電話,離開那幾個年輕人。她把手裡的廣告紙攥起來,攥成一團廢紙丟掉。

臥室昏暗,窗簾緊閉,沒開燈。一個年輕男人從夢中驚醒,他坐在毯子裡,耳邊一遍遍的,還是夢裡那個聲音。

小周,小周。

你想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他下了床,摸著門奔進了浴室,開啟水龍頭,低頭對著快要開裂的腦袋又是一頓冷水猛衝。

聲音消失了,他感覺自己頭腦冷卻,他把水關上了。

他只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喘息。

片刻之後他抬起頭,睜著通紅的兩隻眼睛,瞧鏡子裡的自己。

耳邊又響起一陣鈴聲。

開始時候他以為那又是什麼幻聽。他在浴室裡扶著洗手池,他筋疲力盡了,想靜靜把這陣子聲音捱過去。

幾秒鐘後,那聲音還不停。

他開啟臥室的燈,進去四處翻找。他掀起毯子、枕頭、床單,想確定那個聲源來自外部,而不是在他瘋了一樣的腦子裡。最後他摸到床邊,伸手把床底下響個不停的手機摸了出來。

“阿貞”兩個字正在螢幕上不住閃動。

亞星郵輪前,貴賓休息室裡是一片亂象。

紀錄片攝制組的團隊正挨個採訪一群在大廳裡嬉笑玩鬧的練習生,他們看上去一個個還只有十來歲年紀,大約剛上初中。

“我姐姐和媽媽都是 kaiser 的歌迷啦,”其中一個還缺牙的小男生對鏡頭羞澀地笑道,“她……她們都喜歡周子軻前輩。”

“你自己呢。”主持人問他。

“我,”他想了想,說,“我比較喜歡羅丞哥哥。”

另個清秀些的小男孩則說,他是看了電視上一期湯貞前輩、駱天天前輩和肖揚前輩的合舞表演,才想報名參加亞星娛樂的面試的。

“你是自己來報名的?”

那小男孩點頭,又搖頭,糾正道:“是爸爸開車帶我過來的。”

“爸爸當時同意你進公司嗎?”

清秀小男孩搖頭。

“那你是怎麼說服他的?”

“我告訴他,嘉蘭天地的老闆,周世友,亞洲大富豪,也讓他自己的兒子參加了亞星娛樂的面試,”小男孩對鏡頭認真講,“然後我老爸就覺得,他絕對應該也送我過來看看這裡面到底在做什麼。”

財經記者站在貴賓休息室的窗邊,背朝碧海藍天,對鏡頭做現場直播。

亞星娛樂林經理西裝革履,精神飽滿,笑容滿面,站在一旁接受採訪。

“今年的亞星娛樂海島音樂節一直是業內投資者關注的焦點,事實上,林經理,今年我們知道,僅從籌備時間來講就比往年要長。”

“對,”林經理字正腔圓,對鏡頭點頭道,“今年我們的籌備,是從三月初,確切說是三月十日,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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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日,亞星娛樂公司旗下藝人團體 kaiser ,發行新年春季專輯《飢餓》,”記者拿著手裡資料,快速念道,“主打單曲《太陽之子》是一直蟬聯年後國內各項音樂榜單的冠軍,也是 kaiser 出道三年來,第十一支冠軍單曲。”

記者對鏡頭稱:“我們財經節目的觀眾可能對這個成績所代表的涵義不太瞭解。根據我們手中的資料,這是經過吉尼斯世界紀錄認證的,中國國內目前,最快拿到這個成績的藝人團體。”

緊接著,記者語速飛快,對觀眾介紹了一下 kaiser 這支組合的各項資訊,涉及出道日期、組合成員、獲獎成績等等。在提及隊長周子軻的名字時,記者放慢了語速,對鏡頭笑道:“我們每期節目的開頭啊,那段在嘉蘭天地上空拍攝的大都會風景影像裡,有一張廣告畫的鏡頭。觀眾朋友您猜的沒錯,那張廣告畫的主人公,就是這支時下最當紅男子偶像組合 kaiser 的隊長,周子軻。”

記者又針對 kaiser 提問了林經理幾個問題,具體涉及他們去了哪幾個國家發展,在海外也獲得了怎樣高的人氣云云。經林經理介紹,亞星娛樂從十幾年前成立,就有了鋪設海外發展版圖的計劃:“這不是從 kaiser 才開始的。公司的發展是按部就班,有一個長遠規劃,逐步成長到今天的。我們是一個很穩健,很成熟的公司。而 kaiser 生逢其時,經過公司的培養,站在公司的平臺上,獲得了這樣的成績。”

記者說,像海島音樂節這樣大型活動的成功舉辦,相信可以極大地增強投資者的信心,提高公司的整體價值:“亞星娛樂公司一向劍走偏鋒,出其不意。像 kaiser 這樣一支偶像組合,在國內市場目前殘酷的競爭裡,沒有選擇留守國內陣地,反而花費大半年的時間謀求海外發展。長時間的國內活動空窗期,人氣竟沒有絲毫回落,他們究竟是怎樣保持這樣居高不下的人氣。下期節目,我們繼續來探討,亞星娛樂公司偶像商法背後的奧秘。”

溫心站在碼頭外面,瞧著遠方那成群的粉絲密密麻麻,人人手裡舉著牌子,靜坐在停車場外的廣場空地裡。

不少遊客從附近走過,駐足觀看,有的開手機偷偷拍照、錄影,也有的人在一個個人頭數人數,溫心聽見她們小聲議論。

“媽的,幾千萬報名表裡抽兩千五百個人,光周子軻家的就七百多個。”

“你怎麼知道?”

“你沒看她們都靜坐呢?剛聽人說,周子軻今天不來了,放了亞星娛樂一個大鴿子。”

“亞星娛樂還行不行,周子軻不來,梁丘雲是不是也沒來。這活動還辦?”

溫心在靜坐的粉絲裡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鍾圓圓,網名“湯湯的圓圓”。溫心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坐在人群邊緣,用脖子上掛的相機四處拍照。她在人堆裡也頗好認,一頭染成粉色的長髮,扎兩條馬尾。根據溫心得到的資料,她今年剛滿十八歲。

“圓圓你……也是子軻的歌迷?”溫心靠工作證件穿過了保安的圍牆,遛到鍾圓圓身邊,驚訝地問她。

鍾圓圓認出了溫心。稍一寒暄,溫心才知道,鍾圓圓和 kaiser 北京官方後援會幾個小幹部關係不錯,是被她們拉過來湊人數的。mattias 官方後援會會長跟著 kaiser 的歌迷一起瞎起鬨,溫心想,幸好郭姐的決定還沒對外公佈。

看鐘圓圓,也不像有多少“會長”的自覺。都這會兒了,她還悠閒自得地到處拍照。確實,不像 kaiser 後援會這樣人多勢眾,如今的 mattias ,也沒幾個歌迷好讓鍾圓圓去組織集體活動。

鍾圓圓介紹了她周圍幾個女孩,幾個男孩。都是周子軻的死忠歌迷。

溫心和她們問好,看著其中一個叫奇奇的小姑娘,胸前掛的牌子寫著“kaiser 北京後援會第五分會會長嘉蘭塔下的奇奇”,她已是泫然欲泣,眼淚努力含在眼妝還沒花的眼眶裡。

還有更多人,“嘉蘭塔下的麵包樹”,“嘉蘭塔下的芋子”,“嘉蘭塔下的暴風戰士”,十個,二十個,更多“嘉蘭塔下”的小朋友們,或不甘,或期待,舉著標語、燈牌,對圍觀群眾橫眉冷對,朝通往碼頭的各條道路上不放棄地張望。還有個坐在角落裡敲打電腦的,“kaiser 北京後援會第五分會文案策劃組組員嘉蘭塔下的小光”,戴著眼鏡,幫其他人守著行李。

溫心離開的時候,幾個保安和亞星娛樂的工作人員正阻止電視新聞記者在碼頭外報道和拍攝。從碼頭裡走出幾支安保隊伍,看樣子有幾十個人,朝那群粉絲們湧過去。

溫心聽到奇奇的叫聲:“不……我不……我不要上船!子軻來了嗎?我要等子軻來了才——我才不怕上不了船呢,子軻不來,我們七百人就不上船!你們的船也別想走!你知道我爸是誰嗎你——我——我不要進去——”

亞星娛樂主管藝人經紀的譚副總在碼頭二樓的窗邊朝外看了一會兒,把百葉窗拉上。

肖揚就在他身後喝咖啡。譚副總聽說,今天肖揚的粉絲團集體過安檢口的時候,因為人數太多,場面一度有些失控。肖揚是 kaiser 的主唱,人氣成員,外形條件得天獨厚,練習生時期就因為才藝兼備,拿到不少演出機會。他又刻苦勤奮,兼一個討人喜歡的性格,今年這次音樂節活動還由他擔任第一主持人。在亞星娛樂,這就是最正統的偶像,依著前一代繼承下來的路子,該是公司目下最受捧的頂樑柱才對。

“周子軻還是不一定能來,”肖揚聳了聳肩,“郭姐已經盡力了。”

譚副總問肖揚,咖啡苦不苦,要不要加糖。

肖揚苦悶道,他最近正在做一組燃脂訓練:“苦的正好。”

林經理從外面進來,西裝外套都溼了,滿頭是汗:“我那採訪都結束了,周子軻人呢,還沒到?”

譚副總叫他先坐下。

距離郵輪啟航還有三十分鍾,林經理心焦地看牆上掛鐘,拍著大腿,嘴裡喃喃的:“我看是真來不了了。”

肖揚悶頭喝咖啡。

“我當初聽人說,公司的練習生檔案裡有他,還當是有人惡作劇,”林經理說,“也可能哪個年紀輕輕不懂事的,胡編亂造自己檔案。後來還是毛總親口說,說是真有這麼回事。說周子軻是自己到公司報的名,是毛總給他面的試,但他從拿了練習生的資格以後就沒再來過。”

譚副總在旁邊站著。

“誰也沒當回事啊,毛總也沒當回事。譚副總,你當時把這個認真當回事嗎?你也沒當回事,”林經理講,“要不說咱們郭小莉女士啊,女中豪傑,kaiser 那個宣傳物料在公司內部剛發的時候,我跟李經理我們幾個,都傻眼了。她還真把這位招進來了,還安排人做隊長。周子軻在公司練習生處備檔了三年,訓練過一天嗎?公司往市場裡推出一個組合,要花多少人力物力財力,這不是兒戲啊!”

“引火燒身,這才第三年,平時不工作也就算了,音樂節這樣的大型活動也放咱們鴿子。往後怎麼辦?”

“林經理,你先冷靜些。”譚副總說。

“從決定把周子軻放進 kaiser 這個團隊裡,就註定有一天要玩砸了。郭小莉女士,我知道,她就是這樣的做事風格,從湯貞的時候我就聽說了,她喜歡鋌而走險,她是真敢。”林經理講。

“但光敢做沒用啊,你得敢當啊!全公司所有藝人都來了,就兩個沒來,兩個全是她郭小莉手底下的藝人。雲老闆也就算了,情況特殊。周子軻,這是她郭小莉請進來的一尊神仙,將近八百歌迷在人家碼頭外面鬧事,往後還有七天,我看她這次回去怎麼在董事會上交代!”

溫心在貴賓休息室大廳裡到處找,挨扇門看,愣是沒找到 mattias 的休息室在哪。最後還是碰見了祁祿,溫心才在 kaiser 休息室裡找見湯貞老師了。

休息室裡熱,祁祿幫湯貞把厚外套脫下來。不像是此刻坐在湯貞身邊陪他說話的易雪松等人,他們穿著代言品牌提供的運動套裝,這是出席音樂節活動的一個必要環節,湯貞身上沒有這方面的品牌贊助,他是穿私人服裝過來的。

田領隊專程過來,和湯貞又是問好,又是一頓解釋。他說,因為事先不知道湯貞老師要過來,再加上梁丘雲老師已經確定不來了,所以給前輩 mattias 準備的休息室,被公司另一位大牌經紀人魏萍所帶的練習生隊伍臨時徵用了。

“萍姐帶的那幾個練習生,宋堯他們,明年就出道了,”田領隊為難地講,“公司方面很照顧,這次音樂節統籌會議上也說,想提前給這幾個孩子露露臉,亮個相。所以今天萍姐說起,我也不好拒絕。如今你過來了,我這……湯貞老師,實在是對不起!”

湯貞對田領隊笑了。沒關係。他說。

易雪松坐在對面,一聲不吭地看他們。

溫心聽陶銳講,他們發現湯貞老師的時候,湯貞老師因為剛來,沒找到休息室,就站在大廳裡,外面那麼多記者一哄而上,差點把人推倒了:“還是四哥及時趕到,把湯貞老師帶過來的。”

他口中的四哥就是易雪松,在 kaiser 主力隊五個人裡年紀排行第四。

羅丞從門外進來一看,休息室衣櫃裡那件胸前繡著“zi ke”字樣的外套還獨自掛著,沒人穿。

“他來了嗎?”易雪松問。

羅丞搖頭。

田領隊出去了。羅丞看見湯貞,他也在易雪松身邊坐下,說:“湯貞老師,覺得累啊,口渴啊,你告訴我們。這兩天郭姐不在船上,祁祿前輩和心姐要有忙不過來的時候,你找我們幾個就可以。”

湯貞看他們,湯貞那雙眼睛彎下來一點。

易雪松也和湯貞講:“不用跟我們客氣。”

羅丞感慨道:“我想起以前參加公司音樂節的時候,也是這麼一個大熱天。我們幾個練習生,我,肖揚,雪松……那時候陶銳還沒進公司吧。”

陶銳坐在湯貞身邊,睜大了眼睛聽羅丞講。

“湯貞老師那時在休息室裡擺了一大桌子,請我們那屆練習生進去吃水果,”羅丞說著,四下裡看看,對湯貞講,“剛才我來的時候還看見個果盤,裡面半盤子西瓜,怎麼沒了,我再去外面要點。”

羅丞出去了。

湯貞臉上還笑的,湯貞今天看上去心情是很好,他說,他記得肖揚很喜歡吃西瓜的。

易雪松扶著沙發靠背,瞧著羅丞背影,又看湯貞,說:“這都被你抓著了。”

易雪松戴著耳機,坐在對面用手機看球賽。

陶銳在湯貞身邊小聲叫他:“湯貞老師。”

湯貞回過頭看他。

陶銳好像有點緊張,他眉頭微皺:“湯貞老師,三哥……今天到現在還沒來。”

“你說他今天還會來嗎?”

陶銳說,三哥前一陣子好像心情不大好:“他之前來參加過一次節目錄影。”

“當時大哥很高興,因為三哥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來錄過節目了。大哥說,可能三哥之後還會再來。可三哥之後再也沒來過。他不喜歡我們的工作。我覺得他以後都不會再來了。”

湯貞好像走神一樣。

陶銳叫他,湯貞老師。

湯貞看向陶銳。

在 kaiser 所有成員裡,陶銳是年紀最小,也是最晚進入公司的一個。在湯貞生病以前,他常和後輩們講,你們有什麼問題不明白,可以來問我。多半人由此開始和湯貞建立了簡訊聯絡,但只有裡面很少數人真的把湯貞當作一個知心的前輩。陶銳是其中之一。除了逢年過節常發資訊問候湯貞以外,時不時的陶銳還會寫一些郵件,認真向湯貞諮詢各種工作上、生活上,甚至關於自己未來人生上的大問題。

只是最近這幾個月,這些郵件的內容越來越多地變成問候湯貞的近況,而湯貞礙於身體原因,也越來越無法及時回覆他。

“我最近經常想三哥的事,”陶銳看著湯貞,認真道,“想起湯貞老師你以前說,三哥是天生的偶像,但三哥可能更適合去做一些別的事情,而不是到公司來,只是做一個偶像。”

“當時我還不太明白你話裡的意思。現在我可能……我也在想,三哥也許真的不屬於我們。你知道嗎湯貞老師,之前他有一天和齊星說,讓齊星去找別的工作,三哥大概已經有退出公司的想法了。”

湯貞沒說話。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陶銳煩惱道,“如果他有一天真的退出了,我們還叫 kaiser 嗎?我有一次聽到大哥和二哥他們討論,他們也……你說我應該去挽留三哥嗎。”

湯貞想了想,說:“小周他……”

湯貞兩眼低垂。

陶銳目不轉睛盯著湯貞,好像他只能指望湯貞老師在這個問題上給他出出主意了。

可湯貞卻說。

“你三哥會找到適合他去做的事。”

湯貞也沒看陶銳,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找到他……真正想做的事。”

陶銳張了張嘴。

湯貞的說法就像在勸他放棄。

“三哥找到了,我們是不是就要解散了。”

湯貞抬起頭來,看陶銳。

“不過三哥看起來,”陶銳喃喃低語,“確實不太像會一直留在我們這裡的人。”又說,“我媽媽也說,三哥和我們不是一個社會階層的,什麼時候想走他就會走的。”

不會解散的。湯貞說。

陶銳說,三哥是我們的隊長,他的歌迷人數那麼多,所有人都關注他。他走了,kaiser 就不再是 kaiser 了。

湯貞搖搖頭,說,還有肖揚、羅丞、雪松他們。還有你,陶銳。

“我?”陶銳問。

羅丞從門外進來的時候,聽見陶銳和湯貞說:“我不像你和三哥,湯貞老師,我根本沒有什麼偶像魅力。”

羅丞把陶銳叫到一邊去,他看著陶銳失魂落魄的樣子,低聲問了幾句。接著羅丞眉頭深鎖,走到湯貞身邊,說:“湯貞老師,你準備一下,咱們快上船了。你要不要和郭姐說幾句話?”

湯貞跟著羅丞他們出了 kaiser 的休息室。

郭小莉正在外面對溫心和祁祿兩個人一遍遍地叮囑,她自己不在,恨不得把從上船到下船,所有需要注意的細節都跟兩個助理確認一遍。見到湯貞來了,郭小莉過來擁抱他。

“這幾天開開心心地玩,讓祁祿他們陪你散散心,郭姐很快就去找你。”

“謝謝郭姐。”湯貞說,他看著她,嗓子裡聲音發澀。

郭小莉拍拍湯貞肩膀,對他露出一個笑容:“去吧!”又叫溫心:“給阿貞穿件外套,甲板上風大,你們仨都別吹著了。”

kaiser 隔壁,木衛二的休息室房間門開了,駱天天為首的一行人在魏萍的帶領下出來,正好溫心扶著湯貞進 kaiser 的休息室。駱天天看見湯貞了,湯貞低著頭,沒看見他。

肖揚一回休息室,興奮道:“誰拿來的西瓜啊?”

易雪松摘下耳機,說:“湯貞老師給你留的。”

肖揚心情大好,一看旁邊羅丞正和陶銳低頭說話,他好奇,過去聽了兩句,接著他把陶銳抱著脖子拽到桌邊來。肖揚自己拿了片西瓜吃一口,叫陶銳也吃。他說:“你腦袋瓜成天瞎琢磨什麼,吃西瓜,天塌下來二哥給你頂著。”

湯貞穿了外套,安靜在窗邊坐著,等待上船。易雪松坐他對面,發現湯貞瞧著窗外的貨車、郵輪,還有無邊無際的海,一直在出神。

距離郵輪啟航還有八分鍾的時候,肖揚整裝待發,和 kaiser 其他幾人一道,推開了貴賓休息室通往郵輪的出口。海風陣陣,陽光燒灼著大地,豪華郵輪上,兩千五百位歌迷已經透過遊客通道上了甲板,此刻她們正齊聚在欄杆邊,對著出現的藝人們瘋狂地歡呼、尖叫,揮舞手裡的扇子和旗子,放肆表達她們的熱情。郵輪公司為亞星娛樂的藝人們開闢了一條專屬通道,讓他們可以沿著岸邊的電梯,在歌迷目光中,在攝影機記錄的鏡頭下,直接登上船頭甲板的停機坪。

肖揚聽見有女孩子在齊聲歡呼他的名字。他抱著陶銳脖子,一起舉手朝郵輪上打招呼,隨即又慫恿起一波連一波尖叫的熱浪。

“湯貞老師,這次紀錄片不拍咱們,咱們隨便走,隨便玩,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溫心和湯貞走在隊伍後面,她對湯貞講。

湯貞一時沒聽明白。

溫心貼耳說:“梁丘雲沒來,郭姐說就不拍咱們了,省的對接下來那十週年活動影響不好。”

湯貞點頭。

鍾圓圓站在甲板上,舉著望遠鏡往亞星藝人的佇列裡來回掃描,又望碼頭外面的高速公路。整條郵輪上這會兒此起彼伏,盡是歡呼喝彩,而鍾圓圓身邊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好像霜打的茄子,無精打采。

奇奇哭天搶地:“子軻,我要子軻……不管,我要子軻!!”

另個男生正用手機刷亞星娛樂的app。就在幾分鐘前,亞星娛樂的官方出席藝人名單裡突然出現了湯貞的名字。微博上也有媒體釋出了拍攝到的湯貞坐在 kaiser 休息室裡的照片:“能不能刷出子軻來啊,不會真不來吧。”

鍾圓圓另一邊,為數不少的盛裝打扮了的女孩子已經坐在甲板上,忍不住哭泣起來。

“幾千萬人裡抽這麼兩千多個,可能一輩子也就抽中這麼一次,”她們其中一個人站在鍾圓圓身邊,靠著欄杆,望著下面一個個出現的藝人,哽咽著感慨,“從拿到門票,到真正上船,天天準備,激動得我啊,夜夜睡不著覺,下了班就拉著我姐去逛街買衣服買鞋。結果來了,真行,子軻沒來,”她眼眶通紅,說著說著,一吸鼻子,“同情那些花十好幾萬買門票的……算了,誰同情我啊?”

“來了。”鍾圓圓說,把望遠鏡放下了。

有男生說:“我看見湯貞老師了,圓圓姐,湯貞老師上甲板了。”

奇奇還在哭:“子軻怎麼回事,明明上次 kaiser 的節目他還去參加,他還去肖揚那個賤人的節目上道歉,到音樂節怎麼就不來了,他是不是被亞星娛樂的人欺負了。我不管,我不想玩了,我要回家。”

“周子軻來了。”鍾圓圓邊調相機鏡頭邊說。

田領隊在郵輪公司的辦公室裡接到緊急電話,說那家國際安保公司的護航艦隊突然接到命令,全體人都已經登船了。

“這船隊不是說不跟嗎?”田領隊皺眉道。

“他們收到訊息,周子軻的車已經到碼頭外高速路口了。”

郭小莉迎著風,踩著高跟鞋,獨自站在高速公路碼頭的出口處張望。

風大,郭小莉仰著頭。她聽見那越來越近的高速引擎聲,從公路的天際後面,挾著一陣雷霆般的轟鳴,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一輛黑色超跑從郭小莉身邊呼嘯而過。

“子軻!!”郭小莉回過頭,遲遲大喊了一聲。